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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55方人Ⅰ ...

  •   即将天明,地平线出现第一道光与深色群山相互交接,伴随着士兵井然有序的踏步,直至消失在前方。海生没睡完整,在营地外围跑圈后原地热身,清风拂面而来,天空的颜色逐渐变淡,山的轮廓显露无疑,野草漫在脚边轻轻撩动起了鞋带。她蹲下去重新系紧,站起来走了两步,视线却逐渐眩晕,天旋地转,差点跌倒,威尔及时扶住她,赵海生向他道谢。
      披着军绿外套的威尔走了还不忘提要求:“拿瓶酒。”
      赵海生对他的背影哎呀声:“我塞给雷了,他应该没喝光吧。”她亲眼目睹原本瘸腿走路的老兵威尔像是被打激素似的直接健步如飞,赵海生果然如此地点了点头。
      不知什么时候,程易山站在了她身侧,拄着医用拐杖,他侧头望着她那副表情,说:“雷还是未成年,你给他喝酒?”
      她惊愕地转过脸:“未成年?”
      “嗯。”
      赵海生感慨道:“现在年轻人发育越来越好了。”
      程易山一阵无语,视线这才从旁侧道路的跑操士兵默默挪到她这里:“怪不得这段时间的注意力都不在我这里,亲爱的。”
      赵海生尴尬地抿抿嘴,回答倒是正经,“现在该吃药了,亲爱的。”
      他被堵得没话说。
      传令兵从左前方营地跑过来:“明后两日分批撤军。”这次撤军紧急,程易山和对方简单交谈了五分钟才结束,察觉到她已经慢慢走了很长一段路,他望向远方的人,身影几乎要与光束融合,不远处一声长哨,惊扰到林中野鸟,赵海生转过身,见程易山愣愣地盯着自己,朝他挥手:“要我背你吗年轻人?”程易山淡淡笑着,待她走近:“准备回家么?”
      赵海生反问:“舍得我走吗?”牵住对方的拇指,程易山慢慢回握五指。赵海生忽然用力地抱住他,将脸埋在男人的怀里,却没有说任何话,她大概明白了无声胜有声的意思,远处传来雷的呼喊声,她没听清说什么,程易山听见了,他回了两句,雷就走了。

      下午时,不少士兵登上卡车前往枢纽站,最后车辆缺失的原因,赵海生只能乘坐人员运输车,一车能坐八个人,剩余的人装了两辆运输车。运输车沿着崎岖不平的道路出发,过程跌跌撞撞,威尔抱怨雷开车能不能稳当点,雷说的有点委屈:“这路本来就这样,要不然长官你下车走路?”
      威尔咬着烟蒂啧一声,差点拿枪砸他脑门。
      后半段的公路逐渐平坦,他们已经途径一座城,下一站就是贸易枢纽站拉姆加特。凌晨五点,已经熟睡在他怀里的赵海生被远处一声响闹醒,程易山伸手摸住她的脸。
      赵海生问:“你怎么没睡?”
      程易山说:“眯过了。”
      半小时前,运输车经过某座颓败村庄时却遭遇爆胎,几人下车检查发现不知是谁放了满地的铁钉,还好另一辆车没事,部分士兵伤势加重,不能过度坐车,一行人只能在这里驻营过夜,赵海生睡醒了,她从他怀里坐起来,见破败房屋外的暴雨已经停息,中央火堆燃着依稀的火光,转头望去程易山,良久,她说:“你忘记吃药了。”
      程易山却朝她笑着,眼神平静。
      赵海生努嘴:“笑什么。”伸手去碰他的脸,却被他躲开,她顿了顿,假装生气地撞了下他手臂,发现罐没水了,刚好雷准备出去装水,她跟着一起去了。

      泥地潮湿黏滑,不好走,还好有些地方有干草铺着,她和雷走到一处小湖边取水,雷已经装了三四罐,她只整了两罐,赵海生还纳闷怎么又下了雨的时候,左侧的雷被铁棍猛然击倒在地,扑通一声半跌进水里,赵海生刚转身就被枪抵住脑门,却也因此看清了来者的身份,七个狼狈男人穿着邋遢破旧的军服,估计是从哪块战场溜命的逃兵,他们几个呲着黄牙问她你们有多少人。
      赵海生看着被摁在泥地里动弹不得的雷,只能颤颤巍巍地回答:“大概有五个人。长官,我只是个蹭车的平民,请饶我一命吧。”
      “那得看你听不听话了。”
      他们几个舔舔嘴唇,眼神下流地盯着她那身被泥水沾湿的若隐若现的身材,估计是好段时间没碰女人了,比起杀人更想爽快一番,就近一个人的手摁住她肚皮就要往上处缓慢挪动,赵海生抖着声音说:“几位军爷,这种冷天气在外面做能舒服么。”
      一伙人听了,眼神相互间示意,全然没注意赵海生迅速掏出手枪,对准正在折磨雷的三人连开三枪,敌人倒地连连嚎叫,压着赵海生的男人直接踹开她手里的枪连骂一声操,上手一拳挥得她脑袋嗡嗡作响。
      曳光弹窜在半空,随着一阵枪声,赵海生朦胧里看见前方迅捷跑来的身影,压在她身上的人怕死地逃了,我方士兵立马追击,只留下两人照看现场。威尔收起机关枪后把她从泥地里拉起来:“这么长时间不回还真出事了,吓到了吧?”
      赵海生却说:“雷被刺了两刀。”
      威尔佩服拉格列夫的遇事冷静遇险镇定,刚才那股抛开性命都得救雷的舍生忘死的态度着实危险,他看出来了,里兰肯定也看出来了,威尔摇摇头,表示好复杂难以理解:“好吧,我背他回去。”
      在医疗兵的帮助下,雷的救治十分顺利,与此同时追击的战友们也回来了,威尔看了看,就知道那几个敌军没能活命。威尔朝他丢了面巾说:“她在里面屋子休息。”
      程易山擦擦脏脸,点头致谢,去了里屋。
      她没歇在里屋,里屋有门直通外面,赵海生站在外面屋檐下抽烟,很奇怪,她这一年几乎禁了,又抽回来了,大概是在烦恼什么,程易山站在她身侧,拿走她指间的半截烟,倒塞自己嘴里。
      赵海生撇头看他时,举手揉了揉自己脑袋:“什么时候出发?”
      程易山只吸了口,将烟蒂丢泥地上踩了一脚,嘴里慢悠悠吐出一圈烟后说:“海生,离开这里就别再回来了。”
      赵海生安静地看着他,良久,笑着回答:“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
      程易山沉默一会儿,露出淡淡的笑,即使她看见他平静的表情依旧有那一丝裂痕存在,他在恐惧她的安全,赵海生上前紧紧抱住他,那张脸埋在怀里:“会想我吗?”
      “嗯,等我回国就联系你。”
      “好啊。”她想,但这大概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了。

      5月17日深夜两点,此时此刻,机舱外的半轮月将重重叠叠的云层照得翻白,黑空透出深海的蓝,她望着不知方向的那里,掉落在地板的东西被空姐捡起,问她这是不是你的药。赵海生转过头,接住药瓶道谢:“是我的。”
      客机翻过厚重云层准备俯身降落,像是刚落了一场雨,大地阴冷,城市灯火却永不磨灭,从她踏上飞机的那一刻,玻璃窗仿佛为她隔绝了甘纳的一切,她告别亲爱的程易山,回到故乡,久违了的平静,却只能感受到一阵长久的孤寂,妈妈知道了女儿生病的事情,当夜接机,妈妈抱住她,当时赵崎真站在面前,他说:“脸好黑。”赵海生已经懒得和他说话了。
      六月底她抵达美国纽约,可惜没能充分认识到纽约的魅力,就被安排住院治疗。在赵海生的印象里,距离死亡最近的依旧是布若,她和赵崎真偶然聊起这件事的时候,赵崎真只是沉默地说:“忘了吧。”如果她解读没错,他的意思是忘记甘纳的一切。
      赵海生说:“除非切除前额叶。”
      赵崎真左手合上一本厚重的英文书籍,抬眼看着她:“有心思开玩笑没心思吃药?”
      她耸肩,打了打哈欠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国?”
      “不准备。”
      “不准备几个意思?”
      “还不是因为你。”
      “额。”
      此时此刻,电视机正在播放新闻,其中一条“甘纳北地战争愈演愈烈”的国际新闻刺痛了她双眼,脑袋嗡嗡作响,开玩笑的心情瞬间没了,赵崎真关闭电视机,他说:“先睡会儿。”
      即使是慢性病毒,发作起来也让她难受,赵崎真邀请的几位医界专家至今没能研究出有效疫苗,关于治疗措施,也不过就是禁止一切娱乐活动安静疗养,这对于赵海生来说无异于被关禁闭岛,她甚至觉得解药是无稽之谈,倒不如利用剩余时间好好孝敬父母。
      即使这种想法被赵崎真一巴掌打回去,说不上真打,顶多在她脸上轻轻拍两下以示警告:“你安安心心养病,其余交给我们。”
      当时赵海生因为犯病而躺在病床上无力动身,她撇撇嘴回答:“知道了。”
      赵崎真看着她脸色苍白,又难受起来:“你想他吗。”
      “不想。”
      “做人要诚实,拉格列夫。”
      “别提他。”赵海生慢慢握紧了手,她能感受到输液针头抵住皮肉血管的刺痛,她就是想要这样的痛感,即使是微弱的,也能提醒她这不是在做梦,更不是死。她微微蹙眉,眼睛望向漫着冰雪纷纷的窗外,嘴里呢喃道,“我好不容易忘记。”
      却被赵崎真反问:“真的会忘记么。”
      “其实我有些话想对他说。”
      “我帮你联系。”
      赵海生摇头。
      赵崎真递来几页信纸和钢笔后离开病房,她已经半坐起来,瞧着眼前小桌板的空白纸页,抬手握住钢笔,笔尖停留,直到墨水染黑了一点纸面。

      致亲爱的:
      今日暴雪,舒展筋骨,下笔问候。
      很久很久想给你写这样一封信,却不知该怎样陈述,这大概是段长文,我在这里一切安好,但至于我在哪里,我不能和你说,你只要知道,我很好,我很想你。
      记得那年夏天,你我因为结婚证挤在同一间宿舍,前有执行官监督,左有泰熙老师八卦,实在是进退两难,你很正经,很负责,挑不起半点笑,却很诚实,即使这种诚实常常让我无言以对,我觉得你有趣,和你说话,见招拆招,也见识到了你的无言以对,不知什么时候,我总是很有动力地去做每一件事,看到这里,你肯定会想,明明我总是十一二点起床,究竟哪来的动力认真做事。请体谅我这个连夜赶活的打工人吧,大不了,你可以再把我比作夜猫子也不错。
      后来我们在一起,我却觉得你变了,你变成一个会哄人又会撒娇的男朋友,我也变了,我变成一个会哄人也会撒娇的女朋友。易山,程易山,你的名字我练了好久,这样写是不是好看些?程易山。
      我曾一度这样想,你跑在前方,我守在你后方,可惜事到如今,我却连这点想法也做不到,我不会忘记你,我几乎天天想起你,也能听见你的声音在我耳边呢喃,医生说我只是睡糊涂了梦游,我却多希望那是真的,让我噩梦的是,某天醒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你的模样,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好在只是短暂性失忆,亲爱的易山,如果做人要诚实,我真的不想将时间浪费在治疗上,但我不能让亲人担心。易山,我想和你看山,我想和你看海,我想和你坐在一方小村里钓鱼摘果,可我知道,这大概是白日做梦,战争牵住了我们所有人,我们都为此付出代价,却也因此收获生命的意义。
      你说过,兵的诞生,是为疆土、为国、为人、为家、为爱;你还说,我们因战争相遇,却不想因战争别离,所以你想保护我。对此我很高兴,竟会有这么个人想保护我。程易山,你是个军人,然后是我的爱人,我的家人。
      1999年12月25日赵海生。

      至于那封信,赵海生并未寄出美国,它被压在书页后的半个月里,赵海生曾两次溜出医院,在晚上,穿着病号服奋力地奔跑在街上,今天也是这种情况,赵崎真不禁头疼,和林毓说明情况:“很抱歉,还是安排明天检查吧。”
      林毓闻言收起资料后将笔夹进衣兜里,抬眸望向赵崎真:“那就明天。”
      赵崎真看着她离开,无奈笑了笑,没想到朋友介绍的这位林博士和赵海生是老熟人。赵海生当然不知情,她至今还坐在附近公园的长椅上看美国人遛狗,飞盘朝她砸过来,她一手接住后朝前丢去,就是没想到自己还有这种反应速度,看来温和治疗挺有用。
      林毓坐在她旁边:“你哥满医院找你。”
      她没意识到对方是谁:“我们在玩捉迷藏。”
      林毓撇撇嘴:“明天别玩,我得给你看病。”拍拍她肩膀,拎起公文包就准备起身离开,哪知前方又飞来一个小软球,就要砸到脸上,旁边赵海生接住,丢向草坪,她说:“我回了。”眼望向林毓,愣了下,长嗯声后,“好久不见。”
      林毓只能回笑着说:“好久不见。”
      “……”
      林毓见她没话说:“先回医院吧,明天聊。”
      赵海生叫住她:“程易山怎么样了?”
      听到这个名字,林毓倒是沉默良久,眉头也微微皱着:“人挺好的,前阵子回国还被叔叔阿姨轮流催婚。”
      赵海生平静回答:“是挺好的。”
      “挺好?”林毓淡淡地看着她,“他不好。”转身离开。
      赵海生有点纳闷:“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第二天上午,她收到编辑寄来的新版书稿《蔚蓝山谷:北线回忆录》,这位作家马希尔原出身于甘纳的荒野北地,他用半生经历撰写甘纳的战地实录,五年前她完成这本书的翻译,今年再有新版出世,听说马希尔又增添了一章内容,编辑没打算让她翻译,说翻译工作已交给其他人,马希尔作家听闻她生病的事,特意寄来一本给她,还关照早日康复。
      赵海生从头到尾再读一遍,直到最后一章,也就是马希尔最新增添的章节,那一章原来是作家收集了战士们想要倾吐的真心话。
      我希望世界和平,永无战争。
      我现在只想回家看看我年迈的爸妈。
      我离开的时候,女儿也就巴掌点大,现在长大了,妻子说宝宝会走路,会喊妈妈,会喊爸爸,上帝,真希望能早日回家和妻女团聚,我真想他们。
      ……
      海生,我想你。
      赵海生的眼睛愣愣盯着那页纸那行清晰的字,她想要再看清楚点那句简短的话,不知道是多久,淅淅沥沥的雨敲打在窗外,她浑身却如同被浸在黑水里无力无助,她慢慢捂住自己的嘴,眼眶一层水雾由上至下迅速略过,此时此刻,她的心脏骤疼,只能一个人抱住书稿蜷缩在被窝里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明白,程易山的思念变成了这样一个个漆黑小字,温柔地展现在她视线里,她颤着声音嘶哑:“程易山,我也想你。”

  •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欢迎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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