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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四十、诱香窥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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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寒勋见云折行脸色煞白地走出叶翾止的房间,左肩上赫然插着一把飞刀,整个肩膀已被血洇透。然而他并未理会肩上流血不止的的伤处,不过才一迈出房门,便一手揪住左胸的衣服,一个踉跄,险些绊倒在门边。
雪寒勋连忙扶住他,迅速自他怀中摸出一只拇指大小的木瓶,从里面倒出药丸送进他嘴里。
雪寒勋扶他在附近的亭子里坐下,拔下他肩上的飞刀,简单给他止了血。
吃了药,一颗心仍揪扯地痛着,却总算缓过些气来,他闭着眼睛靠在柱子上,一只手仍抚着胸口,另一只手却朝雪寒勋摆了摆,“我没事,你不用管我。”
“你为什么偏要顺着她的话承认?”雪寒勋叹道。他始终守在门外,房中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眉头深锁,嘴角却偏扯出笑来,“你怎知舍她救宫儿,不是我本意?舍她一个,换回你和宫儿两条命还是划算的。”
雪寒勋摇头,“我可没忘在禁地的时候,你是提着剑就要砍叶翾止身上的藤蔓的,那一刻你可有想到宫儿也命在旦夕?你或许料到要救宫儿,叶翾止可能要付出什么,所以你跪了。可我就不信若早告诉你她可能会死,你还会跪下来求她去送死?!”
“但是她确信。”翾的概念里,他俩始终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而已。“即便是我否认,在她看来也不过是狡辩罢了。”既然左右都是不相信,那么就索性顺着她的想法吧。
叶鎏晰死后,她经常在睡梦中流泪,而自从宫儿也中了“紫雪”的毒,便更是夜夜从噩梦中惊醒。其实,她也很想救宫儿吧!如今这样也好,既减轻了她少许的负罪感,又给了她一个不得不救人的理由。
“即便如此,你也实不该说出‘偿命’那样的话。你明知她要的是什么,如此说法,反叫她更怨恨你。”他把叶翾止看得那样透彻,没有道理不知道这样做只会让两个人之间的嫌隙更大。这种情况下说出这番话,放到旁人也不见得会尽信,更别说疑心向来重的叶翾止。
是,他怎么可能不懂,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是狠绝到六亲不认的人才更有希望得到最终的胜利。而如今日这般儿女情长的他,要如何夺权争天下?要如何能达成她的期望?
所以她最后才会满眼失望地说自己下错了赌注,错看了他。
“勋,我不需要她爱我,我从未希望她爱上我。我也不会让她有机会爱上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她不属于这里,既然注定要离开,又何必徒增留恋烦恼?
当夜,叶翾止开始发起了高烧,神志昏乱间,只觉得一只微凉的手掌揭去布巾,轻轻扶在她额头上。
烧得滚烫的手握住额头上的微凉,她缓缓张开双眼。满室的昏黄幽暗,如豆搬的一点灯火在不远处摇摆跳跃,眼前的人却如蒙了一层薄纱,无论怎样眨眼也看不真切。
她索性又闭上眼,“你还没离开?”手掌却仍抓着他的,仿佛舍不得那些微的凉意。
那人低叹一声,“是,我从没离开过。”
她久久未再言语,就在那人以为她又昏睡过去的时候,忽见她眼角闪过一点光亮,宛若流星一般转瞬滑落。
“为什么?”嗓子烧得沙哑,她反复呢喃地问着,“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那人轻声道,“就是放不开。”
她抓着他的手只是摇头,泪珠滚滚而落。“你不相信我,我一再表明心机立场,能给的更是什么都给了你,你却只当我是一颗可弃可舍的棋!”
那人微微一颤,随即道:“怎么会,毕竟谁会为一颗棋子偿命呢?”清朗声音略显得僵硬。
“偿命?”听到这个词,她几乎歇斯底里,“为了她你连命都偿得,雪忆宫就那么重要?比我重要,比你自己的命重要,更比你这许多年来苦心经营谋取的位置还要重要吗?!我算什么?我做的那一切算什么?这两手的血污满身的人命债究竟算什么?!什么叫这世上没有我就不再有你?你的话说服不了我。云折行,我说服不了我自己,说服不了自己原谅你……”放开他的手,她掩面失声。
他任着她哭泣,只是用布巾擦拭着她不断自眼角溢出的泪水,默默无语。直待她哭声歇止,方听他不带音调起伏地道:
“你不必原谅我。因为你我之间不过是一场交易,而交易,是从不需要谈感情的。”
“好姐姐,你就别再同云怄气了。”
昏昏沉沉烧了几天,叶翾止才恢复了些精神,每日早晨一面吃早点,一面听雪忆宫不厌其烦地唠叨就成了康复过程中的第一项功课。几天下来,倒也没见她恼,依旧慢条斯理地喝着红枣莲子小米粥,听着她101次的劝解,倒当成了一种修行。
“翾止,这是情都怪我,要不是我大意你和云也不会弄成今天这样。”叶翾止一点也没有怪她的意思,却是铁了心坚决不见云折行。而云折行则只是在夜深人静,确定叶翾止睡熟了以后才会进来她房间悄无声息地坐一小会儿,每天夜里雪忆宫都能看见那一抹玄色衣影从院中走过,不过稍久之后复又折回到自己屋里,只除了他受伤连带发病的那一天晚上,
叶翾止放下汤匙,抬头道:“听说叶菎铖已经答应将女儿嫁给我五哥了?”
知她是又要岔开话题,雪忆宫却也无可奈何。“听说是叫宫人撞见两人半夜里在御花园呃……聊天,再加上我们这边催得紧,这事便也再拖不过了。”
说聊天大约是客气了,两人大约是正亲亲抱抱,浓情蜜意的时候被人撞个正着。
说也巧了,东辽皇宫的御花园说大不大,说小却当真不小,俩人既然要私会当然是越隐蔽的地方越好,况且雷瀛武功也不错的,听见有人来现跑都来得及,怎么就能让人抓住呢?这难道就是云折行所指的“机会”?未免太没有技术含量了。
看了眼雪忆宫颇不自在的神情,估摸着那轻功好到能避过雷瀛的耳朵的“宫人”,大概就是易了容的某位吧!
“既然如此,那一半国库的事我看也不必再查,此番来东辽的目的算是完成个大致了,该准备回兰城了。”
雪忆宫眼睛一转,忙应声道:“对对,正好回去将你和小雷将军的婚事一道办了,这同取同嫁,对象还都是皇亲国戚,老雷将军该有多高兴!”
叶翾止觑她一眼,哂道:“谁说我会嫁给云折行?”如今她越发感觉到云折行其实并不如她想象中那么在乎那个位置。即便他仍有心皇位,她最多不过是留在他身边辅助他,却绝不可能嫁给他。尽管给了清白,却如何也给不起心,终有一天,她是要离开的。
“不嫁怎么行?”雪忆宫一乍而起,“你们不是已经……”
叶翾止却只是摇头,“对了,你这些天见过祆晨没有?”她记得那天在圣地她似乎瞥见一个月白色的影子老远站着,然而却因为头晕得厉害,也没辨清楚。
“见过的,你发烧昏迷的那些日子里一直守着你来着。不过这两天你没事,反倒是没见他的人影了。”雪忆宫想了想,又道:“不过倒听云提过一嘴,说是估摸着是投靠到二皇子那边去了。这赵祆晨真奇怪,墙头草也没他这种倒法的,先是太子,然后是云,现在又奔都城去了。”说到这没气节的家伙,当真不是一把火能烧完的。
叶翾止心道:“何止你不懂,就连我也弄不清他了。想他之前还倒向过达伊坦莫尔一边,倒真不知道他预备怎样。”
“不过也是,因着你的事,他同云是彻底的翻了,见了云就跟见了仇人似的。唉,说到头还都是因为我……”说到最后,小丫头又开始陷入无限的自责愧疚中去。
与东辽和盟,连带着叶芯苒和雷瀛的婚事,虽大体上算是定下了,但尚有许多细节部分需要进一步商讨谈判。云折行深夜才自叶菎铖的书房出来,拖了一身的疲惫,却仍习惯性地直接转去叶翾止的房间。进门异讶地发现她非但没睡,反是拥着被面朝房门坐在床上,似是在等他一般。
云折行豁然一笑,“原来被发现了。”面上倒没有一分尴尬。
叶翾止撇了撇嘴,还不是宫儿多嘴多舌,很不将云折行二十四小时的行程都回报给她知道,害她居然烦到失眠。
“以后别这么晚过来了。你是王爷,其实白天要来也没人真敢拦你,我更没有那个体力。”她不冷不淡地说道。
隔着黑暗,抬头睨他一眼,又道:“不累么?三更半夜还这么折腾。”现在大约正是事忙的时候,别人或许上存余力,他却经不得过分的劳累。况且据宫儿说,他不也才刚发过病,却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暗影隐没他脸上一闪而逝的喜悦,却听他音调平缓,“听这话像是还关心我。”
“你我之间既然是交易,我自是要做足本分的。”她如是说。
“交易?”云折行起先怔了怔,方叹道:“你要这样想也可以。”随即又道:“那么我的未婚妻,明日为夫我可否不在睡书房了?”这里似乎原本还是他的卧房吧!
叶翾止不是好眼神瞪他——这家伙居然还得寸进尺?!
只是……这确实原就是他锦啸王爷的地盘啦,鹊巢鸠占了这么些时日,再不还给人家似乎说不过了。但既然是尽本分,为不引人猜疑,她也不好搬去别的屋子去住,毕竟老皇帝的眼线可不能就他五哥那么明显的一条。
磨蹭了半晌,方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这里本来就是你的房间你的床,爱哪里睡随你的便。但是……”
她一个“但是”才出口,他便已解了腰带外袍,掀开被子挤了过来。
她下意识往里退了退,云折行却拽着棉被将她拉了回来,口气略微不满道:“我有毒吗?离这么远!”
叶翾止瞪大着眼睛,指着他怒道:“云折行,我警告你,同床可以,但是你不能碰……”
云折行不耐地摆摆手,“知道知道,我累得跟什么似的,哪有力气碰你?”说着,翻了个身,咕咕哝哝地埋怨,“赶紧躺下睡觉,被子就一条,都叫你抱着还怎么睡?怪冷的……”声音渐弱,末了已只剩均匀轻浅的呼吸声。
叶翾止看着他的后背,轻轻叹了一声。
不甘又如何?终究,她还是无法放弃他。她不是赵祆晨高兴倒向谁就能倒向谁,在他身上她下了太大的筹码,已容不得她抽身。
这一觉睡得格外舒适,大约这么多天数这回是睡的最好得了。
我心满意足地缓缓睁开眼……眨了眨……
嗯?
再眨……
原本靛紫色的帐子怎么成了铅朱色?
我猛从床上坐起来,环顾四下,这房中摆设哪里还是东辽特有的古朴雅致,倒像是……
忽地想到,回头望去,身畔的人也早不是叶翾止,却居然是一个两三岁大小的幼儿?!
幼儿唇齿微张,正睡得酣熟。那是个生得极好的孩子,细瓷一样的皮肤,水当当白嫩嫩。五官也细致讨喜,唇红齿白,鼻梁挺直,睫毛更是浓密得叫女人嫉妒,只是两条眉毛少了些男孩儿该有的英气。注意力在孩子的眉心停住——
一点朱砂鲜红得像火,更似未干的一滴心头血。
再低头看自己,这一看当真震惊不小。
因为我看见一件肥大的鸭黄色衣服正套在自己身上,与那幼儿如出一辙,就连胳膊腿也短得惊人的相似。
我顿时无奈得哭笑不得——大约是太累了,竟然会做这种梦。然而梦境入深,分明神志清楚,却无论如何也醒不来。
“云儿醒了?”
一把甜美的女声,我转过身,只见一宫装少妇向自己走来。她身段婀娜,脸上仅是一抹浅淡温柔的笑却也妩媚妖娆。
该唤她什么?母妃?……还是霓妃娘娘?
这会儿倒是记起来了,这里原来是霓妃娘娘的寝宫。
张了张嘴,却并没有发出声音。并非我不愿叫人,只是仿佛被人点了哑穴,说不出话来。
霓妃在我身边坐下,身上淡雅的芳香顿时包围着我,那是属于母亲的温暖的味道么?我忘了,或者根本从未知道过。
清香中,混合着一丝丝甘苦,我这才注意到霓妃手中端着的一只小碗,碗里是多半下澄碧色的汤汁。这药我是很熟悉的,从小喝到大,尤其病发得严重的时候,更要住进霓妃的熙斓宫里,一日照三顿来喝。如今还让勋制成了药丸,随身携带着以防万一。
这药的方子原是霓妃家乡的祖方,其实并不难配,只一味无华树的叶芽比较难寻,至今为止他只在两处看见过——熙斓宫的庭院里,以及出云谷。
我听话地接过碗,眉头也没皱一下便将药喝了下去。
见我喝干了药,霓妃顿时好像微松了一口气,轻轻揉抚着我的发顶,“云儿真乖,从来不叫母妃操心。”明明一脸的欣慰,却不知为什么眼中夹杂着一丝歉然,一缕哀伤。
我不解,不由轻锁眉头,正要进一步探寻原因,眼前的霓妃却逐渐模糊起来……
待到视线再一次清明,霓妃已变成了身着精绣了龙腾四海图案的明黄衣袍,满面威仪,却难得笑得和蔼慈祥的皇上,而我身边熟睡的柳辰风也消失不见了。而我,似乎依旧是两岁时候的我。
皇上抱我在膝上,两人一并看着窗外似锦的繁花,翩然飞舞的彩蝶。时不时地,他会拿手边的小玩意逗弄我两下。我自是不胜其扰,却苦于口不能言。
逗了一会儿,皇上大约见我毫无反应不说,还猛皱眉头,一副老大不耐烦的样子,索性丢了玩具,将我转了个圈,面对着自己抱着。
“不怪你母妃说,你确实不爱说话。”皇上呵呵笑道,“但是朕就知道,你比谁都聪明,尽管喜欢不说,心里其实很明白。”
一阵莫名,我明白什么了?
“绽云啊,你别怪父皇。”皇上轻声叹气,“不是父皇不要你,是这皇位太重,唯恐你承担不起啊!”他点着我的左心口,“父皇别的不求,只求你能好好地活着,你跟风儿都能好好地活着。”
……
“那些杀手都解决了吗?”
“皇上放心,没有人能从雪先生手下活命。”
“那折行……”皇上回过头,望向默生不语地坐在塌上的我。
“雪先生已经替他看过了,说是受了惊。好在折行还小,这事情不过几年就忘了,无碍。”
兰城数万万子民心中敬重钦佩的圣将军云扬,其实并不若人前做出的那副慈父模样,也没有同义母一起时的侠骨柔情,反而是冷漠的。人后,他更是从来面若寒天霜雪,并非冷酷,而是无所谓情绪。雪寒勋尚且会笑,而我却是一刻也没见义父笑过。
义父云扬,不过是心中只有忠诚,只有皇上的偶人,无血无泪。
这样的人,又怎可能会爱上谁?
皇上坐到我身侧,拉起我的手,“朕知道你甚是喜爱你义母宫兰,此事,确实是我们对不住她。朕答应你,一定厚葬于她,给她修一座很大很大的陵墓,你说好不好?”
我缓缓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位看似面目慈祥的男人,脑中却是宫兰和蔼的笑容,那自我记事以来,唯一给过我那般温暖的人。
皇上无奈一叹,“你得明白,陈家在朝中的势力日益壮大,逐渐难以控制。未免日后生祸,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默默地点头,功高震主,义父早讲过类似的典故,这时的我自然也是懂得的。
这是一个局,从宫兰邂逅圣将军云扬开始这个局就已经开始布设,人前人后的柔情蜜意也只是做戏。端仪皇后寿辰之前,远在边塞的义父分明飞鸽传信回来嘱我定要在寿宴上显尽锋芒,力求比太子华彦出色更多。如今看来目的再明显不过,他要借端仪皇后久妒霓妃的名头,栽赃嫁祸。霓妃同辰风人在宫中且常与皇上相随相伴,陈家人自是动不得,但若将愤恨转移到我这个过继于人的宫外皇子说来却也算合情合理。当然,皇上断不会真派人杀了我,然同车而行的宫兰却必须死,以给手握军权的云扬和皇上一个“讨伐”陈家的理由。
也许,我救宫儿并非只是觉得有所亏欠,而是这一轮阴谋下来,除了宫兰已逝的真情,就只剩那血肉生的婴孩是真,别的全都是虚伪的骗局,假的。
七岁,我切身体验了真正的血腥残酷的宫廷斗争,肮脏龌龊的利用,仿佛一切美好纯洁最终的命运仅只是被践踏,丢弃。
然而我从不怨,不恨,甚至自那时起便开始学习享受这种尔虞我诈的生活。
其实,这样的结果原就是我自己所选——
宫兰会武,且身手属上乘,即便身怀六甲身子不甚灵便也尚可应敌,只是败在要分心照看马车上的我。那时,我是看见了她背后举起利剑的杀手的,飞刀也正握在手中。我虽只学了两年的工夫,体中几无内力,但若用飞刀伤人手腕却也足以了。
然而直到鲜血喷溅到脸上,那把飞刀也仍还在我手里。我没有救宫兰,甚至声都没出一声,任着那个见了谁都是一脸盈然笑意的义母,睡前会哼歌给我听的义母,吃鱼的时候会仔细挑出肉里的刺再放进我碗里的义母,生病的时候会彻夜守在我床边的义母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倒在自己身上。
我当时居然还很冷静,在雪寒勋消灭的那一堆杀手尸体中,找到杀宫兰的那一个,自他怀中拉出漏出半边的,云扬军中人的名牌——其实皇上和云扬的计谋也不过尔尔,原来七岁的我心中就已隐约有所察觉。
我确实喜欢宫兰,那样美好的女子怎可能让人无动于衷?
事实上,那曾被我称为冷血无泪的义父也是爱她的吧?否则宫兰下葬那天,人尽散去之后,我藏在树后偷偷瞧见的,那孤独落寞的背影是谁?那墓碑上的水渍又是谁的泪?
只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皇上,牺牲了很可能是这一生唯一令他的心有过一丝动容的女人。
我站在义父身后,望着他坚毅不拔的背影,他负着手,即便也许正承受着噬心的哀痛却始终脊背挺直。忽地发觉,原来自己许多习惯都是自他那里承袭,连站立的姿势都雷似。
也许,对心爱的女人残忍,也是那时一并不知不觉地承袭了来。
“绽云……绽云……”
苍老的声音,由远及近的呼唤。
霍然转身,只见眼前溢彩流光,景物变换,却居然又回到了宫中,只是这一次地点变成了皇上的寝宫。
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脚,已然恢复到成年人的模样。
房间里,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宫里几个叫得上名号的御医更是将整张床遮了个严实,床尾则站了霓妃及辰风。霓妃由辰风挽扶着在他肩头嘤嘤泣着,辰风也是一脸的悲伤,却又不似单纯的悲伤,仿佛其中夹杂着些更复杂的情绪。我尚未及细看,便只见一只手拨开围在床边忙碌的御医,御医们连忙躬身退至一旁,露出床上那形容枯槁的老人。
我骤是一震,这是……
“皇上?”众人诧异。
我惊在原地,那分明是出访东辽尚且精神矍铄的老人,兰城子民口中的一代贤君——冉德帝!
脑中有些恍惚,好像前一刻还被他抱在怀里逗弄,这一刻却居然见他病卧床榻。这个梦跨度太大,太不真实,然而眼前的一切却又真切得让人无法当成是梦境,甚至连御医退开时心口那一瞬间的闷痛都仿若真实。
霓妃用丝帕抹了抹脸上的泪,轻轻移至皇上床边,俯下身子,问道:“皇上要什么?”
皇上却将她拨开,仍向前伸着手,眼睛看的居然正正是他所站立的方向。他唇齿颤抖地低声唤着:“……云……绽云……”
“父皇是要找折行吗?”柳辰风上前,“折行如今人在……”顿了下,他回身对身边跪在地上的老太监道:“快,命人快马传书,叫锦啸王速速回京!”
“慢!”霓妃若有深意地看了柳辰风一眼,而后道:“太子,凡事要以国事为重,如今正是与东辽和盟的关键时候,万不可有任何闪失。况且锦啸王体弱,怕没法承受住皇上病危的冲击,再快马奔波回来恐要去了大半条命的。”
辰风脸色变了几变,最后终于垂手立于一旁,只道:“母妃教训得是。”
皇上仿佛没听见那对母子的对话,仍是执着地朝我唤着,“绽云……你回来了……你回来见父皇最后一面吗?”而后他又对房中的其他人道:“你们都出去,我要同绽云说说话……”
霓妃走前回头奇怪地看他一眼,大约当他是病糊涂了,没甚在意。
柳辰风张嘴想说什么,但又看了一眼霓妃,终是什么也没说出口,领着一干人退了出去。
“绽云啊……怎么不过来?让父皇好好看看……这些年,一直隔着君臣的距离,也没认认真真地看过你……过来啊……”皇上朝我弯了弯手指。
我犹豫片刻方才缓缓靠近床边,伸出手来给他握着——那只手,比看起来还要枯瘦得令人心酸。
“绽云啊……叫朕一声行吗?”因病而浑浊的双眼瞬也不瞬地望着他,充满着渴求,“你小的时候无论怎样都不肯开口说话,大了却又改叫别人爹爹,你从未叫过朕一声……就叫一声‘父皇’,了了朕的心愿吧……”
我看着他,嘴唇蠕动了下,却是一个声音也没发出来。
看得出,他很失望,不过也没有再强求,只道:“父皇知道你恨朕,恨朕无视你满腹的才华抱负,将你拖离皇位……父皇也知道,这些年你其实一直谋划着夺位大计……但是绽云,你扪心问问,你真想要这个国家,这个可能累你丢了自由,甚至性命的包袱吗?还是你只是想向朕证明,想让朕承认舍弃你是个错误?”
我垂着眸子不说话,他喘了口气,接着道:“不管你怎么想,将来做何打算……有一件事你务必记住……”他抬起另一只手,颤巍巍地指着南方熙斓宫的方向,有些气力不济地开口,“无华开花的时候,就是你离开的时候……若真有那一天……切勿留恋……能走多远……走多远……”
握着手掌的枯指终于松脱,划过手背,指尖相离的那一刻我反手想要抓住,却终于那手透过我的,垂落。
我大声呼喊着,声嘶力竭,一声一声叫着“皇上”,一声一声呐喊着……“父皇”。
然而,他没有能够听见,没有人听见。
此时鱼贯而入的人也没一个听见。
我退到跪倒一片的宫女太监圈外,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皇宫就听见漫天的哭号声震得胸口重锤砸过一样的痛。
“云折行!云折行!”
叶翾止见他满脸是汗,两手使劲摁着左胸,整个人抽搐成一团,顿时慌了手脚。偏偏他两眼死死闭着,怎么叫也不醒。
“你别吓唬我啊!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你赶紧醒醒啊!”
就在她抱着他抽搐的身子,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他终于睁开眼,然而却在下一秒猛地推开她,身子半探出床外,“噗”地一口血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