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一寸烟》尺走

1、第 1 章

　　一

　　上海法租界。

　　“三爷，三爷，三爷。”伴着叠声的呼喊，一个中年男人从大周百货公司里面追出来，他西装革履，裤子烫的笔直，是时下最体面最流行的穿法。
　　这样的人放在上海不算少，可绝对也算不上多。单说这一身装扮，就足够他畅行各家西餐厅了。
　　那张足以见得生活优渥的脸上此时是说不出慌乱，他一边喊一边跑，无暇顾及笔挺的裤子上勒出来的痕迹，终于在那个被他称作‘五爷’的年轻人打开车门的时候拦住了他。
　　“三爷，爷，陈爷！”他喘了几口粗气，语气中是遮挡不住的讨好，“咱们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啊。”
　　“好相见？”被拦着也上不了车，陈占元索性把手搭上打开的车门，“刘先生想把这个事就这么抹了？我记着数呢，你刚刚出来的时候喊了五声‘三爷’。”
　　他说着挑起眉似笑非笑地看了那个刘先生一眼，语气温和刺人，“您这账上差了几千块，单就五声‘三爷’就想抹平？刘先生真是金贵啊，一句‘三爷’就能跟我换走几百大洋？”
　　刘先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他没想到这个什么陈三爷陈占元一点面子都不给他。
　　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呢，难免几个停下来看热闹的。刘先生追出来这么一茬，面子里子是一点都不剩。
　　他又窘迫又气急，咬牙切齿的腮帮子都鼓起来两块。可偏偏陈占元就是轻轻松松，嘴角甚至还带着点笑意。

　　“兄弟，”刘先生伸手想搭上陈占元肩膀，结果被对方躲开了，他憋了憋心头的火气，“我也不能让你吃亏不是，这样，咱们……”他说着话手上比划了“三七”，这是要把这次的利润跟陈占元三七分成了。
　　不过周家跟前一条狗，刘先生能让出来三成利自觉够看得起这个人了。
　　他账目的问题不算小数，三成利也是明晃晃的几百块大洋。几百块那是什么概念，就算吃穿挥霍无度，几百块大洋都能舒舒服服好一段日子了。
　　刘先生这边还没盘算完，嘴角已经扯出点笑意，可是那边还没比划完的手就被按下去了。
　　“还是别了，”打两个人见了面陈占元第一次碰他，却是这种情形，“刘先生您这样，我不好跟老爷子交代。”
　　语气那叫一个温和客气，倘若不听内容的话。

　　刘先生这个时候才知道为什么他跟大周百货合作的时候，身边有人叫他小心那个叫“陈占元”的了。
　　这个人真是软硬不吃，他做生意这些年，很少见这样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的人了。说什么忠心，说什么心腹，刘先生一概不信的。
　　在他看来，没有钱打不通的路，可偏偏今天就在陈占元这结结实实碰了个钉子。
　　这人别说想要商量了，根本就是不为所动，他今天来真的就是为了揪出来账目问题断了合作的。
　　刘先生一上午的憋屈终于忍不住了，大周百货又不是他家的，什么时候一条狗也这么忠心耿耿了！
　　“周家真是养了条好狗啊。”怒火上来刘先生不管不顾脱口而出。

　　话说出来他就有点后悔，可是又带这种隐秘的快感，想要在陈占元脸上找到憋屈，屈辱，愤怒的神情，就像他这一上午。
　　可是他没想到陈占元只是笑了笑。
　　“话倒不用这么说，这不是还有人在这，老老实实跟狗商量，还想要三七吗？”陈占元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低沉，里面带着点难以捉摸的笑意，实打实的讽刺。
　　就算我是周家的一条“狗”，那你不是连狗都不如？
　　“刘先生，怎么说，打狗也得看主人。”陈占元眼神冰冷，“话糙点，您自己心里掂量吧。”

　　他说完这话不再听刘先生啰嗦，摆摆手就上了汽车。
　　小汽车发动，开远，徒留刘先生站在原地吃了一嘴尾气。
　　“呸，狗仗人势的东西。”他跺了跺脚又骂了一句，比生气更明显的是懊悔，跟周家这条线断了，不知道要损失多少钱。

　　周家老宅

　　“处理了？”周崇德周老爷子穿着一身棉布唐装，正坐在阳台上逗鸟。
　　陈占元恭恭敬敬站在他旁边，身姿还是笔直的，只是浑身肌肉都松了下来。
　　旁人对陈三爷多有猜测，只是他们从来没见过在周家老宅里的陈三爷罢了。
　　他在这里就不用时时绷着一股劲了。
　　恭敬却也从容，甚至敢‘胆大包天’地和周老爷子开开玩笑。

　　听到周老爷子开口，陈占元笑了笑，“那算个什么玩意，还值得您开口，早就处理好了。”
　　“他没跟你谈条件？”周老爷子仿佛带着试探回头看陈占元，人上了些年纪，眼睛总是不自觉地眯起来，手底下人没有不害怕周老爷子这个眼神的。
　　“谈了，”陈占元一点也不紧张，“说这个事瞒过您，事后这笔利益我们三七。”
　　“三七？”周老爷子也笑了，“不少钱吧？”
　　“几百块。”陈占元把手里的鸟食递过去，“他要是说七三把大头给我，说不定我还会来跟您撒个谎。”
　　“你这孩子，就会哄人。”周老爷子被他一脸故意做出来的算计模样逗乐了，从兜里掏出来一封信递给陈占元。

　　淮海路，八十九号。
　　信里只有张薄薄的纸，上面写着这个地址，除此之外也没别的东西了。
　　“那一片都是公寓”陈占元回想了一下，“这是谁的地址？”
　　“你说呢。”周老爷子也不逗弄他那只百灵了，语气里隐隐带点恼怒。
　　他这么说陈占元就能猜到了，他试探着开口，“小少爷回来了？”
　　“哼，”周老爷子把拐杖拄得咣咣响，“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偷偷跑回来，回来了也不回家，跑出去租房子住，像什么样子！”

　　周老爷子拐杖拄得凶，嘴里骂得狠，可是身边人都知道他没生气。
　　或者说不是那种生气。

　　周裕安从小就跟陈占元最亲近，周老爷子此时把这个地址告诉陈占元。
　　内里的意思堪称耳目昭彰。
　　刀子嘴豆腐心，不过是拉不下脸来罢了。

　　“得嘞，”陈占元憋住要跑出来的笑意，“我这就带上五斤排骨，三块牛肉，再去找李婶要两斤腊肠，替您去教训他。”
　　“前两天有人送来的茶饼，给他带上一块。”周老爷子顺着陈占元的话说完才发现不对劲，“赶紧走，赶紧走，别在我眼前烦我。”周老爷子挥挥手，“胆子越来越大，一个两个我看都是要上家法。”
　　“好嘞。”孟鹤堂应着转身小跑几步，装的一副怕极了的样子。

　　他才是最会哄人的，不过现下哄了老的，还有一个小的。
　　让人头秃。

　　不过说起来他下午也没什么事，陈占元快走几步到了厨房。
　　李婶这个时候正在厨房忙活，他一推开门就闻到一股鲜香的味道。
　　“李婶，忙呢？”陈占元扒在门口笑意盈盈地打招呼。
　　“哎呀，元元过来了。”这一家子就没有不喜欢陈占元的，孩子长得乖，嘴又甜。他们才不在乎外面说什么陈三爷杀伐决断笑面虎，只要来到这里，陈占元就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小辈儿而已。
　　对，还有那个让人羞于启齿的小名，“元元”。
　　“快来快来，”李婶说着掀开一个锅盖，用瓷勺盛了一小碗出来，“刚炖好的佛跳墙，数你这个孩子有口福。”

　　李婶在周宅做工几十年，手艺自然没话说。这一罐佛跳墙炖的鲜香味美，恰到好处。
　　碗里滚动着鲍鱼元贝，汤底呈现出微微的胶质，就这么一勺下肚让人恨不得把舌头也咽下去。
　　“还是李婶做的最好吃。”陈占元没一会就把那一碗都挖了个干净。
　　“就知道哄我，这么喜欢吃，你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一次。”李婶孩子早夭，跟在周老爷子身边长大的孩子们有一个算一个，她都当成自己孩子一样。
　　话说到这里又叫人伤心了，李婶拽着围裙的一角擦了擦眼眶，陈占元猜到她又想起谁来了。
　　“今天刚刚有人送来新鲜的肉，我给你带上。”李婶有些不好意思，转过身就要进屋。

　　“李婶。”陈占元按住李婶忙活的手，“盛一罐这个汤，再把厨房借给我用用。我记得腊肠还有，我炒几个菜。”
　　“这是，”李婶听到愣了一下，又看见陈占元眨了眨眼，眉梢都带着笑意，“腊肠焖饭，炸小黄鱼儿，红烧肉。”
　　她本来还不敢相信，但是放眼整个周宅，能让陈占元做饭的，也就一个人了。
　　“这是，这是，”李婶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小少爷回来了？”
　　“是。”陈占元笑着点点头。

　　“哎呀，”李婶又惊又喜，“回来了怎么不回家啊。”
　　“这不是，”陈占元说着嘴往外努，“偷跑回来的，跟老爷子不知道怎么又吵起来了呗。”
　　“哎呀这孩子，”李婶说着开始收拾厨房里的新鲜食材，收拾着收拾着又停下动作，“你说小少爷自己会做饭吗，要不还是我做了给他送过去。”
　　“他怎么就这么倔，还要自己跑出去住，这能照顾好自己吗。”
　　“李婶，李婶，”孟鹤堂在那边穿上围裙，“您别担心了，不是还有我吗。”
　　“哎，行。”李婶答应着还是不放心，“你可得好好照顾他啊。”

　　短短半天，周家小少爷回来这件事，就像插上了翅膀。
　　被风吹遍了整个周宅。

　　那个出去留学的小少爷，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