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凡岁

8、第 8 章

　　八

　　几名留到最后的姑娘并排站在一起，没有一个人的脸上带着半点笑容。

　　素郁悄悄观察了一下，翁如镜看似泰然，但微皱的眉头已经袒露了她真实的想法。

　　她很紧张，明明知道自己的表现是所有人中最好的，可她仍旧很紧张。

　　这哪里像娶妻？简直是判官在挑选下地狱的人选。谁能侥幸存活下来？谁又无法逃脱被阎王爷勾去魂魄的命运？

　　然而这不就是单单一个选妻么？为何要弄得这般沉重严肃？

　　素郁心绪烦乱，既希望文嬷嬷快些公布人选，又不喜欢她那么快就把人名说出来。

　　摇摆之间，一个名字已然从文嬷嬷的嘴里被说了出来。

　　“翁家姑娘如镜，承阁主之偏爱，将有资格成为望月阁阁主夫人。”

　　话音一落，未等素郁反应过来，翁如镜已经走上前接过大管家递上的一捧兰花。

　　望月阁向来有这个传统，蕙质兰心，将要成为阁主夫人的姑娘会收到一捧由阁主亲手采下的兰花作为聘礼。

　　剩下的姑娘们或有失望，或有释然，或有红了眼眶的。

　　傅和哉没有露面，仿佛选妻与他根本没有关系一般。到场的除了文嬷嬷之外还有几位望月阁的老者。他们面对这些被淘汰的姑娘，脸上也只有肃穆的表情。

　　素郁原以为自己能够坦然接受这个结果，可当一个人回到寝房，周围终于没了别人只有自己时，她才明白过来，其实她是失落的。

　　她想要获得那捧兰花，想要成为傅和哉的夫人。也说不上来原因，就像庙会时猜灯谜答对问题最多的人可以拿到一个独一无二的灯笼，这是所有人都觊觎的。

　　独一无二……谁会不希望自己独一无二。

　　除了翁如镜，其他姑娘都被要求在次日正午前离开望月阁。

　　素郁收拾好包袱，忽地在登歌的枕头下发现她落下忘了带走的一根发簪。她将登歌的发簪也收进了自己的包袱中，想着将来若是有机会再见便把发簪还给她。

　　屋子里只有一片宁静，屋外时不时能听见住其他寝屋的姑娘进出的声音。

　　素郁半躺在床上，心想明日自己就要离开这里了。等回到百花谷，也不知姑母会不会责怪自己……

　　往后将会发生什么，素郁一点儿也看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从明天起望月阁就又有夫人了。说来也是缘分，两年前她喝过望月阁的喜酒，两年后她见证了第二位夫人的诞生。

　　次日一早，素郁带着包袱离开了望月阁。

　　走时有大管家相送，他待自己比初来时略显生分。或许是因为阁主夫人已定，她与大管家之间的关系又回到了从前。

　　从望月阁到百花谷，驱车行驶要花近一日的时间。说远倒也不算远，说近也确实算不上近。

　　车马劳顿，素郁从马车上下来时姑母扶了她一把。

　　“如何呀？夫人……选好了么？”

　　面对姑母关切的表情，素郁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是好。不愿叫她失望，但心里头又有几分怨怼。

　　“选好了，是翁家的姑娘，翁如镜。”说罢，素郁便把目光移开不去看姑母。

　　“哦……”姑母的语气里定是带了失望的，“翁家出了好几个大家夫人，他家……他家向来如此……”

　　嘀嘀咕咕的，也不知是在安慰谁。

　　“谷里还好么？”素郁随口问。

　　“前两天下大雨，种的那些苗子都淹了，今年的收成怕是要比往年少……你姑父想着用布盖一盖，冒着大雨忙活了一天，结果夜里雨下大了，那些布也被冲倒了。”

　　“嗯。”

　　这种事其实每年都会有那么一两次，这些年涝灾特别多，百花谷的情况一年比一年严峻。

　　“我和你姑父商量过，到了年底，给部分弟子一笔遣散费让他们走了得了。谷里已经养不起那么多弟子了。”

　　“爹爹不是一直都想关闭百花谷么？”

　　“你爹爹懂什么？他不过是闹脾气罢了，若是没了百花谷，咱们也就没有家了。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不能砸在咱们手里。”

　　素郁沉默地往里走，她知道姑母为什么这么看重这次望月阁选妻，因为如果真能嫁给傅和哉，有了望月阁的支持，百花谷便能再坚持坚持。

　　姑母难得没有跟上来，她将包袱扔到一处，一个人抱着枕头趴伏在床上。

　　往后该怎么办呢……百花谷难道真躲不开关闭的结局？

　　问题接踵而来，叫素郁难以消化。

　　她闷在枕头里呜咽，忍不住在想，如果被选上的是她，这些问题是不是就能迎刃而解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在门前踌躇了一会后又离开了。

　　素郁听到姑父刻意压低声音在说话，又听见姑母同他讲了两句。

　　随后两人一起离开，谁也没有敲响她的房门。

　　好在素郁回来后天便放晴了。姑父带着谷中弟子重新种上药草的苗，并搭上用大叶做的防雨的棚。

　　原本阴郁的心情，在百花谷待了一段时间渐渐好转。

　　成为望月阁夫人之事既然泡了汤，素郁便要想想之后的出路。

　　待谷中的事情告一段落，姑母又开始为素郁物色合适的夫婿。然而媒人一听说素郁是望月阁淘汰不要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哎，虽说望月阁选妻的条件高，但人家也是要面子的，谁愿意找一个别人不要的姑娘当媳妇呢？你说是不是。”

　　“我家素郁生得水灵又聪明，望月阁不要的姑娘多了去了，难道大伙儿都别嫁人了？”

　　“嗐，您别着急啊，我不就这么一说么。其实早些日子我就帮您去探了探口风，人是觉得咱家素郁太过聪慧了，不是还在朝廷里当过女医官么？说是觉得他们家配不上。”

　　这种一听便知道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姑母很是恼怒，说道：“哼，我家素郁确实聪慧，才不像那些个纨绔子弟，除了能当个败家子，没别的任何本事。”

　　“是是是，您说得都对。这往后要有合适的人，我再帮您看看，您说成吗。”

　　“你可别找些乌七八糟的人介绍给我家素郁啊。”

　　“您放心，我做媒人十几年是有了，在我手里成的没有上百对，也得有好几十对了。素郁这般聪明，怎么的也得找个配得上她的人呀，您说是不是。”

　　两人又聊了几句，素郁站在回廊上静静地听着。

　　所谓相亲，简直就如同在菜场上买卖小猪仔。买的想要物美价廉的，卖的又想卖个好价钱，猪仔是什么苗儿的，几斤重，爹妈都多少斤，品相好不好，肉质肥美不肥美，皆是考量的标准。

　　素郁明白，自己在那些人家眼里是乖张不听话的姑娘，纵使出身名门，但过往经历对他们而言却是过于复杂。

　　没有男人愿意娶“不干净”的姑娘为妻。他们愿嫁给自己的人冰清玉洁，甘愿服从于自己，最好什么世面都不曾见过，尊自己为万物之首。

　　可素郁向来以为这种想法是可笑的，还在朝中当女医官的时候她便听其他医官闲聊时提起家中妻子，说无才的女子着实乏善可陈，那些青楼女子虽然出身风尘，但说话风趣幽默，还是叫人更加喜爱。

　　“但娶老婆可不能是这种女人。”

　　素郁就记得谁说了这么一句。随后便是男人们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

　　这世间有许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规则。就算是富人家的女儿，在这个年代也不过是家族之间用于交换利益的一枚筹码。

　　她们习字，读书，学琴，下棋，为的不过是在相亲时能有更多的资本去议价，而非为了让她们能够懂得像男子一般在这个乱世中生存。

　　素郁在百花谷无所事事地又待了几日，有一天夜里，姑母到寝房里来找她，让她隔日梳妆打扮一番去街市的茶楼见一名商贾家的长子。

　　“是什么样的人啊。”素郁懒懒地问。

　　“他家的生意遍布各地，如果能跟他家攀上一门亲事，咱们百花谷就不愁了。”姑母怜爱地坐在素郁身后为她梳头，“我以前见过他家儿子，看起来白白净净的，看着挺俊朗的，也不曾听说过他和什么姑娘纠缠不清，是个听话的孩子。”

　　素郁沉默着没有说话。

　　“而且他家也不像望月阁，没有那么难攀上，家里头也算富庶，嫁过去不必吃苦，也不至于低人一等。”

　　原来姑母是这般去考量的。能得到好处，又不至于受委屈。

　　素郁渐渐地也有些动摇了。

　　在望月阁经历的那些她再不愿去经历一遍。如果一定要嫁人，她只希望可以过上普通人平静的生活。
　　“我知道了，我去见便是了。”素郁的语气里带了点认命的无力。

　　姑母听了很是高兴，“这位公子哥还是媒人好说歹说才说上的，你可得好好同人家相处，再往后可就没人了。”

　　“是是是，我知道了。”

　　素郁这才明白，原来曾经的褒赞都是假的。

　　还在当女医官时，就连其他医官也都说她这般聪慧，定会有很多男子趋之如骛。

　　但现实却是什么呢？这些别人眼中的优点，竟成了那些人家挑剔她的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