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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四十二、终于背道 ...

  •   我不杀辰风,因为他是与我血缘最亲的兄弟,更因为兰城不能没有皇帝。
      翾,你可知道我对这江山原也没有半点兴趣,争的不过是儿时的意气,被剔出皇族的不甘。原想是夺了天下证明了自己便撒手任之荣衰,毕竟依我这颗心在这个损心劳力的位子上又能撑得几时?
      然而你曾经说过只要兰城撑过三十年后的一劫,你就可以回家。
      我放手江山,唯愿助你完成心愿。
      只是我不知,上天是否肯允我,让我撑过这漫漫三十年。
      ……
      你不杀他,他是你同胞兄弟你狠不下心肠,他登上帝位是冉德帝的遗愿你不忍违背。
      可你怎么忘了,你一再同我保证过定会助我回家,你又如何能到了这个时候却毁弃诺言?
      你可知柳辰风已注定是亡国的君主,你既甘为人臣,有什么资格保证兰城不毁在他手里,挨过那漫长的三十年?
      云折行,我怎么能信你?
      最终,靠的仍只能是我自己。
      ……

      身畔衣声窸窣,而后杯壶叮当,不知不觉微微扬起唇角,他侧过头,睁开双眼。
      清灵水眸,月牙儿弯弯地笑着,“你醒啦?”
      弄那么大动静能不醒么?他耸耸眉头,坐起身来。
      淡粉色的小嘴高高嘟起,可怜兮兮,“我饿了。”
      也对,今晨她未及用膳便被他堵回屋里,如今已夕阳渐落,看来是整整欠了她早午两顿。他点点头,掀被披衣,张口欲唤门外的仆人备膳。
      而一只软若轻棉的手捂住他的嘴,另一只则拉住他系衣带的手指,似娇似嗔,“你王府的饭我连吃了七天,腻了。”
      那你要如何?他挑眉。
      “七日丧期过了,听说今晚御景门那边有夜市。”难得她露出这般孩子气的神情,似乎对那夜市怀着无限的憧憬和向往。
      他思忖片刻,而后霍然起身,“来人,更衣!”
      兴奋地拍了两下手掌,小兔子一样主动跳到衣橱前,哪里还等得及下人赶进来伺候王爷更衣。
      两人均挑了素色的便衣,穿戴梳洗妥当便相携出了门去。

      说来叶翾止皇宫、军营甚至妓院都呆过,但这还是她到古代以来头一次逛街,自然兴奋异常,而这恐怕也是云王爷生平第一次蹲在路边上吃阳春面。俩人一人捧着一个边上蹦了瓷儿的海碗,面对着面比快,“唏呖呼噜”吃得那叫一个响亮,末了指着对方溅了一脸汤汁的怪模样嘲笑了半天才算了。
      反正旁人也不认得他俩,云折行索性也不顾忌身份形象,全依了她所谓的情人“约会”的模式,俩人拖着手完全不理会旁人异讶的眼光,从街头一直逛到街尾。从夜市里第一个小贩出摊,到华灯初上,整条街道灯火如昼。
      御景门这里算得都城最繁华的街道之一,许多有名的商号都聚集在这里,其中自然也包括“怡”字头的一些店铺。例如绣坊——怡绣阁;脂粉店——怡红坊;酒馆——怡醉楼,以及歌妓坊——怡香阁。
      “怡香阁”三个字她当然再熟悉不过,想当初她还是被身边这位给送进去的,更在这里认识了柳辰风,又从这里进的宫门。此时故地重游,说心中说没有一点感慨是假的。
      怡香阁正门也同其它店一样是四敞着迎客的,然而门口却永远不若一般妓馆站着浓妆艳抹的姑娘甩手帕招客,安静却不寂寥,火红的灯笼照出的不是张扬奢靡,而是透着温雅,透着神秘。怡香阁的门槛不高,却也不是人人都跨得的,迎得客均是达官富贾,门面也理当如此才不跌身价。她不得不承认祁艳绝是当真懂得做生意的生意人,据云折行所说,京城里凡举“怡”字头的店,均是她名下的产业。只因她原名叫祁怡,是少时戚艳绝为她取的,因而一直以来才如此钟情于一个“怡”字。
      抬步正要迈入,云折行一把将他拉住。“做什么?”
      “找朋友啊!”她答得倒是理所当然。
      “这哪里是正经人家的姑娘找朋友的地方?”他不禁皱眉。况且她可能会有朋友吗?说仇人可信性还高一些。
      她白眼大翻,叉起腰站在台阶上瞪他,“哎,我说当初不还是你把我……”
      “呦,瞧瞧,这才闭门七日,方一开张就来了贵客,这若是一个月还不把皇上都招来了!”
      声若莺啼,清脆婉转。
      叶翾止转身,便见门内摇曳生姿的一道身影逆光而来。待走到近处,原本背光的脸庞逐渐清明,一张精致秀丽的脸孔,妆不浓却冶艳,如云秀发半披半绾无限的妩媚风情,胸前大片“雪原山色”更是引人遐想。来的正是那些个“怡”头店铺的当家——祁艳绝。
      其实叶翾止并无意探访“故友”,正如云折行所料,这怡香阁里她的敌远远多过友,说要进去也不过是同云折行斗的两年前的气。如今却见祁艳绝已迎了出来,再说不进也抹不开脸了。
      好在青楼妓馆更新淘汰本来就快,去年更曾经“大换血”了一批人,莫伦是敌是友如今都已不在原处,现下这阁里的姑娘她已大都不认得。如今的顶红牌叫做素槿,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而梅香早在半年前已自行赎身,去了槐佐城开了个小酒铺。至于琴香则由祁艳绝做主,嫁了隔壁街的“穷酸”。俩人抚琴吟诗,当真拿风月当饭吃。不过祁艳绝也说了,个人的快活旁人是领会不了的。依琴香的性格,谁说这样清苦的生活不是幸福呢?
      当然也不是全不熟悉,如当年梅香姑娘的丫鬟紫云,如今已可以挂牌接客了。据说紫云同她家姑娘当年一样,舞是怡香阁里跳得最好的。对于这点,叶翾止很是不以为然,而人家也正忙着讨好某位达官,没功夫理会她这个曾经的“同事”。
      不过云折行倒是好趣,非要看看究竟是哪位朝廷大官,难道还大得过他不成?可人家大爷偏又不屑暴露身份,非拉着她上房拆瓦,结果俩人很“幸运”地免费看了场活春宫。光看还不够,云王爷还得亲亲抱抱才过瘾。羞愤交加,若不是怕被人发现丢人丢去太平洋,她定要踹他下去自由落体。
      “A片”散场,云王爷仍意犹未尽地揽着她的纤腰坐在房顶上,吓得她一动不敢动,几乎要以为他大爷突然来了兴致要在房上……那个……
      结果不知道他从哪里变出一壶酒来,喝了一口哺进她嘴里。一连几口下肚,她不胜酒力,已然晕陶陶。
      云折行贴在她耳侧,呼出的灼热气息都带着醇酒的浓香,他说:“我告诉过你吗?我喜欢你醉酒的样子。”他的嗓音永远是温淳沉雅,比最醇香浓烈的酒更醉人。
      晕乎乎地,不知不觉酒壶空了,这才记起云王爷是从不喝酒的,这酒,全进了她的肚子。
      她其实脑袋还八分清醒,只是腿脚不太听使唤,于是便想耍赖要云折行背自己回去。确又偏记得他的病,怕他劳累。
      然而云折行仍还是背起了走路东晃西晃的她,他毕竟还是有功夫底子的,不过背个飘轻的人走两条街而已,难道还能累趴下了?
      一路上,她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荒腔走板地唱着歌,尽管算不得好听,他却仍尽量放缓了步伐。这一条不长的街却走了很久,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想这样背着她,听着她的歌,一生一世地走下去。
      只是,这世上怎么有到不了尽头的路?
      “锦啸王看来心情不错啊!”
      云折行抬起头,锦啸王府的的门口,赫然一道青蓝色的身影,月光下,面堂如玉,眉心朱红若血。
      云折行神色从容,背负着已昏然沉睡的的人也未见礼,只身子前倾了倾,刻意放低了声音道:“见过太子殿下。殿下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见教?”
      柳辰风视线始终未离伏在他肩头酣睡的人,声音已不若往日的和风拂面,但听他冷硬地开口,“云折行,你可知我登基后第一件要办的事是什么?”
      云折行挑了挑眉,侧头看了眼叶翾止,宠溺一笑,而后对柳辰风,“莫不是要将我关起来?”除女子为妓,无直系血缘或婚姻关系的男女同住一处当罚银五十,监禁三日——这是兰城的法令。
      “锦啸王难道忘了,先皇曾颁过免死金令于你。”兰城境土之内,谁还妄动得了他锦啸王?
      “先皇的恩德微臣怎敢有所疏忘。只是王子犯法等同庶民,又何况我一异姓的王爷?”他不在乎那五十银,更会恪守法纪地自禁三日。
      柳辰风仍看着叶翾止,“你还是把她放开吧。”
      “她睡着了。”云折行明知他意指何处,却仍答得理所当然。
      “你门这般日夜纠缠在一处像什么样子?你不顾身份,却也不怕坏了她的名节?”柳辰风恼怒。
      “我们是未婚夫妻。”况且该发生不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旁人说什么也都是事实,难道还假装两人什么也没做过的样子?给谁看?徒给自己添恶心罢了!
      “先皇虽为你二人指婚,但毕竟不是正式的夫妻,你该让她回去将军府。”
      “然后便坐等你登基继位,寻着机会罢了先皇的旨意?”云折行顿觉荒谬,“柳辰风,你别告诉我说,你苦心煞费,不惜一切,甚至丢了良心登上皇位为的就只是一个女人!”
      柳辰风眼中寒光掠过,面色却仍沉寂,已不似昔时的急躁,原来人得性格,少年时的轻狂可以经事而沉淀。
      随即便听他轻叹一声,“我既将为国君,必会竭心为国所虑。然而正如你所说,我站上这个位置所付之代价甚巨,单为此,夺权的初衷也不该变。”
      云折行摇头,“辰风,自小只有你不要,从没有人舍你而不顾,所以你从来只问你想要,却可曾问过她要如何选择?”神情语气真彷若训诫弟弟的兄长。
      柳辰风双掌握拳,松了再握,几张几合后终于拂袖而去。
      “好,三日后登基大典上,我就等着听她的选择!”
      夜风中,这一句在她耳中久久缭绕不散——其实,她始终是清醒的。

      新皇登基前,由朝中二品以上的官员向新皇讲解各部政事,称为“讲政”,此过程持续三日。其实不过就是个形式,仅是意味着权力的交接更替。若是先皇在世,这一仪式应由太上皇主持,而今这一任务则该由朝中品级虽高的三人——将军雷珩,左相赵信廷以及锦啸王云折行。
      然而三日中,云折行一日未到,言称身犯色律,自行禁足家中三日以正风纪。

      都城外的薛家村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距离都城不过不半日的脚程,却与都城内的繁华喧嚣天差地别,宁静,而且简单。
      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镇子虽小,不过二十几家多以农猎为生计的住户,却居然设有一座学堂。学堂的主人是个年约六旬,姓郑的老头,村里人都唤他老郑。而他只在农闲的冬季开班授课,不讲诗词法策,只教习字和一本前人著的《农草经》。介时各家的孩子莫伦男女、年龄大小,只要象征性地缴些学费(多以粮谷为主)都可以来上课。
      这天,学堂里来了对年轻夫妇,男的一身玄缎儒衫,身材修颀挺拔,平凡无奇的脸上只有一双渊深莫测得乌瞳令人印象深刻,那人无伦气度言谈都令人不自觉地肃然起敬,就连课堂里原本吱喳吵闹的孩子见了都不知不觉地收噤声音。
      他身旁则站了个白素纱碧绿衫裙的女子,两人虽自称是夫妇,女子却只绾了少女的发髻,颊侧乌缎一样的秀发衬得肌肤晶莹雪透。耳上一对碧翠玉石的坠子在鬓边的散发间时隐时现,也同样是副貌不惊人的面容,却远比她夫君更叫人一眼难忘,对,只消一眼,便永生记住她瞳眸中的清湛,遍身尘嚣洗尽的澄澈气息。
      老郑呆愣着看了他二人半晌,方道:“二位有何贵干?”
      但见那名男子扬眉一笑,偏头看向身旁的女子。女子笑意晏晏地上前道:“老先生不是租房么,怎么自己倒忘了?”
      村子附近有座净水湖,景致是极美的,传说对着泉水许愿也相当灵准,有不少旅人慕名而来,于是村子里几乎家家都会准备一两间闲房,专门租给前来观景的旅人休息。只是通常只有夏季才有人来看景,这天寒地冻的,树秃草枯,湖面都结了冰的时节就鲜少有人来借宿了。
      老郑又将二人仔细打量一番,见那男子气宇不凡,分明是有来头的,于是不想冒然留下这二人怕惹下麻烦,可却也不敢得罪,便道:“我看二位也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老头儿这儿地方简陋,怕是住不惯吧。”
      女子听了眉头一挑,“奇怪了,这钱搁在眼前还有不要的吗?我们看起来像匪类?”她指着自己的鼻子道。
      老郑连忙摆手,“不是不是。”
      “那是什么?”女子拔高了声音。“我看你目露警惕,分明当我们是坏人,不然怎么不肯让我们租房?”
      男人拉了拉她,示意她再找别家。谁知那女子偏一副拗脾气,“不租是吧,我偏要住下来!”说着,绕过老郑在几案上拿起一本精薄的册子,“《农草经》?”粗粗翻了几下,而后又扫了眼底下复又欢闹起来的三十几个年龄不等的孩子,回头对老郑,“你是教书的?就教这个?”她扬了扬手中的册子,十分不以为然。
      老郑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他在村子里住了三十多年,从来都只是受人尊敬,哪里被人这般瞧不起过,而且对方还是个约摸还不到二十岁的小丫头片子。
      男人见老郑拉下脸来,便拽过她,“农家人自然学这个最实用。”
      听了这话,老郑脸色稍霁,看那女子的眼神更是像说“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那女子不气也不恼,腰抵着案桌垂头有一下没一下第翻着那本《农草经》,“这本书也没什么稀奇,我三岁的时候就会背了。”
      “胡扯!”三岁的娃娃连字都认不齐,怎么可能会背书?而且她一看便知是养尊处优的小姐,就算幼时绝顶聪明,家人也不可能拿本农书让她背。
      “你不信?某人三岁的时候一尺厚的兵策都倒背如流了,是吧相公?”她那一声“相公”叫得温甜腻软,那男子只是觑着她无奈地摇头轻笑。书册翻过最后一页,她甩手将书扔回桌上,又对老郑,“你若还是不信,大不了我背给你听。无论你是要我正者背还是道着背都成。”
      老郑将信将疑地取了书来掐在手里,而后才开口道:“倒背就不用了,你就从十一页第三纵第四个字开始,背到十三页第七纵第九个字。”他是有意刁难,可不想那女子眉头也没皱一下,语音流畅,嘣儿都没打一个,难的是居然也没有丝毫一处错误。
      老郑不信邪,又新翻了一页考她,结果依旧没将其考倒。
      男子轻笑一声,“老先生,你还是不要考了,这书里的东西已经印在了她脑子里,忘不掉的。”
      “怎么样老头儿,服了吧?”小女孩儿一般得意地翘着嘴角。“实话告诉你吧,你手里这书不过是前半部,真正的精髓都在后面呢。”
      “什么?!”老郑一惊,他反复读了这本《农草经》几十年,却不知它竟还有下半部,莫不是这丫头诓他吧?“我……我不相信!”
      “不信?好。”她点了点头,而后环视屋内一周,忽地眼睛一亮,走到窗边的一株盆景跟前,转身对老郑道:“它一刻钟后便会开花。”
      开花?笑话,这株盆景他养了七八年,从来也没开过一次花。
      “这可不是我说的,是书上这么教的。”她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老郑则撇了撇嘴,全当她发白日梦。
      然而,奇迹发生了,不过半刻中,那株盆景的枝杈上当真结出了花苞,当第一朵指甲大小的白色小花开放的时候刚好是一刻钟。
      “这……”老郑惊呆了,绕着那株盆景左看右看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趁着一群孩子凑过来看热闹的功夫,男子低声问她,“你又使了什么妖法?”别是又放血吧?
      她仰起头来看他,见他眼中分明是担忧,随即挽住他的手臂,朗然一笑,“放心,我们运气不错,不过赶上了它十年一度的花期。”
      男子不自在地撇过头,掩嘴假咳了一声,恰将老郑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依在下看不如这样,你容我夫妇二人在此处租住三日,这房租就拿那《农草经》的后半部来抵,老先生意下如何?”
      这回老郑连犹豫都没犹豫一下,立马点头同意了下来。
      男子略略一揖,“谢谢老先生了。晚生姓木名扬,这是我妻子翾止,敢问老先生贵姓?”
      “公子客气了,叫我老郑就行。老头儿我还有一事相商,就是你看我这学堂里的孩子年纪大小参差不齐,我看公子也是读书人,气度更是不凡,这三日若是得闲,可否帮老头儿教教那些个大点的孩子?当然也不是白教的,你们夫妻这三日的伙食就由老头儿全包了。行吗?”老郑虽是读书人,却常年与纯朴乡农住在一处,进而身上少了些儒酸,多了分直率。
      “老奸商。”叶翾止撇了撇嘴,小声骂道。
      云折行耳力不错,听见也只是无奈一笑,依旧应了老郑的请求。

      温存过后,喘息尚歇,她趴伏在他胸前,略带疲惫的嗓音格外甜软,“你无故缺席‘讲政’,跑道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做什么?”
      “你跟都跟来了才想起来问?况且我哪里是‘无故’,这不是来受罚的么!”说着,他执起她在他胸前划动的手指啄吻。
      叶翾止抽出手,坐起身来,“你别告诉我下半辈子就打算不问朝事,退隐田园了!”
      云折行抻了个懒腰,两手枕在脑后,不置可否地觑着她,“如果我真是这么打算的,你预备如何?”
      他以为她会愤怒,却不料她竟笑起来,俯下身,挨近他耳侧,兰息轻吐。“我陪你”她说。
      云折行愣了两秒,随即翻身将她至于身下,“这话可是你说的,可别反悔!”
      她浅笑着摇头,“不反悔。”
      忽而,他也笑了,以唇覆上她的,口中含糊,“小骗子,你有几句话是真,难道我还不知?”

      叶翾止彻夜未眠,见窗纸透了微薄的天光进来,便早早起身下床。
      拉起床幔,借着些微的光亮端详他深眠中仍眉头紧蹙的面容神态,不觉口中低叹出声——
      三天,你在逃避心中的不甘,躲在这里是担心成日面对即将登基的新皇,压制不住自己的皇家血性中的欲望野心血弑手足吧!那你可知这三天,我又在逃避什么?
      许是听见她叹息,他张开迷蒙地双眼,“怎么起这么早?”
      她摇头,“我不困了,你再睡一下吧。”她转身去点几案上的檀香,不过片刻馨然香气就盈满了小小的卧房。
      “你不是又打算窥我的梦吧!”他笑着调侃,却也没做任何挣扎,任凭香味松懈精神,乏困地逐渐睡去。这一回倒是眉峰舒展,理应做一个甜美的好梦吧。
      待到云折行再一次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这一觉睡得其实不长,起身时却感觉身上比任何时候都轻松,大约是她点了安神的草药在香里。
      云折行一面穿衣,一面对着通向外间的门呼喊叶翾止的名字,然而却久久未听见回应。他洗漱妥当正预备出门找人,却想不到一打开门就迎进来三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他这才记起之前允了郑夫子的请求,给着几个男学生教课,这时正是到了教课的时辰的。
      既然已经答应了人家,也不好食言,云折行只得暂且搁下寻找叶翾止的念头,早饭也不顾得吃遍叫了三个男孩过来围桌授课。
      他先自我介绍了一番,而后又令三人依样逐一介绍自己。他已料到这村里不会只有三个这么大的男孩子,老郑既然只点了他们三人来必然是有目的的。一番交谈下来他便大约知道原来这算三个孩子当是同龄里头最聪明的,老郑应是不想让这三个孩子的聪明埋没在这小村子里,也许是预备让他们去参加科考的。而他也不是第一个被老郑“使手段”拐来教他们念书的人。
      云折行授课的方式与以往郑夫子找来的先生大不相同,他不讲礼法兵策,连他们手中的书也不让翻一下,四个人围着一张桌子,三个时辰的时间只是对谈。针对一件事各抒己见,所说之事也并不全是时事要闻,其中不乏一些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然而三人却深深感觉到这三个时辰学到的东西要比手不释卷三年学到的东西还多,而且令人记忆深刻。不由三人对云折行从一开始由于视其年轻而将信将疑,到后来越发升起由衷地敬佩,口口声声尊称其木先生。
      待送走了三个仍意犹未尽的学生,云折行这才记起自己来不及吃早饭又错过了午饭,心里更惦记叶翾止的去处,居然大半天都没见她人影。于是便去前院的学堂找老郑。
      “你夫人?早上她是来找过我,跟我问村里大夫的住处。那丫头脾气真叫不小,我问她是不是病了她也没理,转头就走了。到现在我也没再见她人影。”老郑摇摇头,说道。
      一听说“大夫”,云折行心中隐隐不安。按说雪寒勋的说法,她是天界司控草木的一族,若是小病小痛自己配点药草也就治了,现下居然去看大夫,莫不是得了重病而对他有所隐瞒?
      问清了村里大夫的所在,云折行急忙施展轻功寻了出去。
      他刚到大夫的家门口,便见一碧色的身影坐在大夫家院子里的小石磨上,神情似乎有些恍惚。他急忙上前,俯身抱住她,一气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大夫怎么说?你怎么都不告诉我?”
      她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他一脸的焦急,眸中水波盈盈,似是马上要哭出来,偏偏略显苍白的嘴唇却缓缓弯出了笑容。
      他缓下声音,又问:“怎么坐在这里?不冷吗?”
      她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神情有些孩子气,“我等你来接我啊!”她半是撒娇地伸手楼住他的脖子,“我等你接我回家。”
      拥着她的手臂轻轻一震,随即将她抱了起来,他贴上她冰凉的脸颊,动容地轻声道:“好,我们回家。”

      云折行伏在案上写字,偶尔抬起头来看对面桌边低头忙碌的人。桌上摊了大片混杂在一处的药草,只见她用指尖将药草一根一根地拈起来仔细分辨后逐一分类放进旁边的若干小布袋里。她那日去大夫处原来是揽了个活计回来打发时间,害他虚惊一场。只是她那时的神情仍令他介怀,那眼神,仿似离愁。
      她说“回家”,忽而,他又笑了,环视简陋的屋舍——她已将这里当作是“家”?那么他可否认为她已逐渐打消了回去天界的念头,留下来,留在他身边,不是三十年,而是一辈子?
      笑,忽又转成自嘲,莫说她天性倔强执拗,断没理由突然改变,单说他自己,三十年都嫌长,一辈子?呵,他云折行的一辈子撑得过几个年头都还未知啊!
      垂下头来,看着手边两叠书了墨迹的纸张——一叠行书小楷,工整却不刻板,羁放洒脱;一叠仿如稚儿涂鸦,文不文,画不画。此时面上只剩哭笑不得,她允了郑夫子《农草经》的“后半部”,最后却还要他来抄写订册。
      她侧头,见他一会儿欣喜一会儿叹气,现下又是一副哭不得笑不得的神情,心里诧异,便问:“你干吗?我的字真就让你这么难以忍受?”
      此时他正抄到“嫁接”一章,端详了半天又结合上下文才读懂了标题,于是笑道:“不过难认了些,倒不是忍不了。说来你的字我也不是第一次见,难得的是隔这么久了居然没有一点长进,依旧丑得无可救药。”
      话音还没落地,一把沾灰带着渣滓的草药就扑面飞来,他随手抄起一叠纸挡了,放下来道:“你要谋杀亲夫么?”她那些药末子要是有毒,被吸进肺子那还了得?
      叶翾止横眉立目,“你敢再说一遍?!”只是脸却红了。
      “是,是,为夫错了!为夫错了!”云折行连忙打揖告饶。
      “你还说!”叶翾止羞得跳脚,又一把药丢过去。只是这回他没躲,任着药渣滓打了满身,更呛得咳嗽不止。
      “你……你怎么不躲了?武功白学了?”她一面嗔怨着,连忙倒了杯温水递到他手里。
      他没有接,只是握这她的手,目光灼灼地凝着她。
      “翾,”他说,“我们就留在这里吧。我真想留在这里,永远也不会去了。”
      她定定看着他,沉默许久方不确定地开口问道:“你说真的?都想好了?”
      “是,”他点头,“这三天来,我想得很清楚。我活了二十几年,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清楚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她又是沉默了半刻,而后缓缓抽出握在他掌中的手,直起身将茶杯放在桌上。“我明白了。”她说,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天光未明,薛家村老郑学堂的后舍门前立着一素衫素面的女子,只见她一双清湛的眼眸瞬也不瞬地望着房内,似留恋,又似绝然。
      “叶姑娘,殿下命奴才来接姑娘了。”一尖细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
      她身型微震,随即轻巧地掩上房门,驻足半秒即转身而去。

      又是清晨,睁开眼看见的依旧面对了三天的简陋屋舍,房中也仍弥散着甜淡的幽香,只是醒来时的身畔的温软早已不在,徒留一纸薄凉——
      从此背道,互不干预
      他禁不住苦笑,一张纸揉攥得百皱千折,明明柔软的棱角却磨刮手掌,硌得心疼。
      “她既然如今已经选定,折行,你今后就不要再同我挣了吧!”
      他缓缓转过脸去,看向坐在房中桌前的青蓝色的背影。
      “你我毕竟是同胞兄弟,我不想……”
      “你错了。”他撑坐起身,极缓慢且从容地下床穿衣,待衣容妥贴,方听他温淳的嗓音继续道:“两岁之后你我便再不是兄弟,你姓柳,而我姓云,今天以后便更不可能是,你是君,而我是臣。”
      柳辰风转过身,神情中一丝落寞。“你何必这样说?”
      云折行摇头,“我的确不回同你争,但并不因为你是君王,而是因为她既然选了你,我便尊重她的选择。只希望她今后想离开的时候,你也能如同我今日这般,放手。”
      柳辰风笑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已逐渐拥有了这种如君王般自信的笑容。“我不会让她有离开我的想法的,绝对不会!”他信誓旦旦。
      云折行也笑,却不知是讥嘲还是自讽。轻扫袍摆,走在准君王之前出了门去,他的背影挺直,无论怎样的心伤欲碎,仍旧是傲骨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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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四十二、终于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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