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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七章 在天雨露 ...


  •   郁柳临别时留下的话纠缠了我许久,即使闭着眼,我也能看到她弯起的嘴角——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命在你这边,所以你还是相信它的吧?”
      “命?在我这边?!”一声刺耳的大笑,“你果然对它一无所知啊!”
      “如此,愿蒙赐教。”好奇心呵……
      “好,我可以告诉你。”郁柳微微冷笑,“所谓弃命于天,不是没有道理。命运的轨迹在天地诞生时就已确定,不归任何人掌握;只不过轨迹远不止一种,而是随时随地化出分支,无数分支纵横交错,造就了命运的变幻莫测……
      “比如那让知寒和女娲族都万分无奈的宿命,其实只是一种轨迹;你和知寒所谓的改变,则是让宿命走向另一条分支——”
      “每条分支的可能性是均等的?”
      “反应还真快——我刚发现这点时,和你一样不信,可这就是事实。所以说你我之间本没有什么优势劣势之分,都想让命运走自己所希冀的那些分支罢了……既有轨迹,命运就是受限制的,不能被随心所欲地改变,否则你以为你们几个是什么人物,值得我煞费心机。”
      ……原来如此!

      猛然省悟,惊醒,再一次错过了回答的机会。
      我拂去额上的汗,忽然发现灵儿站在床边,双眼在黑暗中澄澈犹然。
      “吵到你了?”我忙问,心想人在梦中无法克制,自己刚才一定呻吟得很厉害,“快睡吧,当心风大着凉。”
      灵儿不听我的:“姐姐走了这么久,好容易回来,竟不提自己是去做什么?——姐姐今日的言语举止,逍遥哥哥只道你心情好,灵儿却觉得有些不对呢。”一面说,挨床沿坐下了。
      心头涌起一阵暖意,我惭愧地笑笑,挪过被子与她合披:“原来……还是很明显么……”
      灵儿的眸子一闪一闪:“姐姐这么瞒着人,倒让我想起十年前。”
      听灵儿提及当年,我十分惊讶,而几乎是同一时刻,再也忍不住,开始讲述驭魂谷的种种。我讲到遣情山,讲到幽水,讲到知寒……夜色随着低语缓缓流逝,一幕幕往事重又闪现眼前,仿若亲历。
      当故事到了碧血圣灵和冥蛇杖时,我暗暗奇怪此前怎么一直没意识到,灵儿本是最应知道我的经历的——我同样讲了这个疑问,灵儿答以微笑。在我的印象里,灵儿总是这样微笑的,芙蓉照水般娴静温婉,又似一茎细竹,虽欲折而不断。如今,这笑容更多了几分深远的智慧,只一个弧度,便与她的先祖有了契合。
      “姐姐这样想了么……起初我把姐姐当作知寒姐姐,后来很快就发现自己认错了人,姐姐可知我是怎么明白的?”
      “不知。”
      “因为姐姐愿意和别人做朋友。”灵儿道,“姐姐愿意和别人分担事情,可是知寒姐姐不同——我还记得十年前被她护在水屏里,我喊着求她罢手,她只是沉默地拒绝,那眼神我永远忘不了……知寒姐姐当然对人非常好,可我想……她也一定非常孤独……”
      是么,知寒?
      灵儿留心观我神情,起身:“姐姐早些睡吧,我也回屋了,明天逍遥哥哥还要陪我去大理——”
      “明天?”我急急打断她,“你还没休养好呢,怎么能这么快!”
      灵儿摇摇头,坚决道:“我没什么要紧,但苗疆的旱情一日重似一日,黑苗已经得知女娲神殿里有水源,随时可能大举进攻。我此去大理,除了祭拜娘亲,还要解除干旱,一天也耽搁不得。”
      我情知没理由再阻止,刚想说那我也去,忽然,房屋猛烈地一震,跟着又是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摇晃,搭屋顶的土块茅草簌簌往下掉。
      “这是怎么了……”圣姑和逍遥出现在门边。
      剧烈的震颤沿着大地从远方传来,将深沉的夜都要震碎。
      “地震了,还是谁要拆房子?!”逍遥扶着圣姑到屋外去,跑回来大喊,“你们快逃啊!”
      “不!不是地震,没事……”
      灵儿似乎感应到什么,忙叫我们安静,闭目谛听。约摸一盏茶工夫,震颤停止了,她也睁开眼睛。
      “怎么回事?”我和逍遥忙问,不祥的预感在心头升起。
      “是地魔兽……”灵儿望向漆黑一片的窗外,神色凝重,“黑苗族使用了地魔兽进攻,我们快去大理!”

      黎明时分我们翻越了灵山,进入大理地界。
      “灵儿姐姐!灵儿姐姐!”
      离城池还有一段距离,就见阿奴远远地跑来。她浑身是血,上气不接下气,一个趔趄就往灵儿怀里栽。
      灵儿赶忙扶住她:“阿奴,城里现在怎么样了?”
      “黑苗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白苗各部失去联络……现在城里乱成一团了……我正要找你们……”
      再无须多言,四人火速朝大理城奔去。
      ……
      劲风挟裹着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令人晕眩。视野之内黄尘散漫,尸体横陈,血流成河。残酷的修罗场,两族战士无暇顾及身边不断倒下的同伴,只自争斗不休,霜刀雪矛铮铮作响,天空的雾衫被划得稀烂。
      一行四人面朝四个方向,后背紧紧靠在一起。我迅速凝聚冰凌,甩出,击开纷至沓来的兵戈——不知是不是错觉,与那些苗兵目光相触时,我发现他们的眼睛都蒙着一层赤红的血雾。
      脊背顿时一阵阵发冷:千百年来苗疆经受了众多灾难,可无论是邪神作怪,还是洪水肆虐,我都不记得这些苗人的眼睛有过这样的嗜血色彩!
      这一次,没有神;
      这一次,没有不可抗争的力量;
      ——这一次,是人类纯粹的自相残杀啊!
      可怕的仇恨……
      只一分神,又是一小股苗兵扑来。不及多想,冰凌刺入当先一人的胸膛。那个苗兵倒下了,鲜血混入殷红的土地,后面的人踏着他的躯体就补了上来。逍遥和阿奴忙一个使剑一个放蛊,“铿锵噼啪”几声,解决战斗。
      眼看敌人还在增多,我们握紧武器的手又凝了几分决然,灵儿却忽然张开双臂阻拦。我看出她目光中的悲悯,点点头,两人分别使出水光潋滟和金刚咒。碧蓝的水流霎时在金色光罩上荡开,随着我们的移动,翻滚奔腾,隔绝血光。
      不能再参与杀戮了,尽快赶到女娲神殿!

      几乎整座大理城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了神殿里,抑郁的空气中混杂着怒吼、哭泣、叹息和窃窃私语。每一处通道都有白苗士兵把守,个个横枪执盾而立,如石雕般严肃冷峻。白苗族长在人群中艰难走动,安抚百姓,自己的神色却比谁都焦急。
      灵儿抬头望见神殿中央巫后的石像,激动地拾阶而上,差点被湿滑的苔藓绊倒。我们其余人跟在灵儿身后,走到台阶中段延伸出的平台,停下来留她一个人继续向上。
      灵儿在巫后的石像前跪下,抑制不住颤抖的声音和夺眶欲出的眼泪——
      “娘亲……孩儿来看您了!”
      是的……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了这里,回到生命伊始!
      一阵仿佛树叶飘落的声音,微小但清晰非常,石像的双眼光华流转,似有了生命一般。
      随着那离合的神光逐渐加强,灵儿面前竟凝聚了一个影像。
      苍白绝美的面容,悲悯的目光,锦衣红披,手持天蛇法杖,高贵而威严——正是巫后。
      “灵儿,我的孩子……”巫后弯下腰,拥住灵儿,声音湿润温柔,“辛苦你了,孩子,能够到这里来,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和苦难吧。”
      泪水滑落灵儿的面庞,她也拥住巫后,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巫后笑了,直起身来:“是啊……你有一位能宽容你、爱护你的丈夫,这一点……你比为娘的幸福多了……”
      巫后说着,目光转向逍遥,停留片刻,又落在毫无防备的我身上。
      “宿命正在改变,你的付出,女娲族不知该怎样感谢……嗯,我该叫姑娘若冰,还是幽水仙子?”
      “都可以。”我屈膝行礼,扬起头微笑,“娘娘不必道谢,这是我的承诺——曾经是,现在是,未来还是。”
      巫后轻轻摇了摇头:“尽管哀家知道你不是幽水仙子,还是得说,姑娘真的很像她……”这话在我听来是一句赞美。
      她再度看灵儿,充满希冀:“孩子,你已经看到,苗疆这次的血光之灾并非神魔之力酿成,而是源自黑苗白苗两族积蓄已久的仇恨;甚至他们当中很多人,本没有太深的恨意,却在戾气的控制下身不由己……希望你能继承为娘最后的心愿,用爱化解两族间的仇恨,这是你做得到、也应该做的。”
      “娘,我会的。”
      “别了,好孩子……娘虽不能在人世与你团聚,但会在天上,默默为你祝福……”
      女娲族的凝魂法术到了最后的时刻,巫后的影像慢慢变淡,直至完全与空气融为一体。“轰”的一声,石像崩裂了,碎石中现出火红的圣灵披风和墨绿的天蛇杖。
      朝阳初升,一缕温暖的金色透过殿顶绿荫,投在碎石堆上。
      “娘……!”
      灵儿注视着碎石堆,仿佛母亲仍在那里。须臾,她收束眼泪,走过去披上披风。
      灵儿持杖转过身来,刹那间,有五彩霞光落下,沿着杖上的碧玉蛇蜿蜒流动。衔在蛇嘴里的圣灵珠也散发出淡淡柔晕,笼住年轻的大地之母、人类之母。
      “走吧,到祭坛去。”灵儿对我们微笑,“我要学娘施法祭天,只要祈得雨露解除干旱,大家就不必再为争夺水源打仗了。”

      祭坛位于女娲神殿后方,比神殿主体地势略高。四周一片不大的水域,开着几朵青莲,便是旱灾以来白苗赖以生存的惟一水源。水域和坛体的交界处耸立着数十根高大石柱,上绘女娲补天的神行,笔力古朴苍劲;坛体由整块青石砌成,三重八角形,象征三才与八极。这里的绿藤碧藓比任何地方都多,密密麻麻附着石台石柱,光线也就暗冷,恍惚间竟让人有置身莽古大荒之感,又似回到了开天辟地的一刻。
      三重祭坛底层有一块石碑,顶部碎石剥落,碑身亦是饱经沧桑,却还能看出上面刻着字。我们在碑前伫足,灵儿毫不费力地辨识出了那些弯弯曲曲的字符:

      蛇纹之姬,圣灵之身。
      西疆斩风魔,东海杀雷神;
      北荒伏火怪,南山收土妖;
      终以平水患,而大地重生。

      铭文上方有一处圆形小孔,灵儿仿佛生来就知道该怎么做,掣杖抵住石碑,让圣灵珠刚好嵌入圆孔。祭坛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似神明低吟,五根八角形石柱破坛而出,长剑般劈开沉寂的空气。
      灵儿一步步走上祭坛,朝着石柱张开双臂。上古的尘埃在半空不安地浮动,不安中又透着躁烈,迫不及待要迎接圣泽。
      “火之炎上,无物不焚——火灵归位!
      “雷之肃敛,无坚不摧——雷灵归位!
      “风之肆拂,无阻不透——风灵归位!
      “土之养化,无物不融——土灵归位!
      “水之润下,无孔不入——水、灵、归、位!”
      随着灵儿清脆的声音,五灵珠自袖中飞出,分别嵌上五根石柱。与此同时,碧血圣灵也像感应到女娲的神力,依次变幻出火红、纯白、青玉、土黄和水蓝的色彩,就如千万年前它诞生时一样。
      ——是的,重生的力量正在涌动,即将喷薄而出!
      “天地诸神啊,我以女娲圣灵之名,请求您赐予这片土地新的生命……”
      清朗的纶音在山岳间回响,五灵珠射出耀目神光,直刺青天。
      天边出现了五个巨人的身影——曾被女娲收伏的恶神,如今在圣灵之力的感召下履行护佑与祝福。
      渐渐地,空中乌云密布,吞没了日光。
      雷鸣阵阵,风声呼啸,飞沙走石。
      感到突如其来的变数,刀兵声停止了,喊杀声停止了,甚至孩童的哭声也停止了——黑苗族、白苗族、飞禽、走兽、龟裂的土地、干枯的河道……万物在这一刻尽屏呼吸。
      直至第一滴雨落下。
      像是玉石碎片,朝着早春的冰湖,划落,触上,溅开。接着又是零星几滴,而后连成稀稀疏疏的线,最终如银针牛毛般密密斜侵而下,将浑浊的世界割作万千碎屑,散入记忆。冲刷遍布血污的土地,渗透荒芜的稻田,涨满干瘪的池塘,用如铃如铎,如剑鸣如琴铮的梵音,编织吟唱天地至美的乐曲。
      那无疑是饱含特殊神力的甘霖,衰草枯木只要一沾上,就在瞬间重焕生机。于是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抚过每一寸土地,看不见的手持着无形的梭子,织就满目蓊郁葱茏的绿意,嫩草色、新柳色、竹青、缥碧……浓淡有致,鲜艳欲流。各式繁花也在梭影翻飞中绽开,俏含清露,争丽夺妍,灿若明霞,烂如锦绣,引得蝶乱蜂喧。花香混着雨香草香,溶溶荡荡,弥漫飘洒,深渗每个人心底。
      而仇恨,便在这容纳一切、温沁心脾的爱中,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苗民任泪水肆意流淌,爆发出盖过雨声的欢呼。
      我亦心情激动地与逍遥阿奴相视而笑,又将手中的幽水剑微微抬起。亡灵之水凝成的长剑沐浴了人世清凉,正欢快地轻吟。
      乌云映在剑页上,呈现淡灰的色泽。
      “郁柳……”
      忽然想起这个人,便低声唤了她的名字——第一次。
      即使是改变,也得遵循命运的轨迹——既然你是这么做的,我也愿意这么做。
      你看,我并未阻止灵儿求雨,旱灾现在解除了,和既定的故事一样,但改变女娲族宿命的希望不会因此就减少了一分。
      ——这件事不在命运的岔口上,我判断的对么?
      虽然你没有直接告诉我,我却不曾忘记:宿命不可更改,可更改的只是宿命里的人。
      这正是“弃命于天,谋运在人”的含义,所以命运最关键的分支也只出现在一个人能够替代另一个人的时候。我在等这个时候,我还能感觉到此前已出现过不少重要分支,你没有放过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只可惜还是失败了。
      其实你的计划真的是天衣无缝,我们谁也没有勘破,要么就是明知如此却无法抗拒——
      可是,身为命运的节点,岂能没有一点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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