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一寸烟》尺走

7、第 7 章

　　倘若能重来，你会不会收回这些话？

　　倘若能重来，我还会这么说吗？

　　周裕安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此时距离他一时气急跑出陈占元办公室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对，陈占元说的一点都没错，他是周家的独子，周家的血脉全在他一人身上。周老爷子辛苦半生的家业，上海滩数百号兄弟，
　　他没有任性的资本。

　　随意拐进一条巷子，周裕安双手掩面靠着墙慢慢蹲下。
　　他哭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在逃避的周家独子的身份，终于还是在那间办公室里追上他，占有他，也摧毁他。
　　自己出去念书，自己找工作，自己租房子，都没用，什么都没用。

　　周裕安跑出去多久，陈占元就在沙发上坐了多久。那些扎心窝子的话说出来反而是一种解脱。
　　借着周裕安的横冲直撞，陈占元终于第一次正视了自己的感情，
　　是不能，
　　真的不能。

　　“小安啊，”陈占元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我喜欢你，真的喜欢，特别喜欢。”
　　喜欢到这条命都是你的。

　　“所以你真的说了？”季竹元，大概是周裕安满上海唯一一个朋友，现在正坐在他对面，嘴角的笑容怎么看怎么欠揍。
　　“嗯。”周裕安喉头哽得厉害，一口威士忌说什么也咽不下去。
　　“你是不是脑子不好使？”季竹元浑身的痞气一点都对不起他这个文绉绉的名字，“要我说你就是想不通。”
　　“你说你放着好好周家大少爷不做，非得搞什么自食其力。今天你要不是一个小翻译，你要是周家掌权人呢？”季竹元笑得不怀好意，“巧取豪夺听没听过，逼良为娼听没听过，你都是周家掌权人了，什么三哥四哥，不都得听你的。”
　　听起来，好像有些道理？
　　周裕安抬起头来眯着眼看他，可是还没来得及点头就听到他说什么“三哥，四哥。”
　　确定了这个孙子又在满嘴跑火车，周小少爷怒从心头起，一片柠檬就这么直接塞进了季竹元的嘴里。

　　“我，呸呸呸，”季竹元被酸的脸都变形了，“周裕安！你就这么对你朋友是吧？！”
　　“你再这样就别指望我陪你喝酒了！”

　　周裕安没说话，抬眼看了他一眼。
　　尽管他浑身的叛逆骨头，现在更是和周老爷子闹翻，但是换谁来看他，都要说一句太像了。
　　真的太像了，尤其那一抬眼。
　　季竹元不知道怎么也闭了嘴，把那片柠檬从嘴里拿出来又狠狠灌了几口冷水，他不怕死地又凑过去。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周裕安一口闷掉杯底的威士忌，伸手叫侍应生过来。
　　“喝着我的酒还这么凶，”季竹元到底看不过去，把酒稍微拿远了点，“要我说，你也别跟老爷子怄气了，还是回周家吧。”
　　“徐徐图之，徐徐图之你懂不懂啊。”

　　季竹元和周裕安在法国认识，两个人生来脾气投缘，又都留洋。
　　他知道周裕安的心思，也知道他的执念，所以他不会劝周裕安放弃，只是他劝周裕安这种事还是要慢慢来。

　　“别说这些了。”一口一口酒喝下去，周裕安觉得自己现在简直就是深闺怨妇，他甩了甩头试图把满脑子的杂念甩出去。
　　“你家怎么说？”他主动换了个话题。

　　“还能怎么说。”季竹元撇了撇嘴，“我家跟你家不一样，兄弟姐妹一大堆。”
　　“这个什么局，那个什么部，打从我回家我娘就恨不得拎着我耳朵念叨，要争气，要争气，要讨老爷子欢心。”
　　“争什么气？”他往后一靠摊开手，“我就这么个德行，她又不是不知道。”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两个人碰了一杯，把那些杂念都融进了酒里。

　　“三爷，您怎么还在这？”阿丰这边例行检查，路过门口被屋里沙发上的黑影吓了一跳。
　　“睡着了，”陈占元扶着膝盖站起来，嘴巴长了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看完就赶紧回家吧。”他说着拿起搭在扶手上的大衣就要出门。
　　“三爷我送您吧？”
　　“不用了，”陈占元挥了挥手，披上衣服出了门。

　　一地清辉落在他身后，这整个人世间也被他留在了后面。

　　其实说不上什么感受，就是想走一走，吹吹风，听听心里那个留在年少的孩子的声音。
　　不论是他还是周裕安，大家都在一年又一年的成长中披上不同的皮。
　　不复当年。

　　有多少年没这么安安静静地看过月亮了呢。
　　陈占元摊开手，借着月光依稀可以看到杂乱的掌纹。
　　大概有三年了，从周裕安出了国，他就再也没有停下来过。
　　商场上的尔虞我诈比真刀真枪更耗人心神，陈占元把自己浸在其中，不觉间日子过得飞快。

　　他有心想要变成周家最快的一把刀，最好用的一条狗。
　　现在看来，颇有成效。

　　“是小三啊，”李婶揉着眼打开门，迎进来一身水汽的陈占元，“你怎么跑过来了？”
　　“想您做的汤了，”陈占元拍了拍大衣上的水汽，“今天怎么就您自己在这？李叔呢？”
　　“老爷子今天有点不舒服，你李叔就没回来。”

　　李婶家不大，弄堂里带着个小院子的几间平房。陈占元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本来就是个借口，可是话说出来他倒是真的开始想念李婶做的甜汤了。

　　“来，”李婶从里屋端出来一个大碗，“没什么好东西，就是些银耳桂花。”
　　“李婶做的都好喝，”陈占元西装革履地坐在小板凳上，捧着一碗汤喝的好不热闹，“好久没喝李婶做的汤了。”
　　“谁让你们一个两个都不回家，”李婶坐在一边笑着看他，“老爷子嘴上不说，其实他一个人坐在那么大的桌子上吃饭，也不好受。”
　　她说着眼眶有点发酸，“小安在国外，你也天天忙得风风火火，老宅子里人越来越少了。”

　　陈占元不知道怎么动作就停了，他捧着半碗汤，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能说些什么呢，他其实有些不敢见老爷子，尤其周裕安回来了，今天又闹了这么一通。
　　他提起老爷子总觉得自己心里有愧。

　　“你看我，就是老了。”李婶擦了擦眼角的泪，“老了，就总爱念叨这些事。”
　　“还喝吗？”她擦擦手站起来，“我再去给你盛点。”

　　“好。”陈占元把手里的碗递给李婶，一碗甜汤下肚，他总觉得有什么在自己眼眶里打转，不受控制。

　　“对了，”李婶端着汤回来，“我听说小安不回来是因为老爷子要给他说亲？”
　　她说着又笑了，“那么个小团子，一转眼也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老爷子就是嘴硬，又拉不下脸来，”李婶仿佛在跟陈占元说话，又仿佛是自己念叨。
　　“对了，小三，”她看着陈占元，“我记得你比小安还大，三岁还是五岁来着，怎么，你就没看上哪家姑娘？”

　　最怕长辈突然的关心，陈占元一口汤好悬把自己噎死。
　　“咳咳，咳咳，”他放下汤碗给自己顺气，“李婶，你，咳咳。”
　　“都二十五了，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这么大人怎么还害羞了。”李婶伸手拍他后背，“看上哪家姑娘了？跟婶说说。”

　　“没有，婶，”陈占元压了压心头泛上来的酸意，“我还没想这些事呢。”
　　“该想了！”李婶笑着说，“喜欢什么样的，跟李婶说！”

　　在陈占元坐在板凳上手忙脚乱应付长辈关心的时候，
　　【嘭嘭嘭】
　　公寓的门被人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