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破》酱婶子

135、肉香（六）

　　沐长生一张脸从狰狞到惨然欲泣，几乎只在一瞬间。

　　他哀笑，神色颓唐，望着远处嗤笑连连。

　　“都说会哭的孩子好啊，错了，你们以为会哭的孩子能得到什么，嗯？”

　　小孩子生来就会哭，后来学会了笑。

　　所以人生而又哭相，大抵是知道生而为人到这世上便是要吃苦的。

　　人有一种病，穷病。

　　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长生记得，家里穷，很穷。

　　村子清贫，村里的人家稍微好些的会在过年时候做上一顿荤菜。锅底薄薄的一层肉糜，反复的翻炒，油香铺满整间厨房，晶莹的肉渣会留下，混着糙米和被虫蛀的菜叶一起，还能吃好几顿，这个年也就算过了。

　　长生记得那个味道，肉很香，虽然很小很小，但是很香。

　　后来，遭了灾。村子本来就小，地也不够肥，大旱一年接着一年，终于颗粒无收。

　　他再没有问过肉糜的味道。

　　小长生有个姐姐，他们一同出生，姐姐早他一步出世，却比他生的瘦小，五六岁的年纪，姐姐比他还要矮上一个头。

　　孩子们聚在田间地头打闹嬉耍，大一点的孩子会爬上树去，摘榆钱，采槐花。

　　那个时候，姐姐总会拖着她那双孱弱的双腿费力的将他抱去树下，他们一起吃榆钱芯，甜丝丝的。

　　渐渐的，村子里的很多人家都出门逃难去了，他们还是饿，再没有力气出门玩耍。两个小小瘦瘦的孩子坐在篱笆下，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爹娘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每每从外头回来都是一副苦丧的脸，然后娘会去厨房，没多久，就会端着一盆米汤出来。

　　汤很清，甚至可以看到盆底有几颗米。

　　娘数着米粒给他们盛汤，总会给他多放几颗。

　　但他还是饿，半夜里饿到睁着眼睛在炕上翻滚，然后姐姐就会偷偷将他拉到一边，再悄悄从自己口袋里抓出两粒已经干瘪变形的糙米粒。

　　沾着衣料上的灰尘，小长生眼角挂着泪，嚼了又嚼。

　　姐姐总是偷偷把她自己碗里的米汤喝光，然后藏起来两三粒米，到了夜里把他摇醒。

　　姐姐总会嘘他一声，然后哄着他，“阿弟，吃。”

　　后来，汤盆里再也没有了米，爹娘熬草根，熬树皮，最后是外边能见到的任何能吃的东西。

　　长生饿极了，每每哭个不停，爹娘一天回来的比一天晚，总是姐姐抱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姐姐声音很轻，透过泪湿的眼，他看见姐姐稀疏且枯黄的发，姐姐总说，“阿弟别哭了，哭累了就更饿了。”

　　娘每次回来，都会抱着她一起哭，爹就坐在门槛上，垂着头不说话。

　　再后来，那么能忍耐的姐姐也跟着他一起哭，他们实在是太饿了。

　　姐姐哭的很大声，娘也哭，抱着他们一起哭。

　　直到有一天，小长生终于哭累了，哭到甚至不觉得饿，就那么躺在姐姐怀里，姐姐的哭声也越来越远，远到他渐渐的听不清晰。

　　那个时候，村子里几乎就剩下他们一家。

　　终于，爹娘也决定离开村子。

　　长生醒来时，只看见娘在身边，眼神空洞的看着他。

　　娘说，“我的儿醒了，醒了好啊，起来吃些东西，咱们也走吧。”

　　爹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盆肉。

　　很大一盆，那个味道很香，他这辈子都记得那个味道，那是过年时候闻到的味道所不能比拟。

　　肉很肥，爹炖的很烂，咬下去，油汁会顺着嘴角流下来。

　　他对爹说，“这个肉是粉色的，真好看。”

　　爹不说话，埋着头吃。

　　他对娘说，“阿姐怎么不吃。”

　　娘的泪落在碗里，越落越多。

　　从那天起，他再没听见过姐姐的哭声，也再没有见过姐姐。

　　他们离开了村子，荒无人烟的地方，爹娘总会从包袱里变戏法一样变出一块肉干来，爹娘塞给他吃，他们也吃，眼神里只有麻木不仁。

　　后来路上有了人，渐渐地人多起来，他们讨到的干粮也多起来。

　　他们在一个镇子安顿下来，小男孩成了少年，最开始乞讨的时候，少年总会在那些馆子后多待一会儿，后厨飘出来的香气让他流连，时间久了，他就厌了，因为那些味道远不如让他活过来的味道。

　　长生再没挨过饿，甚至时常能吃到肉。

　　肉铺扔掉的慥肉，别人残羹里剩肉，还有爹娘买回来的肉，长生吃的津津有味。爹娘的脸上慢慢都有了笑，但少年的脸，越来越麻木。

　　幼时的记忆里，汗水的咸的，槐花是甜的，树皮是涩的，草根是苦的，只有那顿肉，是香的。

　　爆竹声层层叠叠，小镇里的人走出门，孩童在欢呼，雪很厚，炮竹的光那么刺眼，照亮每个人的脸，他们都在笑。

　　过年了，该吃肉了。少年的脸上头一次露出笑来。

　　柴火很旺，铁锅很大，肉很香。

　　桌上摆好四副碗筷，少年独自坐在那里，大快朵颐。

　　年过完，那天以后，少年再没有见过爹娘。

　　沐长生低头看着沐嬅染，说，“我知道你不想嫁给别人，你同我阿姐一样好，所以我，让你去见我阿姐......她也在我肚子里。”

　　沐长生又说，“我也知道你娘疼她多过你，她只拿捏你，摆布你。”

　　沐嬅染泪沾黑袍，同身旁的妹妹一道哭成个泪人。

　　褚破低着头，手在抖。

　　他知道沐长生疯了，在他之前，那个易子而食的地狱先疯了。

　　一只温热的手握上他的手，褚破侧头去看，就见那只手又将力道加重，稳稳的安抚意味。

　　沐长生缓缓蹲下身去，凑近了沐嬅染。

　　老黄双袖一展，两把软剑在手，剑柄一旋，两条长穗拖曳在地，发出金石猎猎之响。

　　晁介眯起眼，“铁穗双剑，你是黄中道。”

　　武痴黄中道，早年凭借两把铁穗软剑，横荡半个武林，也是他当时一介草莽心之所往，只可惜后来武痴绝迹江湖，却不想竟埋身于汣州沐府，做起了马夫。

　　老黄低喝，“你敢再近一步，我断你双臂。”

　　沐长生恍若未闻，只说，“你别怕，我不是害你，我想救你。”

　　破风声层层叠叠，剑影过处，剑到穗到，武痴的剑，是杀人技。

　　沐长生笑了，一只手翻开，赫然是一枚黝黑弹丸。老黄大骇，尚不及收剑，却见另一道身影猛地跃起，直扑入沐长生怀里，困住了他双臂。

　　长剑入肉，老黄僵在原地。

　　沐长生惊愕，看着怀里的人一脸不可置信，“你，能动？”

　　沐嬅染终是笑了，泪落唇畔，笑得凄然，“我一个女子混迹商场，自然有些防身手段，你，你昨夜来时，我闻到花香，我就知道......是你，长生，我......”

　　“我不怪你，”沐嬅染痛极了，彼时强作镇定被人推上石桌，心痛不已，此刻剑如肺腑，身体也痛道极致，强撑着将自己靠近他怀里，一手覆上沐长生面颊，说的有些吃力，“我去花园陪他，是故意气你，我......想看你生气，你也不要怪我。”

　　沐长生神情古怪，想张口，却几次没能说出话来。

　　他不知道，如果阿姐在的话会不会也是这样，能逃的时候不逃，看他死又替他去死。阿姐没得太早了，他甚至不知道阿姐叫什么名字，如果可以，他也想阿姐长生。

　　他也想眼前的人长生。

　　沐嬅染没了力气，只觉得身子轻的吓人，唇角的血混着泪一股脑滑入脖颈，只觉得很累，“长生，我好累啊，你，累不累啊......长生......”

　　明落突然伸手，已经僵在原地的褚破被硬生生扳过身体，径直带离了此处。

　　明落小声吩咐，“送活人回去。”

　　沐长生动了，替沐嬅染拢了拢袍子，抬手握住剑柄，猛地一送。

　　沐长生说，“我也累，好想阿姐。”

　　沐嬅笙早在目睹姐姐中剑之际便昏厥过去，老黄丢了手中独剑，双眼是神，二人被惊羽卫一路送回沐府。

　　另一头，赵鼎带着人从另一间石室内悄然救出一人，彼时，那人吐得满身秽物，面具滑落在颈间，正是一张白玉菩萨。

　　接连几日，汣州府衙查封了大小酒楼茶肆数家，走抓走不少人，府衙牢房人满为患，一时间汣州百姓也陷入惶恐余韵当中。

　　最为人震惊的是，汣州境内竟然有一个庞大的食人组织，而组织秘密的藏身之地竟然就在沐府的底下，谁也想不到，汣州沐府的底下竟然暗藏一座地宫。

　　沐府出了事，名誉和生意受到巨大影响，主人家无暇顾及，当务之急却是为大女儿操办丧事。

　　观云台内，褚破听着一众食客絮絮叨叨的闲话，也终于将视线从自己重新包裹的手上移到明落身上。

　　褚破问，“大人，我写的结案陈词有没有进步？”

　　如此大案，必定惊动京城，褚破的结案陈词很简单，寥寥几笔概括了沐长生的所作所为，只是在那些帮凶和食客身上多描述了一些，他没办法详尽的介绍朊病毒的危害，只说那些人身上或多或少带了病，明落看过后只是添了一笔“依律当斩”，那些人便随着陈词一道被押送入京。

　　明落未答，却问向秦傲君，“何时能解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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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吃人的世界在以任何方式将人吞吃入腹，我们不吃人，但我们也不会被人吃。
与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