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破》酱婶子

123、唇舌（四）

　　褚破了悟，这便是讼师之流。

　　褚破咋舌，叹息道，“我还说他像极了京中高粱纨绔，哎，可惜了，京中纨绔从不认怂。”起码裴小公爷当着人前从不认怂，当着明落也怂的犹抱琵琶半遮面，怂的迂回，怂的婉转。

　　那门客坐下，当无事发生一般浅酌起来。

　　褚破暗叹一声了不起，问向萧庞，“届时辩难，他可在场？”

　　萧庞道，“在，只是主辩乃是司马家当家人，司马开相。兰陵城中辩难，一向由三家主导，还有半犀先生另一高徒陆圭年，和自成一派的刑讼第一人，余素。”

　　褚破艰难开口，“你可辩得过？”

　　萧庞却道，“萧某从未与之辩过，先前也是中途开了一次口，此番应下辩难的可是堂先生你，届时先生只管高谈阔论，不论输赢，萧某自当陪席。”

　　褚破与他拉开距离，如初相识般认真审视起萧庞来，还是那个自信且不可指摘的笑脸，褚破又凑了回去，一抱拳，笑着说，“承蒙东家看得起，那堂北可能当真要对不住你了。”

　　傍晚入了北院，褚破烈酒入喉，找萧庞借了几个随侍来，便施施然回了主院客房。

　　庭院里，萧吉望着兄长，笑得眉眼弯弯，“兄长对堂先生真好，连暗处的人手也随手便借了。”

　　萧庞走过去，一手搭上萧吉头顶，却只说，“阿吉不是也喜欢他。”

　　萧吉静静的任由他轻抚，半晌抬起头来，神采奕奕，“嗯，兄长喜欢的，阿吉都喜欢。兄长，后日辩难，兄长可否带阿吉同去？”

　　萧庞微讶，“你不是不喜出门，外头乱，到时候人多口杂，万一有人冲撞了你便是不好。”

　　萧吉眨着眼，有些委屈道，“可阿吉也想看看堂先生与他们辩难，总觉得堂先生是很厉害的人物。”

　　手掌细细的揉抚，萧庞笑着应允，“好，让桃知她们准备妥当些，到时候我让驭风跟着你，”眼看着手下人要扁嘴，萧庞板起脸，语气却柔和，“若是不答应，就不许去了。”

　　起了风，萧吉赶着兄长回去，目送萧庞背影消失，萧吉使力将身下轮椅推到紫藤花架旁，静静注视着眼前几盆兰草。

　　不多时，萧吉喊道，“桃知快来，今夜怕是有雨，你让人把兰草搬到花厅去。”

　　桃知带着人搬着花盆而去，身后又传来主子略带担忧的嘱咐，“仔细些，那些事兄长最爱的兰花。”

　　三日之期一到，聚贤楼内，萧庞带着褚破如约而至。

　　聚贤楼专为兰陵讼师辩难所建，大堂开阔，呈三角之势，各设层级，层叠而上置顶，褚破进去时，三家为首的当家人已分坐三面，各家门客列坐层阶之上。

　　褚破不是头一回上公堂，却是头一回有一种被三堂会审的感觉，哪怕是当初三法司会审，他也只是被五花大绑的关在刑部大牢，就连三法司几位大佬的面都没有认全。

　　余素首当其冲，褚破甫一入了中堂坐席，便听他开口道，“萧家主今日可是亲自辩难。”

　　萧庞只手摇折扇，姿态慵懒的靠坐在一旁，身侧侍女将带来的瓜果酒水依次摆上案前，根本没有开口的意思，一眼投向褚破，示意他可以开口。

　　褚破投以一个“我谢你全家的信任”眼神，回头道，“在下堂北，今日由本人替东家下场，倘若有何不周到之处，还望几位多多海涵。”

　　文人是浪漫的，文人的嘴是多变的，聚贤楼有属于自己独有的浪漫，就是讼师们在自己开辟出的一方天地里，诡作多谋，一张嘴可以内结官府，外揽诉讼，一条舌可以草菅人命，力挽狂澜，衙门内挑词架讼，市坊间损人利己，毫不留情。

　　看着眼前三家讼师及门客们通身酪白长袍加身，宛如圣人临凡般正襟而坐，褚破抬手给自己剥了一颗葡萄，闲适自在的放进嘴里品味。

　　葡萄是萧吉特意吩咐桃知带来的，专门放在了萧庞面前，各个浑圆饱满，酸甜多汁。

　　褚破吃了葡萄，朝萧吉笑笑，对上那张笑得灿烂的脸，还有那双璀璨的桃花眼。

　　余素年纪大，满头银丝，长须垂到胸前，只看他一眼，便道，“那堂先生可熟知大周律法？”

　　若是从前，褚破不敢说熟知，但是经历了惊羽卫的历练，多少个担惊受怕的夜晚，多少个提心吊胆的面对面接触，生怕断业刀架上脖颈的日日夜夜，武周律法不说熟知，倒背如流诚如家常便饭。

　　褚破笑得谦逊，“熟知一二。”

　　余素笑笑，颇有先贤考论小辈之姿，而后捋须而笑，不作声响。

　　一席之隔的青年开口，眼神锐利，“飞羽服，断业刀，锦衣夜行，杀可笑！鹰犬名受之笑，爪牙声受之嘲，吾以吾血筑忠魂，吾以吾刀捍皇朝。此作，堂先生可听过，觉得如何？”

　　褚破点头，“在下来自京城，自然听得，先生若问如何，在下只有一语，对仗工整，辞藻通俗，情真意切，是好词。”

　　门客们有人在笑，笑的轻蔑，有人在叹，叹的唏嘘。

　　青年人笑笑，又问，“男儿应是危重行，其让儒冠误此生。此句，堂先生何解？”

　　褚破看向青年人，他先前也没想到，半犀先生的得意门生司马开相竟这么年轻，心底感慨，回道，“审时度势，中庸之谈，也是好词。”

　　司马开相面相好，在身后一众同袍门客前显得尤为俊朗，一笑颇有气度，“那堂先生觉得那惊羽卫顾问师爷褚破，其人如何？”

　　褚破手里捏着一颗葡萄，对上司马开相的双眼，不答反问，“司马先生觉得，在下如何？”

　　司马开相才要张口，却突地顿住。褚破一笑，“你见了我，也说不出我如何，你没见过褚破，如何能从我口中评断真假，我说他好便是好，说他不好便是不好。”褚破说着将手中葡萄举在眼前，“就像这颗葡萄，我吃了它说它甜，你没吃到说它酸，我尝其味，你观其色，各执一词，旁人无辨真假，于是我说它甜它就是甜，你说它酸它就是酸。”

　　楼里静默了片刻，只听的见萧庞折扇在掌心轻轻的敲打，一下接着一下。

　　陆圭年啜了口茶，徐徐将茶盏落下，缓慢道，“词是好词，作词之人得天独厚，文采斐然，造化乃文人之擘，只一点，拿先贤之辞藻攻讦古今文士，儒生执笔于学堂，于贡院，于朝堂，倒教他一言弃之如敝履，褚破其人，握笔咒骂天下读书人，岂非数典忘祖，背信弃义，终是负了满腔文采，有悖人之初性，妄为人也。”

　　陆圭年儒雅，善诡辩之道，朝褚破一笑，总结道，“论起文人，他是，且是个不错的后生，论起人，他却不是。文人与人，不是一回事。”

　　褚破觉得心累，好好一句“他不是人”能被絮絮叨叨一大顿，也是够难为这些人，不嫌费劲。

　　纵观三家，有人高山仰止，有人言辞犀利，有人憋着大招等他跳坑，陆圭年更是一套白马非马的逻辑体系横扫全场。

　　褚破说，“他是小人，不是文人，就像我东家，只是个商人，也不是文人。今日辩难，辩的是人，照陆先生所言，文人和商人皆与人不是一回事，那我们便回去了。”

　　褚破作势要起身，就连一侧的萧吉都有些发愣。

　　余素终于开口，也终于正视起眼前的人来。

　　余素问，“堂先生好口才，不知师从京中哪位贤能，既从京城来，此来兰陵所图为何，日后归于何处？”

　　褚破笑了，想他上辈子闲暇时光博览三大网站，通读各大写手文学作品，这种时候，不论什么诡辩，不论什么形而上学，一计以还之，意识流。

　　于是褚破一拱手，“在下自来处来，往去处去，师从本心，不问归期。”

　　余素眯了眯眼，“原来堂先生乃物外之人，自然不知文人相轻，褚破狂言乃受千夫所指，于京城中庇荫于惊羽卫之下，一时间受人吹捧，于兰陵，倒是为人轻贱，兰陵城不畏鹰犬，不惧强权，堂先生自然也不知文人风骨。”

　　褚破摇头，“我不是物外之人，我这人贪财，其实和先生们口中所说那褚破是一类人，他在惊鸿宴上自称小人，还仗势欺辱当朝齐国公小公爷，将小公爷贬得一无是处，自然也不是什么物外之人，私欲重，趋利避害，蝇营狗苟而已。”

　　司马开相突然开口，“果然是萧家主带来的人，当初萧家主坦言与那褚破私交甚好，如今堂先生倒也不避讳，只是开相有一问，堂先生如何得知惊鸿宴上情形？”

　　褚破彻底笑开，如沐春风般缓缓开口，“大概是因为那个小人不惧流言，胆敢肆意散播惊鸿宴上详尽事宜，就连哪个舞姬跳得最好，哪个花娘唱的最佳也乐于分享与世人，怎么，兰陵诸位竟然不知？也是，兰陵俊贤偏安一隅，封地自娱，我在京城时竟也未曾听说过兰陵辩难，也是到了贵宝地才得知那褚破乃一贼子，就是这贼子竟被诸位视为圭臬，句句不离，真不愧是我京中瑰宝啊。”

　　我不知你，但你知我，孰轻孰重，自有闻者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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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白马非马：
中国逻辑学家公孙龙提出的一个逻辑问题，出自《公孙龙子·白马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