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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仙云栈母子相认 ...

  •   我与惜凤、江瑕、华紫音四人一路北上,足足花了五天时间,才返回仙云栈。其实时间可以再缩短一点,但我们中途停下歇息的次数略多。一则是江瑕担心华紫音旧伤未愈,不忍急着赶路;二则惜凤也希望能趁着这段人最少的时光,与江瑕多增添些单独相处的机会。只可惜,江瑕这几天一门心思扑在华紫音身上,每每在驿站换马,或是客栈留宿,都殷勤地伺候着华紫音,甚至好几次我待在客房里,都能听到隔壁传来的敲门声 ,似是江瑕又在外面买了什么补品送给华紫音调养。惜凤与我同住一间房,自然也把这些嘘寒问暖一一收入眼底,她那风情万种的眼眸,也屡屡黯淡无光。这位自幼便被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大小姐,从未受过如此冷淡的待遇,她一面恨华紫音恨得咬牙切齿,一面又不争气地暗自在闺房里抹着眼泪,我看着她,也不由得心疼了起来。
      好不容易挨过了这难熬的五天,总算是走到了雪山脚下。此时正是午日当头,可太阳的光线也穿不透这深邃的谷底。我们走出岩洞,正要跨上白雪皑皑的栈道,江瑕突然叫住了华紫音:
      “紫音,这里冰坚路滑,你能走吗?”
      华紫音看着身旁向自己投来关切眼神的江瑕,微微一笑,道:
      “我的伤早痊愈了,不必担心。”
      说着,她撩起自己浅红色的长裙,由于天气严寒,总算没有再露出光溜溜的大腿,而是里面穿了棉裤,配以及膝的长筒护靴,一脚抬起,连跨两级石梯,然后换了条腿,继续向前攀登,直到走了十几级楼梯,才回眸一笑朝底下的江瑕道:
      “你看,我说过没事吧?”
      江瑕抬头看着笑语嫣然,精神抖擞的华紫音,也微微一笑,纵身向前打算追上她。可是惜凤却突然在后面拉住了江瑕的胳膊肘,道:
      “小虾,这几天连续赶路,我好像脚扭了呢。这冰坚路滑的,你背我上去可好?”言语之际,惜凤那浓密如羽的睫毛上下扑打着,好似蝶翼。这般楚楚可怜的形象,就连我看了都不忍心拒绝,哪怕明知惜凤其实根本没有扭脚,只不过想要制造一个和江瑕亲密接触的机会罢了。
      江瑕先是低头看了看惜凤被包裹在银狐皮靴里的脚踝,自然是看不出什么端倪,但他还是淡淡一笑,轻轻挣脱了惜凤的手,道:
      “惜凤姑娘轻功举世无双,就别说笑了。”
      记得几天前,江瑕还只是叫惜凤的名字,现在竟然在后面加了“姑娘”二字,生疏之意再明显不过。别说惜凤如今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江瑕,就连我也不习惯如此刻意与我们保持距离的江瑕。
      “我没开玩笑。”惜凤收敛了脸上娇媚的笑容,竟隐隐有了怒意。
      可是江瑕并不打算真的背她上山,他看着已经走远的华紫音,回过头来朝我说:
      “小纤,若是惜凤的脚没好,你二人可先回客栈休息几日,等痊愈了再上仙云栈吧。”他说完这话,本想转身就走,但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又回转头来朝惜凤和我作了个揖,淡淡地道:
      “之前与两位姑娘同行,是为了赴飞雁山庄参加百侠会,共诛仇皇。如今仇皇殿已剿,想必黑蜘蛛大哥和慕容九夫人甚是思念两位。这雪山天寒地冻的,我们江家又出了这样的大事,自顾不暇,只怕无法好好招待二位小姐。趁现在天色还亮,不如两位请回吧,也省得让家里长辈担心。”
      江瑕这番话说得自然而然,无比流畅,就好像背过无数遍的台词一样,竟然连一个磕巴都没有。然而他眉宇之间尽是淡漠之色,这是真的在下逐客令了。我虽然一路走来都只是习惯性地跟着惜凤,并没有想过为何不回九秀山庄,要跟着大家伙跋山涉水闯荡江湖,但一起相处了将近两个月的时光,也几乎是顺理成章地以为我们这帮人会这样一直走下去,却没想到还没有等到不得不说再见的时候,就先被曾经并肩奋战的队友主动抛弃了。
      不过惜凤的情绪显然比我要激动得多,她几乎是颤抖着举起自己的手臂,直指江瑕,然后脚步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踩在雪地上按出几个杂乱无章的脚印,然后听得她那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声音,上牙磕着下齿,无比凄凉而又满含怨愤地道:
      “好……很好,江瑕,你……你真是仁至义尽!”
      “仁至义尽”这个成语用在这里显然不甚妥当,但我想此时惜凤早已心绪大乱,哪里还顾得了遣词造句。她大概是想讽刺说,江瑕之前借助九秀山庄的名气拜访飞雁山庄,后来又利用我们的情报网找到了华紫音,这下就要过河拆桥了,还把理由说得冠冕堂皇,就好像自己是一个不愿意拖累别人的圣贤一样。如此虚伪无情,真是连我都禁不住有些愤怒了。
      江瑕显然也察觉到了惜凤濒临爆发边缘的怒气,有些无奈地撇了撇嘴角,再往回看,华紫音的身影早已在半山腰的栈道上,一抹水粉红色变成了一条细窄的绸缎,在雪天一色的背景烘托下远远看着我们。
      “惜凤,我……”
      话还没说完,惜凤已经硬生生地打断了江瑕:
      “多说无益。哼,这雪山也不是你们家开的,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里用得着你说三道四!小纤,我们走!”
      惜凤话音未落,我只觉得自己的胳膊肘被人抬起,然后身外一片雪花飞扬,寒风呼啸,惜凤架着我的咯吱窝,双腿凌空,在几块高低不一的石头上点弹跳动,只有几个弹指的功夫,就已经掠过了站在半山腰的华紫音,往雪山顶跃去。
      等我晕头转向地终于站稳了脚跟,惜凤松开我的手,我这才摸了摸自己有些发昏的太阳穴,然后摇了摇脑袋,闭目养神了一小会,再睁开眼,已经到了仙云栈门口。
      惜凤见我已经缓过神来,也不再等我,径直走上前去,敲开了仙云栈正中间那栋老楼的门。听到敲门声,里面的人拉开石砖砌成的厚门,是张菁。她惊讶地看着惜凤,然后又探出头去看了看外面,发现只有我跟在惜凤身后,不由得微微蹙眉,道:
      “凤儿,小纤,怎么就你们两个人?小虾没回来吗?”
      惜凤冷笑一声,道:
      “菁姨,江瑕正慢吞吞地走在后面,和水影仙子赏雪景呢。只怕一时半会还到不了。”
      张菁的母亲出自慕容世家,与慕容九算是远房表亲,以姐妹相称,因此惜凤叫她菁姨。虽说我们幼时不曾见过张菁,但到底也算是亲戚,张菁待我与惜凤的态度,比别人也格外亲昵一些。她见惜凤的话说得阴阳怪气的,大约也猜到了是小儿女之间的争风吃醋,微微抿了抿嘴角,也不作评价,把我们先都请了进来,一人倒了一碗姜汤,看着我们喝下之后,才慢悠悠地说:
      “一路风尘仆仆,辛苦你们了。云儿伤重昏迷,荷露妹子、若湖,还有仇姑娘都在他房里照看着。小鱼儿和燕伯伯去山里打野味了,晚上兴许能吃上熊掌。你们才回来,想必累坏了,还是按照之前的,你们住到左间的客房里,先打个盹如何?”
      “左间”指的是九秀山庄请来的工匠鲁斌为仙云栈新添的楼房,一左一右,在左边的就叫“左间”,在右边的就叫“右间”。仙云栈本来的那栋楼两室一厅,原计划是江无缺夫妇一间卧房,江云一间卧房,哪里料得十六年前发生了那样离奇的惨案,妻离子散,这仙云栈也荒废了多年。后来张菁和燕南天在恶人谷遇到荷露,把她带回仙云栈,想令她触景生情恢复记忆,这才打理了一番,重新有了活气。我们这么一大群人来了之后,老仙云栈自然是住不下了。好在张菁未雨绸缪,在攻打仇皇殿之前就让慕容九派了工匠师傅过来又修了两栋楼,各设三间卧室,这才解了住房不够宽裕的问题。
      我们原先被张菁安排住在了左间,我与惜凤一间房,巧巧一间房,若湖一间房。燕南天、江小鱼夫妇,以及和江瑕和熊霸都住在右间。在江云没来的时候,中间的老屋只有荷露一人居住。而现在,人又多了不少,江云和仇心柳,还有华紫音,也不知道这三栋楼住不住得下,或者说,该怎么住。
      但这毕竟是主人家考虑的事,我们这群外人自是无须越俎代庖。惜凤方才施展轻功一路奔来,顶着严酷寒风和鹅毛大雪,本就比平日里腾上跃下要耗费更多的体力和真气,此刻确实有些困倦。而且之前在山脚她被江瑕气得不轻,本就心绪不宁,烦躁不安,自然想要先静一静,收收性子,于是便拜别了张菁,先去左间休息了。
      “小纤,你不去休息吗?”张菁问我。
      我看着惜凤回房,但是自己的脚步却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虽然也奔波了好几天,好不容易回到仙云栈,我尽管也有些乏力,但还不至于精疲力竭,刚才听说江云昏迷不醒,不知怎的就有些担心,想先去看看他的情况。
      “我……我想去看看,看看云……”
      张菁望着我,笑了笑,道:
      “云儿这孩子,女人缘倒是不错嘛。”
      听到张菁打趣,我立马羞红了脸,感觉自己的双颊火辣辣的,烫得好像刚从滚水里捞出来一样。张菁知道我和父亲如出一辙,都容易脸红害臊,也不再继续戏弄我,而是柔声道:
      “好啦,不逗你了。你自己进去吧,我还要去煮药呢。”说完,张菁已经转身往厨房走去。我看着虚掩着的江云的房门,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地推门进去。
      才推开了一条缝隙,就看到里面三个女子——荷露坐在床头,隔着一方白色的棉巾抚摸着江云的额头,眼里泪水盈盈的,全是止不住的担忧。若湖正在给江云诊脉,她腰间布袋里的光鼠正好奇地探出小脑袋,看着昏迷不醒的江云。仇心柳站在床对面的一张木桌前,桌上铺开了一叠钩在锦布上的银针,她左手的拇指与食指之间正握着一根细长如发的银针,针头还微微渗出水珠,而她的右手则小心翼翼地缠着一抹纱布去擦拭那冒出来的水珠。
      看样子,荷露主要是陪着江云,而若湖负责诊断,仇心柳则负责治疗。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而这三人分工明确,职责清晰,倒是显得井井有条,配合默契。
      我本就无意偷看,只是见她们三人都忙着,不敢打扰,可推开的门缝还是被仇心柳察觉了。
      “什么人?”她警觉地把银针放回锦帕上,一跃来到门口,就看见了正瞅着她们的我。
      “是你?”仇心柳狐疑地看着我,那双好似波斯猫的眼睛里泛着令人窒息的幽黑色,尽是防备之意。
      “小纤?”若湖也闻声走过来,不过她的语气可比仇心柳温柔多了。
      我见到若湖过来,心安了不少,这才鼓起勇气说:
      “我……我来看看,有没有……需要,需要帮忙的。”
      若湖见我一脸的尴尬,笑着把我拉了进来,然后朝仇心柳道:
      “心柳,小纤性子害羞,但人是极好的。她没有恶意,也是担心云公子。”
      “是吗?”仇心柳双臂交叉于胸前,饶有趣味地盯着我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然后眯起眼睛看着我说:
      “你该不会对云哥哥……也有兴趣吧?”
      听到这话,我连耳根子都烫得像着了火,而若湖则惊讶地看着仇心柳,然后噗嗤一笑,道:
      “心柳,你……你这也太紧张了吧。”
      仇心柳噘着嘴,对若湖说:
      “若湖你不知道,之前我们见过这个小丫头,在四海,云哥哥还帮她解了围呢。”
      “是吗?原来你们早就认识?”若湖笑着看看我,又看看仇心柳,表情里似乎还有一丝戏谑。我虽然极度不习惯这样有些幸灾乐祸的若湖,但是好不容易看到她的笑容,却又无比珍惜,哪怕自己成了众矢之的,也不愿意错过若湖的展颜一笑。
      若湖见我不说话,也知道玩笑有些开过了,随即正声道:
      “好啦,小纤你既然回来了,怎么不好好休息一下,这里有我们几个,人手足够了。”
      荷露见到我进来,也走了过来,微笑着说:
      “原来是小纤姑娘,你们都回来了吗?这次救云儿,真是谢谢你们了。”
      “哪里……伯母,伯母不用客气。”
      荷露回身看了一眼依旧昏迷不醒的江云,那温柔的眸子又染上了浓重的忧虑,她叹了口气,道:
      “唉,云儿这可怜的孩子,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这么拼命……和他爹,真是一模一样。”荷露想起江无缺,不由得又掉下了眼泪。若湖见状,连忙扶着荷露的肩膀,安慰道:
      “伯母别担心,我们,一定能救回无缺前辈的。”
      荷露点点头,擦了擦眼角的泪,半是感慨半是感激地说:
      “嗯,瞧瞧我,真是没用,动不动就鼻涕眼泪的,让你们小辈见笑了。”说着,她走回江云身边,把他额头上的那方棉巾取了下来,搁到墙角的铜盆里,然后伸出手探了探江云的额头,忧心忡忡地说:
      “云儿这高烧都已经第五天了,怎么……怎么就是不见退呢。”
      仇心柳捧着挂满银针的锦帕走过来,朝荷露道:
      “伯母别急,我来试试针灸。”
      荷露点点头,道:
      “嗯,仇姑娘,辛苦你了。”
      仇心柳淡淡地摇了摇头,把锦帕展开,铺到床头柜上,从里面取出一枚方针,以右手的中指与食指夹住,然后又从锦帕里取出她方才捏着的那枚细长银针,左手拇指与食指掐着针头,与右手的那枚方针轻轻刮擦了一会,在这静默的房间里发出丝丝指甲刮擦的声音,略微有些恼人。然后她突然左手一推,将那枚细针与右手的方针合二为一,透明的空气里突然就生出了一缕如轻烟般的火花,好似她方才是用体内的真气推动着二针的融合,我竟然从她的额角看到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岑岑渗出。然后她腰肢一扭,右手的中指与食指夹着这枚合并后的新针往江云的百会穴插入。
      这还只是第一针,仇心柳没有停下,迅速地又从锦帕里抽出三针,分别往江云的神庭、耳门、晴明插去。不同于普通大夫的针灸,仇心柳的每一针都仿佛灌注了极大的力气,针孔穿透皮肤时都会发出一阵轻轻的响声,就好像碰触到了江云体内奔腾流走的真气。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仇心柳终于为江云插完了十二针,只见她脸色苍白,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脚底下一个踉跄便是要往后倒下,幸亏若湖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十二经络针解法,心柳……你辛苦了。”若湖看着连喘气都开始变得有些虚弱的仇心柳,心疼地道。
      仇心柳摇了摇头,然后缓缓偏过脖子看着若湖,有些诧异地道:
      “你也知道十二经络针解法?”
      若湖点点头,道:
      “这是你娘教你的吧?”
      “你怎么知道?”
      若湖苦笑一声,然后轻轻摇摇头,道:
      “唉,雩姬与我,都是火狐族出身,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她的能耐呢?”
      听到此话,仇心柳睁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若湖,怔怔地说:
      “你……你说什么?什么火狐族?”
      若湖看着仇心柳,扶她坐下,为她倒了一杯茶,然后说:
      “看样子,雩姬什么都没和你说啊。”
      仇心柳呆呆地看着若湖,已经不知如何回话。
      “不过这样也好,她早已立下毒誓,此生不得与火狐族有任何瓜葛。瞒着你,也是为了你好。”
      “什么毒誓?你……你说我娘是火狐族人,那么我也是?”仇心柳有些恍惚,但思维还算清晰,三言两语就说出了事情的关键。
      若湖点点头,说:
      “虽不是纯正的,但至少也算得半个火狐族人。而且雩姬是族里继长老之后灵力最高的族人,本是要做火狐圣女的,可惜……”
      “可惜她却爱上了我爹,然后离开了火狐族,是不是?”仇心柳自然而然地接话。
      “你怎么知道?难道雩姬和你说了?”若湖惊讶地看着一语道破的仇心柳。
      仇心柳摇摇头,说:
      “娘什么也没和我说,我还是从你口里第一次听到火狐族这三个字。不过看如今情形,又听你方才所言,想必是这么个结果吧。”
      若湖笑了笑,道:
      “不愧是雩姬的女儿,还真是冰雪聪明,一点就透。”
      仇心柳开心地翘起了嘴角,然后又看着依旧昏迷不醒的江云。此时荷露已经为他的额头换了一块棉巾,用手掌探了探温度,然后摇摇头说:
      “还是高烧不下啊。”
      听到荷露的叹息,仇心柳紧张地站起来,刚想上前,若湖拦住了她,道:
      “你别动了,十二经络针解法太耗心神,你现在得好好静养。云公子之前十二经络都已被封,这几天气血淤积,高烧不退,你才施完针,就算要化血解淤,也得等一段时间不是,哪有那么快见效的针灸啊。”
      仇心柳听得若湖的话,只好坐下,然后问道:
      “你也知道十二经络针解法,那我方才施展得对不对,不会下错穴位了吧?”
      若湖轻轻握住仇心柳的手,道:
      “对,手法、步骤、力度全都很到位。这针解法是火狐族的秘传医术,我虽然见过长老施展,但自己可从来不敢试,听说此法对施术者的修为、内功,以及医理都颇有讲究。今日见你施展,竟有长老当年的几分样子,心柳,你还真是厉害。”
      仇心柳不好意思地捋了捋自己鬓边的双环髻,然后撇了撇嘴,无奈地说:
      “我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以前也就是娘逼着我背下了口诀,还给我演示过。我那时候贪玩,也没往心里去。谁知道今日竟然用上了,真害怕哪一步走错了,那可就万劫不复了。本来应该第一天就给云哥哥下针的,可是我记不全口诀了,又回去翻笔记,背了好几天又自己练了好几天,这才敢下手。希望借你吉言,我没下错针,云哥哥能快些醒来吧。”
      若湖微微一笑,转头看着已经熟睡的江云,然后起身坐到床边,又为他诊了一次脉,然后道:
      “云公子脉象逐渐转归平稳,应当今晚就能退烧了。”
      荷露听得此言,不禁喜极而泣,看着若湖道:
      “是吗?真的吗?那……那真是太好了。”
      若湖朝荷露颔首,柔声说:
      “伯母尽管放心,云公子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眼下已无大碍,只要精心调养,一个月之内应当就能复原了。”
      “一个月?这么短?我听说受了内伤的人,有的需要几年时间才能恢复过来。云儿这次伤得这么重……”荷露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若湖,显然不相信重伤在身,而且是旧伤复发的江云,能够这么快恢复如常。
      若湖嫣然一笑,站起身来说:
      “云公子本就根骨精奇,异于常人,加之内功修为深厚,虽然伤重,痊愈能力也是极强的。更何况,这几日心柳为云公子开的药方,用的全是名贵药材,具有滋补奇效,恢复的速度变更快了。”
      荷露感激地看了一眼仇心柳,然后道:
      “多亏仇姑娘身上带了那么多名贵药草。雪山上虽然珍稀植被也很多,但也来不及去采。这回,真是太谢谢仇姑娘了。”
      仇心柳浅浅一笑,道:
      “伯母客气了,若湖你也过奖了。若不是你先诊断清楚了云哥哥的病因,我哪能对症下药呢。而且这些药草都是他平日里用的,算不上多珍贵。”
      “这么说,你们之前在一起的时候,都是你为云儿疗伤的?”
      仇心柳点点头,有些骄傲地说:
      “那是自然。这根木头,啊,不,我是说云哥哥,潜心练剑,对别的医术药理啊,旁门左道啊,都没兴趣。我们以前出任务,免不了磕磕碰碰受点小伤,我娘在我小时候就传授医术,教导药理,所以这些配药啊、针灸啊,甚至是运功疗伤啊,都落到我头上了。”
      荷露点点头,脸上露出的笑容也不知是为了江云即将醒转感到高兴,还是为了江云身边有仇心柳这样的同伴而觉得欣慰,啧啧称赞道:
      “仇姑娘当真是蕙质兰心,才貌双全,云儿有你,可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听到这话,连我都不自觉有些脸红了。仇心柳的脸上也立刻绯红一片,她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翘了翘脚,用几乎弱不可闻的声音细细地说:
      “伯母过奖了……”
      荷露摇了摇头,刚想要说什么,正坐在椅子上捏着自己的裙角,有些害臊的仇心柳突然身子歪了下去。
      “心柳!”若湖立刻冲上前去,扶住仇心柳的双肩,不让她掉到地上。我也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帮若湖把仇心柳重新扶回椅子上。
      “仇姑娘怎么了?”荷露也紧张地上前来。若湖立刻为仇心柳把脉,过了一会,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把仇心柳的手腕放下,然后起身朝荷露和我道:
      “不必担心,只是累坏了,昏睡过去了。”
      “唉,这孩子,这几天云儿昏迷不醒,她就一直陪着。你和我还轮流去睡个觉,她算至今日,已经五天五夜没合眼了。”荷露略微抱歉地看着仇心柳,眼里满是心疼。
      若湖也叹了一口气,说:
      “是啊,方才还使尽全力用了十二经络针解法,此刻终究支撑不住了。”
      “我……”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沉默下去了。想到荷露和若湖还要照看江云,我倒是跟个没事人一样在这里闲逛,顿时觉得心生歉意,于是我主动请缨:
      “我带仇姑娘……下去,下去休息吧。”
      荷露点点头,道:
      “如此,便麻烦小纤了。”
      我摇了摇头,说了句:
      “不麻烦。”然后我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继续道:
      “那个……仇……仇姑娘住哪里?”
      虽然我也可以把仇心柳带回自己的房间,但是惜凤已经在里面了,而且她之前和仇心柳还发生过争执,差点打起来,可不能让惜凤见到她,免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若湖似是看出了我的难处,道:
      “我还是睡在原来的房间里,你带她先回我房里休息吧。”
      我点点头,把仇心柳的一只胳膊搭到自己肩上,然后扶着她的背,慢慢走了出去。仇心柳比我还高了半个头,但是身子却极轻盈,虽然隔着衣服,我仍然能清楚地触摸到她凸起的脊椎骨,还有分布在两侧的根根肋骨——瘦削,是我的第一反应。待我把她扶回若湖的房间,轻轻将她的脖子搁到枕头上,然后为她脱下靴子,再扶住她的肩膀和膝盖,将她整个人平躺着放到床上,更觉得这女子的身体好似柔弱无骨,轻盈得就像一只蝴蝶。然而她的肩胛骨、肘关节,却仍旧骨节分明,体态纤瘦,只是那包裹着骨头的肌肤又无比柔软,仿若凝脂,充满了青春少女的气息。
      和惜凤一样,仇心柳也喜欢穿微微露出上臂的坎肩,只是不同于惜凤对玫瑰红的执着,我每次看到她,几乎都是穿着翠绿的夹心内衣和明黄的宫装外套,好似生机盎然的新春里抽出的一抹鹅黄柳绿。她的腰身裹着一圈束紧的金色外兜,虽是皮革制成,但上面镶嵌着晶莹剔透的宝石,还精心雕琢着祥云一般的花纹。我对珠宝及刺绣的了解都很肤浅,看不出那些亮晶晶的石头和唯美的纹路是何来历。但这繁复的宫装丝毫掩盖不住花季少女正在怒放的身体,此刻她平躺在床上,呼吸均匀,呵气如兰,胸口微微起伏着,虽然两边的侧袖掩盖住了双峰,却仍能感觉到那凹凸有致的曲线沿着她的脖颈一路向下,勾勒出一副绝美的身材。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仇心柳,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她的身材比例如此之好,婀娜多姿的水蛇腰、修长笔直的双腿,还有那微微露出的肩膀和雪白的上臂,轮廓圆润而不失纤细,那光滑如绸般的皮肤泛着一层粉润的光泽,不似一些纤弱女子那般惨白,而是以一种温润柔和的白玉色彰显着少女的芳华。
      再凑近一些看着她此时安静沉睡的面容,一张介于鹅蛋与瓜子之间的脸,下巴轮廓柔和,皮肤白里透红,两道弯弯翘起的柳眉好似纤细的新月,那紧闭着的双眼从眼睑处垂下浓密的睫毛,根根分明,甚至还有些往外翘,如同展翅的蜻蜓,随着她的呼吸有节奏地上下扇动,灵巧至极。而她的鼻子小巧玲珑,笔直端正,将那张精致好看的脸一分为二,两边完美对称。一张樱桃小嘴透着淡粉色,两片薄唇好似蝉翼,因为熟睡微微张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我羡慕过惜凤的妩媚,嫉妒过华紫音的娇柔,也欣赏过若湖的恬静,而眼前的这个女子,却突然让我不知用何种词语来形容她的美。她安静的时候好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娴静美好;她活泼时却如凌厉嚣张的利箭,虽然刁蛮,却又十分可爱。我记得她醒着的时候那双目光流转的眼睛,平常总是黑亮亮的,如同夜空里的宝石,闪烁着明媚的光芒。可有时候,其中一只眼睛会变幻瞳孔的颜色,变得猩红如火,就好像若湖那样。回想起方才她们二人关于“火狐族”的对话,想必这是火狐族人特有的瞳孔颜色吧。然而无论是安静的她,吵闹的她,微笑的她,还是哭泣的她,那精致的五官由着她的情绪牵扯,变幻出不同的形状,却总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说的大概就是仇心柳吧。
      虽然变幻莫测,喜怒无常,但这样的女子心直口快,敢爱敢恨,举手投足之间都透露着一股洒脱的快意,就好像这一生哪怕劫难重重,她既已认定了目标,便只管勇往直前,不管不顾,活她个红尘潇潇洒洒,不负此生。
      我想起了她当初在四海时与我初次照面的惊鸿一瞥,想起后来在仇皇殿里她力战群雄的英姿飒爽,想起她在雪山顶上与我们临风对峙的不卑不亢,以及几天前她在赤血巨木上的视死如归——无论是悲是喜,是祸是福,她总是那么张扬地发着自己的光芒,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不乞求谁的同情。我突然觉得,骄阳似火的她,和冷若冰霜的江云,虽然看似南辕北辙,却有一个共性,那便是——他们眉眼之间,永不低头的倔强。
      我想着想着,不知不觉月光已经从窗棂之间泄了下来。屋子早已暗了,我连忙点燃了烛火,烧了炭盆,将它推到仇心柳的床边,想把这屋子再熏得更暖和些。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我隐隐觉得周围的空气变得有些凉,再往炭盆里看了看,几块即将烧成灰的煤炭在顽强挣扎着,火苗已经快要熄灭了。我正准备出门再弄点干柴过来,就听得外面传来了声音:
      “云儿,你才刚醒……”
      我只听到这一句,只见眼前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黄衣白衫,剑眉星目,竟然是江云!
      我惊了一跳,险些把手里的炭盆摔下去。江云没有看我,而是径直走向床旁,在仇心柳的身边坐了下来。仇心柳依旧在熟睡,额头上不知何时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把她鬓边的发丝粘粘到一块,湿漉漉的,好似连衣衫都快浸湿了。
      我刚才忙着添火点灯,也没注意到仇心柳何时突然就在睡梦中起了变化,好像做了什么噩梦。只见她双手交叠放在胸口,手指揪着衣襟,似是被梦魇缠住了,嘴里咕哝咕哝念叨着什么,我也听不大清楚,只是隐隐好像听到了她说:
      “爹……娘……星恨,星恨!”
      她说到“星恨”二字以后,声音陡然变大,还带着一股惊慌失措的哭腔,然后突然她整个身子从床上坐起来,猛地往前一栽,正好被江云接在怀里。仇心柳的头抵着江云的胸膛,闷哼一声,这才抬起头来,看到江云的脸,那已经挂满泪痕的脸突然就变得极为惊愕,又极为惊喜,她喃喃地道:
      “星恨……,你,哦,不,云……云哥哥,你……你醒了?”
      她这短短的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先是很别扭地改了称呼,然后又结结巴巴半天才把话说完,与之前伶牙俐齿的风格,还真是相去甚远。江云见她醒了,伸手捋开覆盖到她眼睛的几缕头发,轻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此时,荷露和若湖也先后进了屋子。她们看着江云和仇心柳,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半晌,若湖才说:
      “心柳,你醒了。做噩梦了吗?”
      仇心柳这才发现屋子里还站了若湖、荷露,还有我。她不好意思地整理了一下被自己纠得皱皱巴巴的衣衫,轻轻点了点头。
      荷露笑着说:
      “没事了,都过去了。你看,云儿也醒来了,他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问你在哪里,我本想让他多休息一会,他偏不肯,冲下床就来找你了。”
      仇心柳听到荷露这么说,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江云。他只是看着她,波澜不惊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的起伏。
      “我……我没事,木头你不好好休息,跑过来干什么?”仇心柳略带嗔怪地朝江云道。
      江云先是一阵沉默,过了片刻才说:
      “你没事吧?”
      仇心柳摇摇头,伸了个懒腰,说:
      “没事,本小姐能有什么事。不过是方才睡得太死了,鬼压身了吧。”
      “没事就好,晚饭做好了,大家一起到老屋去吃吧。”荷露看仇心柳一脸的云淡风轻,也不再担心,招呼我们一起去仙云栈的厅堂吃饭。
      我想着江云和仇心柳都安然无恙,顿时也开心了不少,正准备抬脚跟着荷露出去,江云突然开口道:
      “我和心柳可否在这里吃?”
      荷露转过头来,不明所以地看着江云。若湖倒是心领神会,连忙道:
      “伯母,云公子和心柳初来乍到,和其他人大概还不是很熟,贸然坐在一起吃饭难免尴尬,还是先缓缓吧。我把饭菜端过来,让他们在这里吃好了。”
      这是若湖的房间,她都同意了,荷露也没有二话,只好点点头,与若湖先去厨房拿菜了。此时房间里就剩下我,江云,还有仇心柳。虽然之前也见过几面,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觉得自己真是万分不合时宜地杵在了一个自己不应该出现的地方。
      “那……那我先过去了。”我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对仇心柳说,还是对江云说。总之,我说完这句话,就像逃兵一样立刻夺门而出,一刻都不愿意多待。直到屋外的漫天飞雪吻湿了我的脸颊,呼啸而来的山风将我恍惚的神情一吹而散,我才觉得头脑清醒了许多,转身看着左间燃着灯的若湖的房间,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朝正厅走去。
      等我来到仙云栈正中间的厅堂,里面两张四方形木桌拼凑起来的矩形长桌周围已经坐满了人,从正对面的上座开始数起,燕南天、江小鱼、张菁……一直到靠着门口坐的江瑕,满满一圈,除了张菁旁边空了一个座位,惜凤旁边空了一个座位,以及江瑕的左手边空了一个座位之外,其余人全都就位了。我连忙走过去,坐到惜凤旁边,看着这一桌子的人,心想张菁旁应该坐着荷露,而江瑕旁边应该坐着若湖,但此时这两人都不在,估计还在厨房里帮江云和仇心柳单独腾饭出来吧。
      巧巧和熊霸并未出现,看样子今天晚上是不会回来了。不过这屋子里多了一个面孔,虽不是生人,但是她的加入仍旧让我不自觉地有些别扭——华紫音穿着一身水红色的棉衣,正坐在江瑕的右边,往门口看来,正好就与我碰了个对眼。她自然不是找我的,大概是好奇江云为何没来,所以在看到我之后,略微有些失望,再往我身后探了探,发现已经没人了,于是垂下眼睑,兀自看着自己碗里还滋滋冒油的红烧熊掌。
      不一会儿,荷露和若湖也一并进来了,分别在张菁和江瑕旁边坐下。坐在上座的燕南天豪气干云地道:
      “哈哈,人都到齐啦。那咱们先喝一杯吧!”说着那铁掌般的大手就抓起旁边的酒葫芦,开始咕噜咕噜喝了个底朝天,然后把葫芦口倒过来,里面一滴酒都不剩,然后吧砸吧砸嘴,满意地道:
      “嗯,这虎骨酒就是烈啊,喝下去整个身子都暖了!”
      江小鱼也端起杯子,起身朝燕南天道:
      “燕伯伯,这一杯先敬您,这些时日多亏您帮忙照看大嫂和丫头,大恩不言谢!”说完,江小鱼也仰头一干为尽。
      燕南天朗声大笑,声似洪钟,道:
      “小鱼儿客气什么!你和无缺小子我都视如己出,自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来,喝酒!”说完又从腰间掏出一个酒葫芦,荷露忙不迭地给他已经喝空的第一个酒葫芦再续上酒,一来一回,早已有七八两烈酒下肚。
      我们这群小辈看着燕南天如此惊人的酒量,又看着江小鱼殷勤地陪着酒,简直面面相觑,心想于情于理,都得敬长辈一杯,可是谁也不知怎么起这个头。我正寻思着,江瑕已经站起身来,双手捧杯,朝燕南天和江小鱼道:
      “燕爷爷,爹,瑕儿敬你们一杯,多谢各位长辈的指点与扶持!”语罢,江瑕也仰头把酒杯喝空了。燕南天拍着手掌,朗声道:
      “哈哈,好小子,有你爹的风范,来来来,再满上,今天我们也算是祖孙三代,喝它个不醉不归!”
      这酒可真是一个迷人的东西,无论是谁,但凡上了瘾,总会想要一醉方休。眼前的燕南天,江小鱼,还有江瑕,就在这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际,个个喝得满面红光,也不知是不是早已醉了。
      我们这些女子,不胜酒力,我更是酒精过敏,也只能低头闷声吃饭。张菁和荷露一边劝着酒,一边为那三名男子续酒夹菜,倒是忙得自己没吃两口饭。不过奇怪的是,向来体贴入微的若湖,这次在饭桌上倒是连一口菜都没给江瑕的碗里添,也不知是因为张菁在场,她不好意思的缘故,还是因为江瑕身边多了一个华紫音,也让她有些局促。总之,这顿饭虽然做得极为丰盛,全是新鲜打来的野味和在山脚城镇临时采买的时蔬,不过无论是鲜嫩欲滴的红烧熊掌、外焦里嫩的炭烤狼肉、娇美多汁的爆炒兔丁,或是碧油油的白菜、粉嫩嫩的莲藕,都只是象征性地被吃了几口,倒是那精心酿制的虎骨酒,没过多久,就快见底了。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饱了,燕南天这才放下酒葫芦,搁了筷子,打了个饱嗝,然后大手一抹擦掉嘴巴上的油,叹了口气,说:
      “唉,可惜云儿这小子不上道,连饭都不来吃。”
      江瑕听到燕南天提起江云,面色一沉,端在手里的酒杯不自觉地摇晃了一下。而坐在他身侧的华紫音,本来夹着一块兔肉,手一抖,差点没掉到地上。江云这个名字就好像有一股莫名的魔力,打破了原本融洽的气氛,虽然屋子里碳火烧得正旺,但空气里仿佛都结了一层霜,大家默不作声,不知如何答话。
      江小鱼哈哈笑了一声,意图缓解这略显尴尬的气氛,他敲着碗筷道:
      “燕伯伯不必担心,凡事都有个过程。云儿身世坎坷,好不容易回来了,总得给他点时间缓冲缓冲,做做思想准备,才好和我们大家相认,您说是吧?”
      燕南天点点头,表示理解。倒是荷露一脸忧愁,看着窗外,喃喃道:
      “云儿……”
      “嫂子莫心急,眼下让云儿静心养伤才是最重要的。等他身体好了,自然会来与你相认的。”江小鱼连忙安慰道。
      “是啊,荷露妹子,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情。放心吧,我看云儿是个明事理的孩子,等过几天,他缓过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张菁握着荷露的手,柔声安慰道。
      荷露点点头,虽然眼神里还是不免忧虑,嘴里却应和着:
      “但愿如此。”
      华紫音见荷露这般挂念,也说了一句:
      “荷露伯母还请宽心,我相信,云一定会很快想明白的。”
      “哼,说得你很了解他似的。难不成,你之前还和仇皇殿牵扯不清?”惜凤冷笑一声,说出来的话尖酸刻薄,像是故意要给华紫音难堪。
      “惜凤……”江瑕沉声叫住了惜凤,意思是不想让她再说下去。然而惜凤今天中午才在山脚下和江瑕大吵一架,此刻余气未消,见江瑕还这么袒护华紫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拍着桌子怒道:
      “怎么啦?我哪句话说错了?!”
      众人都被惜凤这突如其来的脾气给吓了一跳,虽说在座的有四位长辈,但惜凤此刻显然气过头了,根本管不了那么多。索性江小鱼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其余长辈也都不是拘泥小节的老古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小儿女之间的争风吃醋,逞一时口舌之利,自然也不便多嘴。
      “好啦,我吃饱啦,丫头,咱们先回房休息吧?”江小鱼漫不经心地转移了话题,眼神暧昧地看着张菁,张菁红了脸,低声骂了句“死相”,然后朝荷露道:
      “嫂子你这些天照顾云儿累了,先去休息吧。这里我来收拾。”
      荷露摇摇头,说:
      “不打紧的,云儿已经醒转,也不需要我守着了。我和你一道吧,这些天都是你忙里忙外,又是做饭又是煮药的,累坏你了吧?”
      “哪里,嫂子太客气了。”这两个妯娌倒是相处得极为融洽,就好像故意在我们面前摆出一副和谐相处的画面,好像在讽刺我们这些小辈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揪着不放,锱铢必较般。
      然而惜凤仍旧扳着一张脸,两条眉毛几乎拧到了一起,眼神好似利刃一般划过华紫音。华紫音被她刚刚那么一怼,脸早已红了大半,也不敢还嘴,只能低下头去,尴尬地抚摸着自己肩头的碎发。
      江瑕见长辈们都打算离开了,只好朝惜凤说:
      “好了,惜凤,你也和小纤先回房吧。这连续赶路,也够辛苦的了。”
      惜凤听到江瑕又要赶她走,哪里咽得下这口气,立刻抬起头来,冷哼一声,以一种无比讥讽的口吻道:
      “那倒没有,我慕容家轻功盖世,翻一座雪山而已,不费吹灰之力。倒是小虾你,和华姑娘两个人一路慢悠悠地走,就算没有精疲力竭,想必吹了一路的山风,多少都有些受凉吧。你要不要带着你的华姑娘回房,好好烤烤火,取取暖,驱驱寒呐?”
      惜凤这话越说到后面越是难听,含沙射影竟是要污蔑华紫音的清白了,江瑕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显然憋着一口气,却又不好当着长辈们的面发作。江小鱼见这儿随时都要爆发一场口角战,直接拉了燕南天道:
      “燕伯伯,咱们先回房吧。”
      燕南天点点头,他喝酒喝得最多,纵然海量,此刻也有些晕晕乎乎了,倒是没怎么听进去惜凤和江瑕之间的对话,而是任凭江小鱼推着他到右间的屋子里休息了。
      张菁见两个男人都走了,看了一眼江瑕,又看了一眼惜凤,这才端出一副长辈的口吻道:
      “好了,小虾,凤儿,有什么话好好说,别耍孩子脾气。家里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就让我省点心,别再节外生枝了。”
      张菁算是惜凤的远房姨妈,又是江瑕的亲娘,她出言劝阻这二人,倒是再合适不过。惜凤也知道慕容九和张菁关系亲密,感情深厚,自幼对这位传说中的“小仙女”也是仰慕不已,如今她都发话了,自己也不好再犟下去,袖子一甩,把头一撇,然后出门朝左间走去了。
      江瑕见惜凤已经离去,松了一口气,这才转过头来朝身旁的华紫音柔声道:
      “紫音,你别往心里去……”
      华紫音点点头,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道:
      “没事的,我明白。”
      江瑕见华紫音并不计较,也嘴角上扬,微微一笑,然后抬头问张菁:
      “娘,紫音住哪里?”
      张菁想了想,道:
      “我看巧巧这两日应该不会回来了。就让华姑娘先睡巧巧的房里吧。若湖,麻烦你稍后带她过去。”
      “是,伯母。”若湖答应道,然后看着华紫音,淡淡地问:
      “华姑娘现在便要回房休息吗?”
      华紫音站起身来,微微点头,道:
      “嗯,麻烦若湖姑娘了。”
      若湖摇摇头,做出一个请的姿势,道:
      “无妨,请随我来。”
      华紫音朝江瑕道:
      “瑕,那我先过去了。”
      江瑕点点头,柔声说:
      “早些休息,今天累了。”
      华紫音点点头,然后跟着若湖走出门去。我方才只顾着看华紫音和江瑕,倒是没注意若湖的表情。但看她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雪地之中,无端端生出了一股苍凉。
      “小纤,你父亲近来可好?”厅堂里只剩下我这个小辈的时候,张菁突然开口问我。
      我看着张菁那张娇艳如花的脸,映着烛光泛出桃红色,当真如天仙下凡般美得令人窒息,尤其是她现在已不是二八年华的少女,经历了岁月的洗礼,更增添了几分成熟女人的韵味,显得端庄大气,沉静美好。这般明艳动人的女子,难怪父亲会一直念念不忘啊。也大概是因为这女子太过耀眼,除了混世魔王江小鱼,大概还没人能令她心服口服,情深一往吧。
      “爹爹……挺好。”
      “那便好。”张菁欣慰地点了点头,接着说:“待此间事了,我与九妹说说,叫上你爹,一起到九秀山庄聚聚吧。”
      “嗯……”我轻声应着。
      “好了,我要收拾碗筷了,你快回去看看凤儿吧。我看她是真来气了。”
      张菁提起惜凤,我这才想起她可是气呼呼地夺门而出,此刻不知把房间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没有,至少在九秀山庄,她每次发脾气,都会有一大堆首饰、器皿、古董遭殃。所幸这仙云栈新修的客房里素净淡雅,除了最基本的家具之外,几乎没有其它冗余的装饰,只希望惜凤别把床给拆了。
      我不敢耽搁,连忙起身告辞,往左间走去。刚走出正厅,便瞧见从左间拐出来的三个人——若湖、江云、仇心柳。若湖走在前面,手里还端着一个食盘,上面两个空碗,四个小碟,只剩了些小菜和几粒米饭,看样子江云和仇心柳已经用完餐了。不过,他们为何都朝正厅这边走来呢?
      若湖走近了,看到是我,笑道:
      “小纤,准备回房了吗?”
      我点点头,然后看着她身后的江云和仇心柳。江云还是一脸的淡漠,只是当我的眼光触及到他的时候,朝我这里看下来,他足足比我高了一个头,这一看就好像居高临下的俯视般,我顿时觉得心跳加快,连忙低下头来不再看他。仇心柳倒是站在江云身边,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我,然后道: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害羞啊。”
      我听她这样说我,不禁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是在四海客栈里。我当时因为忘了带钱包,被掌柜的要挟,多亏当时还是解星恨的江云替我付了饭钱。后来他和仇心柳一起上楼休息,我跟在后面,与仇心柳并没有直接照面,但想必她在我和客栈老板周旋的时候,就把我看了个通透吧。过了这么久,她竟然还记得我。不知为何,我倒并不介意她这般和我说话,就好像这个女子天生就有一种让人不得不听她说话,而且无法反驳的魔力。
      若湖见我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们,笑着解释说:
      “我本想让心柳和我住一间房,可是心柳觉得有些不方便,云公子也不放心,决定让心柳住老屋,我正好来收盘子,也就一起过来了。”
      不方便?不放心?这是不方便什么?又是不放心谁?我想了想,左间住的是我和惜凤、若湖,还有新来的华紫音。方才若湖带华紫音去原先巧巧的房间,也不知道是不是撞见了江云和仇心柳。又或者是惜凤回去的时候,和他们正好打了个照面?惜凤和仇心柳有龃龉,这我知道。至于华紫音和仇心柳有什么过节,我就不知道了。
      然而,更加令我疑惑的是,这老屋总共就两间客房,一间是荷露原本住的,一间是江云的,仇心柳难道要和荷露住一起吗?还是江云睡客厅,仇心柳再睡他的房间?想到这里,我更加觉得好奇了。但这毕竟是人家的私事,我这个外人,本来又和他们不熟,哪里好意思问出来,也只能“哦”了一声,然后和若湖说“我先回房了”,便匆匆离去。也不知道是不是江云和仇心柳两个人的气场过于强大,我每次见到他们,总觉得紧张兮兮的,生怕自己做错事,被江云冰冷如刀的目光划过,或者被仇心柳无伤大雅地奚落。
      待我回到房里,才看到惜凤正气呼呼地把自己头上的首饰一件件拔下来,狠狠摔在梳妆台上,那枚古铜镜里映出来的脸,此刻就像一朵怒放的火莲,眉毛拧在一起,眼睛也挤成对角,鼻梁挺得老高,嘴里念念有词咒骂着,全都是关于江瑕和华紫音的坏话。我蹑手蹑脚地进来,生怕闹出什么动静让惜凤更加心烦意乱。无奈惜凤的耳力实在太好,我只是推开门,她就转过了身,看到是我,哼了一声,又转过头去倒腾那些可怜的首饰。
      “惜凤……别,别气坏了身子。”我终于忍不住劝道。
      “哼,好啊,你们江家的人,都嫌弃我,都看不起我……”惜凤似是没听到我说的话,竟然声音有些发颤,呜呜咽咽骂骂咧咧的,我连忙跑到她跟前一看,脸都已经哭花了。
      “怎……怎么了?”我心慌意乱地一边替惜凤擦拭眼泪,一边拾起被她丢了一地的珠宝首饰。惜凤很少哭泣,这么情绪激动,一定是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惜凤醒着鼻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劝解了好一会,她才和我说起刚刚我还在老屋客厅时,这左间发生的事。
      原来惜凤回到房间后,就把里面的桌子椅子都掀翻在地,闹得鸡犬不宁。可巧若湖的房间就在隔壁,当时江云和仇心柳正在吃饭,听到这么大的动静,自然都出来看。仇心柳听出来是惜凤房间传来的声音,却并不知道里面住的是惜凤,直接就敲了门。惜凤打开门,就看到了仇心柳。她之前回到仙云栈,直接就回房休息了,并没有同我一起去看江云,更不知道后来我把仇心柳带回了若湖的房间。这下可好,惜凤本就心烦意乱,看到这个曾经骂她“死三八”的仇心柳,那简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她正愁没地方撒气,见到仇心柳主动送上门来,直接就一个巴掌扇了过来。仇心柳哪里料得惜凤会突然出手,加之惜凤的动作极快,仇心柳又丝毫没有准备,竟然就这么生生挨了一记耳光。
      仇心柳摸着自己火辣辣的脸颊,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江云一把拉到身后。江云盯着惜凤看,那漆黑如墨的眸子里仿佛射出了两道寒光,他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什么,惜凤都能感觉得到他眼神中令人不寒而栗的怒意。
      这时正好若湖领着华紫音也过来了,他们几个人就这么撞了个正着。惜凤早就看华紫音不顺眼,直接站出来挡在她面前,喝道:
      “你来做什么?!”
      若湖解释说张菁把华紫音安排在巧巧原先住的客房了,就在若湖的房间隔壁,还和惜凤的卧室隔了一间。然而惜凤听说自己竟然要和华紫音同住一个屋檐下,简直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死活不让华紫音入住。
      说来奇怪,本来挨了惜凤一巴掌,应该对惜凤恨得咬牙切齿的仇心柳,看到惜凤如此阻挠华紫音,倒是莫名其妙地和惜凤结成了盟友,帮着她一起赶人,就好像刚才惜凤根本没招惹过她一样。若湖劝了好久,惜凤和仇心柳才作罢。华紫音被这二人如此嫌弃,鼻子一酸,哭着就跑进了自己的房间,再没出来。而仇心柳这才想起惜凤方才的那记耳光,摸着自己的脸颊,然后一巴掌拍到惜凤的左脸上,发出响亮清脆的一声,惜凤还在恍惚中,仇心柳已经拍了拍自己的双手,道:
      “行了,一报还一报,咱们两清了。”
      惜凤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羞辱,虽然是她先打人在前,可是从小到大她可从来没被扇过耳光,举起手来就要反击,直接被江云截住了手腕。江云的力道惊人,勒得惜凤皓白如玉的手腕青一道紫一道,疼痛无比,惜凤咬着牙,死活不肯求饶。仇心柳站在江云身后,看了好一会儿,这才道:
      “好啦,云哥哥,放了她吧,想来她也不敢了。”
      江云这才松手,依旧把仇心柳护在身后。他本就长得高大,这一挡,惜凤竟是连仇心柳的脑袋都快看不着了。她知道再纠缠下去对自己没好处,也只能作罢。而仇心柳则对若湖说:
      “哎呀,若湖,真不好意思,我看你这里左边住着个母夜叉,右边住着个狐狸精,简直是四面楚歌啊。我可不敢住这里啦。”
      若湖听了仇心柳这阴阳怪气的话,反倒噗嗤一笑,然后道:
      “那你要住哪里?”
      仇心柳还不待开口,江云已经冷冷地道:
      “心柳,跟我走。”
      仇心柳倒是不觉得惊讶,“哦”了一声,便跟着江云出来了。若湖收了碗筷,也跟着出来,然后就和我碰上了。
      听到此间,我才明白为何若湖说“心柳觉得不方便,而云公子也不放心”,原来我还错过了这么一场好戏。惜凤朝我喋喋不休诉了一个晚上的苦,快到子时了才昏昏沉沉地睡去。而我尽管也疲累一天了,但却兴奋得睡不着觉。而我兴奋的原因,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出来,我竟然还在想,江云和仇心柳这究竟要怎么睡。
      右间也有三间客房,江小鱼夫妇一间、燕南天一间、江瑕一间。总不至于,让江云和江瑕两兄弟睡一块吧?且不说现在江云还没有正式认亲,光是江瑕对江云的反感,就没办法让这两个人平安无事地同在一个屋檐下。难道委屈燕大侠和江瑕一起睡,然后江云再单独霸占江瑕的房间?嗯……这好像也不太可能。哪有委屈长辈成全小辈的,不符合伦理,不符合人情。那江云和仇心柳还真的只能一起住在老屋了。荷露带着仇心柳睡?虽说我能看出来荷露对仇心柳的印象还是挺好的,但毕竟是仇人之女,哪能如此亲密。但江云和仇心柳,到底还没有成亲,不管这两人之间关系如何,同处一室的可能性还是微乎其微吧。我翻来覆去地想,最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江云睡客厅。
      我一边想着,一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睁眼醒来,看到旁边的惜凤还在熟睡,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就打算出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想趁着大家都没起,摸黑去老屋看一眼,这样就能确定我昨晚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解决办法是否属实了。
      我穿好鞋子,轻轻推开门,然后顶着风雪往左边拐,来到了老屋的墙角下。这砖砌的外体墙上有几扇纸窗,以石柱作为窗棂,比起中原的木制窗棂看着更为坚固,别有一番风味。然而这纸窗虽然糊得很厚,足以抵挡风霜雨雪,不过还是禁不住我的手指轻轻一戳,立刻就破了一个和我小拇指差不多粗的洞。我立刻凑上一只眼睛,盯着里面看。这扇窗对着的不是一个客厅,而是江云的房间。此时炕下的碳火还在熊熊燃烧,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连人影都看不到,我看了半天,也不知那被子底下睡了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无奈,我只好又走到另外一扇窗前。这扇窗是开在客厅左侧的,我捅破洞以后,往里面看去,发现桌子、茶几、椅子,全都好端端地摆着,各归各位,但是里头一个人影都没有。我心里一惊,突然就产生了一个极其荒谬但是又似乎很合理的念头——难道江云和仇心柳真的同处一室了?
      可是眼下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荷露和仇心柳在一间房。我正想绕到老屋背后去开荷露房间的窗户,却发现前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小纤?你怎么在这里?”荷露拎着一盏灯笼,看着我道。
      我吓了一跳,连忙从窗户底下跑出来,两只手局促地交叠在身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好我捅破的纸窗面积很小,加上外面风雪又大,一时半会看不出来。实在日后被人发现了,也可以说是风吹起了小石头砸了进来,把窗户弄破了。但现在荷露这么问我,我倒是一时难以应对。
      “我……我……”
      荷露看着我支支吾吾的样子,也知道我本就不善言辞,并不觉得奇怪,而是温柔地笑着说:
      “你也失眠吗?我也睡不着,所以早早地醒了,想来看看这山顶的日出。”
      “日出?”我抬起头,见天上还飘着雪,风猎猎作响,心想今天只怕也是一个雨雪天,哪里有日出看。而荷露则笑着说:
      “这你就不知道了。雪山上的天气变化很快,别看这会还在下雪,再过一刻钟便会消停,然后太阳突破云层,光芒万丈,照在这白雪皑皑的石子路上,把远处的山峦都勾勒出一道闪闪发亮的金边,简直美得不似人间。”
      荷露说到最后,那双清亮的眸子映着手中的黄色灯笼,竟也好像染了灿烂的阳光般,泛着星星点点的金色光泽。我难得见到她如此明朗的表情,不由得怔怔望着,一时间忘了回话。
      “小纤?小纤?”
      荷露连唤了我两声,我才猛地反应过来。
      “啊?”
      荷露看着我,大概我现在脸上的表情痴痴呆呆的,甚是好笑,她也展颜一笑,然后朝我道: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观云亭看日出?”
      “观云亭?”我重复着这个名字,却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荷露指了指我身后的一条小路,然后道:
      “是离这里不远的一处亭子,以前我经常和公子一起在那里看日出。”荷露口中的“公子”,就是江无缺。听说她以前是移花宫的婢女,自幼和江无缺一起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只是江无缺当时是移花宫少主,众星捧月,而荷露不过一介女奴,哪敢高攀。却没想到后来历经世事之后,江无缺最终却选择了娶荷露为妻,反倒让向来谦卑的荷露受宠若惊——嫁给江无缺,这可是她卑微的一生中,从不敢想的念头。大约是幼时的习惯,又或者是心底抹不去的等级观念,哪怕成了亲,荷露也一直叫江无缺“公子”。
      提到江无缺,荷露又想起了她此时还和自己的夫君两地分离,也不知落入仇皇殿手里的江无缺眼下是否安好,她本来兴致冲冲的眼神,此刻突然又黯淡了下来。我见她情绪又开始低落,连忙上前扶住她,然后道:
      “伯母……我,我和你一起……一起看日出吧。”
      荷露抬起眼看着我,然后微微颔首,携着我一起往观云亭走去。
      等我们来到亭中,太阳的一角已经从云层中露出,然后随着烟云飘散,一点一点透出那圆润火红的身体。我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真如荷露所说,雪已停,风已止,就好像万籁俱寂的黎明,正静悄悄地迎接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待得太阳缓缓升起,从层层叠叠的云层中如射线一般穿透,洒下光芒万丈,将这翘檐勾角的观云亭,将我们身上裹紧的棉衣,将远处婀娜多姿的雾霭山岚,全都如精工细笔般一点点,一缕缕,一丝丝雕琢出金色的轮廓,我这才真的相信,荷露说的“美得不似人间”,真的不带半分夸张。
      我看着这发着光的六角亭,看着自己身上如金丝一般的阳光,看着目力所及之处那连绵不绝的山谷峰峦,一时间竟觉得自己已经飞升成仙,站在玉宇琼楼之上,周身环绕着烟波浩渺的神山仙境,那些滚滚红尘,烦恼三千,竟都如看破了般被我抛诸脑后,不愿回首了。
      直到看了这场令人心旷神怡的日出,我才明白,江无缺夫妇为何会选在此地定居。雪山虽冷,可这胜似仙宫的绝色风景,却值得我们披霜戴月,耐住寂寞与严寒,只为呼吸一口天地间清新脱俗的空气。
      我们回到仙云栈时,太阳已经照得雪地一片亮白,荷露好心叮嘱我不要直勾勾看着雪地,以免得雪盲症。我低着头,扶着荷露进到客厅,发现江云的房间还关着门,而荷露的房门敞开着,里面并没有别人。
      荷露看了一眼江云的房门,没说什么,回头看到我在这两间卧房之间来来回回地看,好像猜出了我在想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那个……云儿和柳儿自幼一起长大,后来行走江湖,有时也住在一起,所以……”
      荷露没把话说完,但是我已经明白过来了。他们竟然真的……我不知不觉就羞红了脸,但是刚刚还有一个重要信息被我捕捉到了——才过了一天,荷露对仇心柳的称呼,就从“仇姑娘”变成了“柳儿”?昨晚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不过,我看荷露也有些尴尬地站着,自然不好意思再多问,只能点点头,表示赞同。
      我们正大眼瞪小眼,两个人手足无措地面对面,也不知道怎么把这场尴尬的对话继续下去,荷露身后的房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我侧过头去看,江云走了出来。
      “云儿,你醒了?”
      “嗯。”
      荷露微笑着看着江云,那温柔的眼眸里满含慈爱:
      “昨晚睡得可好?”
      “还好。”
      “柳儿还没醒吗?”
      “还没有。”
      “嗯,她这些天照顾你,也是累坏了。让她多睡一会吧,我去准备早饭。”
      “谢谢。”
      荷露摇摇头,笑着说:
      “和自己的娘亲,还客气什么?”
      听到“娘亲”二字,江云原本淡漠的眼神里突然就清亮了起来,仿佛闪电般的光芒从他的眼里射出,怔怔地望着荷露。
      荷露也看着江云,然后捋了捋自己鬓边的头发,喃喃道:
      “你什么时候……能叫我一声娘,就好了。”
      江云看着荷露,默不作声。荷露只好笑道:
      “没关系,你才回来。许多事情,都要适应。我先去做饭了。”说着,荷露已经往厨房走去。我不敢和江云单独待着,急忙也跟着荷露走了,边走边用弱不可闻的声音说:
      “伯母……我,我帮你。”
      荷露回过身来,朝我浅浅一笑,道:
      “好吧,那便麻烦你了,小纤。”
      我笑了笑,表示没关系,然后与荷露钻进了厨房。
      今天的早膳是八宝粥,荷叶包鸡,辅以酸萝卜丝和酱黄瓜。本来有粥有凉菜就够了,我不明白为何还在火架子上煨着一只蒸鸡,荷露边切萝卜丝边和我说:“云儿需要补补身子,我就多做了一只鸡。”
      的确,江云虽然已经醒来,但是内伤到底没有痊愈,还需要静心调养一月。虽说他用的都是人参、珍珠、千年灵芝、冬虫夏草这类的名贵药材,然而是药三分毒,食补大过天。前几日他昏迷不醒,只能灌以汤药。如今既然已经行动自如,能不吃的药自然就不吃了。可这饮食方面就得多花心思,既不能大补特补过了头,也不能缺斤少两营养不良,如何荤素搭配,以食疗代替药疗,也是一门值得讲究的功夫。
      荷露切完萝卜,又一根根地往柴堆里添火,然后道:
      “以前在移花宫,都是我为公子烧火煮饭。虽然也学了些药理知识,但这么多年荒废了武功,说到运功疗伤这些事,我反倒不如柳儿、若湖她们小姑娘在行。但这厨艺,我到底是天天都自己做饭的,总算能拿出手来,可怜我家云儿,都没怎么吃过我亲手做的菜……”
      听到她这么说,我也不禁想起了自己幼时便过世的娘亲,一时间红了眼眶,差点便要落下泪来。正当此时,厨房里又进来一个人,竟然是若湖。
      “伯母,小纤,你们起得好早啊。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若湖站在门口,看着我们添柴的添柴,摆盘的摆盘,不知如何插手帮忙。
      我放下手里的碟子,看着若湖,又看回荷露。荷露转过身来,见是若湖来了,拍了拍手上的碳灰,道: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呢?你是客人,还要劳烦你进厨房来帮衬,太不好意思了。”
      若湖摇摇头,道:
      “伯母千万别客气。这几日都是张菁伯母做饭,我们吃现成的,怪不好意思的。现在云公子总算平安了,我也不能一直白吃白喝,就让我帮您一起做饭吧。”
      荷露笑了笑,点点头,称赞道:
      “你和瑕儿那时在恶人谷就经常帮衬我,我都不知道如何报答你们。瑕儿那孩子,真是好福气,有你这么个可人的姑娘陪着……”
      若湖双颊微微泛红,一边走过来帮着我一起摆盘分碗,一边道:
      “伯母过奖了……”
      等我们把粥、鸡、菜准备好,分装在各个小碟和饭碗里,端上桌,才发现仇心柳也起来了,正站在客厅的窗户边看雪景。江云坐在炕边的椅子上,正专心致志地擦着剑。他们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一个起身走过来,一个转身迎上来,像是要帮我们端菜。
      “柳儿,起来了?”荷露和颜悦色地看着仇心柳。
      仇心柳点点头,然后伸手接过荷露手上的食盘,小心翼翼地放在餐桌上,抿了抿嘴唇,道:
      “嗯,伯母这一大清早就帮我们做饭,真是辛苦了。”
      我很少听到仇心柳说出如此懂事体贴的话语,一时间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真的是飞扬跋扈,颐指气使的仇皇殿大小姐。然而荷露却好像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仇心柳的慰问,招呼大家都坐下,准备开吃。
      “不等……等他们吗?”
      我环顾一周,发现客厅里现在也就是我、荷露、若湖、江云,以及仇心柳五个人而已。其余人难道都还在睡大觉?惜凤昨天哭哭啼啼闹到半夜才睡,今天估计日上三竿才会起来,我倒是见怪不怪。但是前几日都是张菁起早做饭,今天却不见了踪影,也不知是不是前些天累着了。
      荷露笑了笑,一边让我们入座,一边道:
      “不打紧的。小鱼儿和燕伯伯昨晚喝高了,今天自然是要睡睡懒觉的。菁姐姐前些天辛苦了,好不容易挨到云儿好转,我能腾出手来,自然是要她今天睡个好觉,别着急起来。至于瑕儿,他昨天才回来,估计也累得不轻,就随他去吧。倒是惜凤姑娘和华姑娘,不知是不是也还没起。要不,小纤你去看看她们?若是醒了,便叫来一起用餐吧。”
      我还来不及作答,仇心柳突然开口了:
      “若是华姑娘要来吃饭,那我还是回房自己吃吧。”她一脸的不乐意,眼睛眯成一条缝,本来刚刚还打算动筷子的,现在直接搁下碗筷,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做出一个极其抗拒的姿势。
      听完她的话,气氛顿时尴尬了起来。荷露不知如何接话,我也杵在那里,不知道要不要去看看惜凤和华紫音的情况。我指望着若湖此时开口圆场,但是若湖好像也左右为难,不知道是不是她也不愿意见到华紫音。毕竟这一路上,每次有华紫音出现的场合,感觉都诡异至极,闹得大家都闷闷不乐。
      正当我万分无奈之际,突然就听到江云说:
      “娘,我们先吃吧。”
      “你……你刚刚叫我什么?”荷露睁大了双眼看着坐在自己旁边的江云,就好像是遭了晴天霹雳一般,表情里全是惊愕。
      我也目瞪口呆地看着江云,他刚刚——竟然叫“娘”了。我记得方才做早饭之前,荷露还不无遗憾地捋着自己的头发,喃喃说“你什么时候……能叫我一声娘,就好了。”想不到,这才过了半个时辰,她那个看似难以实现的愿望,竟这么快就成真了!
      我们在场的四位女性,全都惊讶地看着江云。但江云却一脸的波澜不惊,兀自端起一碗稀饭,开始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仇心柳见江云已经开动,早已饿得咕咕叫的肚子也忍不住了,拾起筷子往自己碗里夹了一把萝卜丝,又捡了几片酱黄瓜,拌在八宝粥里,转动着瓷勺,开始一口口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两个人显然是饿极了,都吃得停不下来,也不再和我们搭话。荷露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从已经切好的荷叶包鸡碟里选了几块白嫩透鲜的肉,分别往江云和仇心柳的碗里塞,然后喜上眉梢地说:
      “来,多吃点……”
      我和若湖见了,也都拿起了筷子,给自己碗里夹菜。这顿饭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平安进行下去了。等到吃饱喝足,其他几个人连影子都没露一下。我估摸着现在的时辰,大约是辰时末,还不到巳初,心想他们大概还得睡到将近午时才醒转吧。干脆,直接去准备中饭好了。
      吃完早饭,江云和仇心柳也帮着收拾碗筷,送到厨房。不过江云那双拿惯了剑的手,收拾起碗碟倒是显得格外笨拙,虽然他已经极其小心地轻轻叠放着一个又一个的瓷碗,但还是免不了发出磕磕碰碰的声音,我和若湖都忍俊不禁。至于仇心柳,到底是大小姐,估计以前在仇皇殿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且不说她那宽敞的宫装袖袍动不动就拂过油腻腻的脏碗,她那葱花般细嫩的手指也好像挑三拣四一般,不愿意碰触到盘子里的剩菜,生怕惹得自己一身油烟味。荷露满脸柔和地看着他们二人,把他们手里的碗筷和碟盘都夺过来,揣在自己怀里,笑着道:
      “好啦,两个孩子快去休息吧。这里我来收拾就够了。你们啊,别越帮越忙才是。”
      仇心柳羞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江云抿了抿嘴唇,但是脸上几乎看不到表情的变化。我和若湖忍住不笑,转过身去,跟着荷露把食盘都送回厨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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