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一寸烟》尺走

2、第 2 章

　　二

　　淮海路地处英租界。

　　周小公子闹脾气归闹脾气，吃穿用度也没缺着自己。租个房子也要租到英租界里来。
　　不说别的，整个英租界单论在巡捕房任职的人数，这里就是外面的好几倍。
　　没错，外面。
　　一路之隔，就是安定与混乱的区别。一边歌舞升平彻夜难眠，一边鸡鸣狗盗流离失所。上海是风雨飘摇中的孤岛，各国租界就是孤岛上坚实的避难所。
　　数倍于他处的房租，彻夜不休的警察，人为地区分出了‘里面’和‘外面’。

　　他那个公寓的位置很好，离上班的地方近，四周又安静。
　　不远处还是个小小的街心花园，推开窗户就是风景。
　　当然房租也不便宜就是了。

　　周裕安下了班慢慢悠悠往家里溜达，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各家饭店飘出来诱人的香气。
　　不止饭店，他一路回家穿街过巷。弄堂里没有掩紧的门缝里透出暖黄色的灯光，欢声笑语的，显得那个所谓的家更加清冷。
　　周裕安想了想回去以后的凄凄惨惨戚戚，也不怎么高兴得起来了。
　　刚刚租了这个房子的时候他着实新鲜了几天，没有不讲卫生手脚不干净的外国舍友；没有借着都是中国人乱攀关系的中国朋友。每天下班回家拎几个菜自己吃饭，生活过得舒适又惬意。

　　不过惬意的生活过了最多半个月吧，周裕安抽动鼻尖摸了摸自己瘪瘪的钱包。
　　吃不消了。

　　跟家里老爷子大吵一架偷跑回国，人为断了自己的经济来源。周小少爷人生将近二十年，从来没发现原来钱这么值钱，也从来没有意识到钱这么不禁花。
　　他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按了按空荡荡的胃，想起来家里还有一小把面条。
　　今天就吃清汤面吧，周裕安砸吧砸吧嘴，没有滋味。
　　他说不上自己在期待什么，或者说他明明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也不敢承认。

　　关于那个人，周裕安回来这段时间也有意无意听到了一些消息。
　　什么三爷啦，风云人物啦，真真假假的，慢慢勾勒出一个周裕安不曾了解的陈占元。

　　有个词叫近乡情怯，他原来不以为意，现在才知道其中的滋味。

　　拐过这个巷口就是家了，虽然知道家里没有人会等他，但是周裕安还是不自觉加快了脚步，然后他就被那个站在门口的黑影吓了一跳。
　　“谁！”周裕安一拐过来就看到影影绰绰的有个人靠在他家门口。
　　他一下子停住脚步，身子微微后倾，脑子里闪过的都是这几天的报道。
　　什么《深巷弃尸》什么《入室抢劫》，血淋淋的标题搭配着极为惊悚的开头。

　　“我，我警告你，别过来啊。”周裕安一边说着一边留心身后的路，从这里跑上几十步就可以回到大路上了。
　　别害怕，他暗自给自己打气。

　　“是我。”一个温润低沉的声音，那个人慢慢从阴影走到月光下。
　　眉骨，鼻梁，嘴唇。
　　从上到下都是周裕安熟悉的样子。
　　“三，三，三”周九良浑身绷紧，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三哥？”
　　“三三三三哥又是谁？”陈占元笑着问他，“怎么几年不见，我们周大少爷还多了个结巴的毛病。”
　　他手里一边拎着一个三层的红木餐盒，另一边拎着一个菜篮子。
　　极具生活气息的样子，恍惚间竟然让周裕安觉得他们在一起很久了。

　　这个人还是周裕安记忆里的那个样子，看起来温温的。眼睛里面总是弥漫着一层水雾，遮挡住锐利的眼神。
　　他嘴角噙着一点淡淡的笑容，不大，但是足够真诚。
　　“这么晚才下班？”陈占元自然地走在周裕安身边，一个上班，一个卖菜，看起来很是和谐。
　　“嗯，”周裕安掏出来钥匙开门。
　　开关就在手边。啪嗒一声，昏黄的灯光洒满屋子。

　　周裕安回身接过陈占元手里的菜篮子，“三哥你直接进来吧。”
　　他抿了抿嘴，家里只有一双拖鞋，周小少爷置办家具的时候也没想到他还能邀请谁来家里做客。
　　“厨房在这边？”陈占元跟在他后面，“我给你炒了几个菜带过来了。还有一锅李婶今天新炖的佛跳墙。”
　　“红烧肉，辣子鸡，都是你爱吃的。”陈占元把食盒里的菜一碟一碟拿出来。

　　“三哥你今天一直在外面等？”周裕安摸到菜碟皱了皱眉，除了佛跳墙尚且带一点余温，别的几碗菜都已经凉的透透的了。

　　“今天没事，四点多过来的。”陈占元语气带上一丝调侃，“哪里想到我们小少爷这么忙。”
　　“三哥你说什么呢。”周裕安面色有点红，端着菜赶紧往灶台那里跑。
　　他从小就和陈占元一起长大。在他什么都不懂的时候陈占元就是那个能护在他身前的哥哥了。
　　算起来总像是半个长辈的意思。
　　就像家里小辈自己开始独立生活一样，被别人夸赞总会有点骄傲，又不好意思的。

　　其实他们都变了很多。
　　原来那个威名在外的笑面虎陈占元穿起了西装打上了领带，一副平光眼镜挡下所有的过往。
　　而原来那个又倔又轴的小少爷也开始自己找工作，自己租房子。
　　生活看起来总是往好的方向发展的。

　　余光瞥到站在厨房里的陈占元，看看两个人身上如出一辙的衬衣西装，周裕安心头翻上来一丝窃喜。
　　是不是这样的话，他们的距离就会近一些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阻碍也会少一些了？

　　周裕安回来的时候想过再见到陈占元会是什么样子，生疏？不自然？
　　他想了很多，唯独不敢想今天的这一幕。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时光改变了很多东西，也留下了很多东西。
　　红烧肉还是那碗红烧肉，辣子鸡还是那碟辣子鸡。都是陈占元亲手做的，都是周裕安爱吃的。
　　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抱着陈占元的腿一定要吃他做的红烧肉时他无奈的笑容。
　　没人能想到如今这个在上海滩也算是说得上话的陈三爷有那么一手的好厨艺，当然这些都多亏了周家这个嘴挑的小少爷。

　　那个时候陈占元在外面打打杀杀闯江湖，一碗要花心思的红烧肉是他仅剩的温柔。
　　可即使这样，周裕安也是隔三差五才能吃到这么一顿。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饭菜还是记忆里的味道。

　　周裕安埋头吃的筷子飞起，一句话都来不及说。
　　陈占元在一边看着，突然觉得有点心疼。
　　“吃的这么急，怎么在外面吃不饱？”他给周裕安夹了一块肉。
　　“没有，”周裕安嘴里嚼着米饭含含糊糊地回应，“太久没有吃到三哥做的饭了。”
　　“那你不如搬回去？”

　　一句话，整个房间突然都静了下来。
　　周裕安停下嘴里的咀嚼，他伸着脖子使了使劲，把那口饭咽下去。
　　“三哥你今天就是来做说客的？”

　　气氛尴尬。

　　“你跟老爷子之间有什么事我都不问，”陈占元沉默了一会往后一坐，摊开手笑，“不问，也不管。”
　　“可是小安，你不想想是谁告诉我的你在这里。我今天来确实是老爷子想让我过来，但是他也没提说让我劝你回去。”
　　陈占元眼神中是严肃，“我不问你们到底怎么了，但是小安，可能你并不了解老爷子。”

　　他说完有些后悔，总觉得自己是不是话说的太过了。周裕安不是那种不听话的孩子，这次闹得这么厉害想必也有自己的原因。
　　看着周裕安低着头不说话，陈占元又有点心疼。
　　可是没等他说什么呢，周裕安反倒是先开口了。
　　“三哥，是不是我爸他不让你来，你就不过来了？”
　　低着头压着喉咙，周裕安这句听起来闷闷的，甚至带了哭腔。

　　“你瞎想什么呢！”陈占元一巴掌糊到周九良脑袋上，“我想说老爷子关心你，你怎么就岔到我身上了。”
　　“倒是你，回来了也不知道跟我说一声。”陈占元半开玩笑半生气，“我又不是神仙，上海这么大，你悄无声息跑回来我怎么知道。”

　　“找的什么工作？”前面的话题没什么继续的必要，陈占元干脆换了点别的问，话题转的生硬了些，好在两个人已经不用在意这些。
　　“给一个法国人当翻译。”周裕安老老实实地回答。
　　“生意人？”陈占元想了很多，老师，记者，银行，可是怎么也没想到是会做翻译。
　　法国人，英国人，这群在上海扎堆的洋鬼子没什么好心眼。陈占元本心来讲不希望周裕安和这些人牵扯过多。

　　可是这是周裕安第一次独立于周家去做什么事，陈占元也不愿意泼他冷水。
　　只能自己多注意点了，陈占元心里已经决定以后多帮周裕安看着点。

　　“对。”周裕安点点头，“先做着，看看以后如果有更合适的工作再跳槽。”

　　“行，”陈占元拍拍他，“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决定。”
　　“但是别忘了我，有什么困难就来找你三哥就行了。”陈占元看着被周裕安吃的盆干碗净的几样菜，“馋了也算。”
　　“想吃什么就叫我。”他说着掏了张名片出来，“打电话，上门来找我，都可以。”

　　压着暗纹的纸手感很好，上面印着几行白纸黑字。
　　大周百货，陈占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