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三十五章 梨花泫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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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寒从睡梦中惊醒，心兀自跳得厉害。
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秋夜，天空的颜色近于钴蓝和藏青，不见星星，月光也十分惨淡，斜斜照进窗子。追风山庄并非完全与人界隔绝，但此时夜已深，即使扬州城的丝竹歌管也撑不住，散了，方圆数十里只有寂静。
与月光相比，胸前的碧血圣灵绿光幽幽，倒显得更亮些。小小的坠儿传递着凉意，让知寒的心也阵阵发冷。
——女娲族有难。
自萦心在试炼窟离开，至今已有二十多年。紫萱牺牲后，女儿林青儿得以发身长大。八年前苗疆大旱，林青儿时任白苗祭司，用灵珠祈雨解除灾情，从而化解黑苗白苗两族的水源之争，她本人也嫁给了黑苗巫王。两族人民化敌为友，苗疆举国欢腾。
婚典期间，知寒去了南绍，和载歌载舞的苗民沿着街道行进，聚集在宫殿前。看到青儿和巫王互相牵挽，微笑着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祝福，知寒心头长久积压的阴霾终于消散。你和你母亲真像，她想，不过你们的命运不会那么像的——即使我要忍受无边的黑暗，也定让你能一直这样微笑。
然而现在，碧血圣灵绿光闪动如一团冷焰，仿佛在提醒她的无能与食言……
她瘫坐在试炼窟的阴影里，妹妹的身影逐渐模糊。不知过了多久，她收拾心情准备离去，辞风却出现了，把碧血圣灵给她。听完事情始末，她已知辞风犯了大错，又不想弄得他心烦意乱，只叮嘱日后小心，搪塞过去，眼前却频频闪现郁柳阴恻恻的苍白面孔。
果然，郁柳继续了忍耐，头二十年里“天帝”和幽水仙子和平相处，直到最近几年才有所行动——知寒感应到南绍地区的水灵出现异常，欲前去查看，“天帝”却毫无道理地命令她不许离开天界半步。
昨日她才获准下界，但也只许留在追风山庄，所幸南绍水灵已恢复正常，想是青儿的努力。尽管如此，她还是打算择日去确认一番。
不承想，碧血圣灵的幽光已经给她定好了时间——就是现在，一刻也不能耽搁。
知寒迅速起身，悄无声息地出屋，穿廊过院。碧山之夜，惟有寂寥的月光相伴而行。
走到辞风屋前，她踌躇了一下。
不得不想到后果。诚然，如果天帝还是玄霆，道别就没有什么必要了。
所以她最终还是进屋。
取下头上的簪子，盘成髻儿的乌发旋转着散在黑暗里。
那是支白玉发簪，干净素雅，簪头雕一朵浥露而绽的梨花——他送给她的。
捏着簪子端详片刻，微一用力，安静地断成两截。
雕着梨花的一截搁在床头，另一截攥在手里。
转身欲走，又是一踌躇，转回来。
手里那截也到了床头，和另一截交叠着。
夜风穿堂，扬起一袂精白，佩戴簪子的人，这次真的离开了。
碧血圣灵可以传达女娲族的安危，却不能指示地点。知寒本能地直奔南绍，在到达的那一刻大惊失色——
洪水！
富饶美丽的南绍已变成汪洋泽国，到处是令人胆战心惊的浊红。大水中不时有落水者的惨叫，更多的是尸体，牛羊也在水里徒劳挣扎，人和牲口在这时没有了任何分别。幸存的苗民爬上房顶，紧紧抱在一起，不敢去看四周差一寸就要漫上来的死亡。南绍王宫因地势甚高，幸免于难，便有苗民朝着王宫的方向匍匐，高喊天神保佑，声音凄厉，直刺云霄。
似曾相识的满目疮痍，是她永远的噩梦……
同时，疑惑也像洪水般涌上心头：身为掌控水灵的仙子，任何水域的一点点波动都逃不过她的感应，可眼前这场洪水她竟丝毫未觉！——这就意味着，有比她更强的力量潜伏在南绍水域，强大到可以封闭她的灵能……
水神已被女娲封印，不可能是别的什么天神，神仙的力量也不会这样邪魅——
莫非……
知寒握紧幽水剑，忍着不去听苗民的哭喊，咬牙跃进波涛。刚一入水，就明确感到了那股怪力，从每个方向逼过来，沉甸甸压着。尽管念了避水咒，还是浑身湿冷，她全神贯注在昏暗的水底搜寻，手上一刻不停，挥剑拨开丛生的黑色藻类。
不远处，浑浊的水猛地被搅动。
是那股力量！知寒迎着游过去，随着她的手势，浑水被辟到两边，现出路来。
道路尽头，赫然一团丑陋的黄绿色物体，小山似的，肥硕的蛇状身躯上分出九个脑袋，九只颈子懒洋洋地来回蠕动。它身下是一潭烂泥，冒着气泡汩汩，令人作呕。
……水魔兽！
青儿锦衣红披，持杖立于水魔兽前，美丽圣洁的面孔隐隐透出肃杀。她身侧还有个佩剑少年，在知寒赶过去时，青儿低声对那少年说了句什么，随即挥动天蛇杖。
一股狂风卷着少年直冲水面，水魔兽失了猎物，狂怒嘶吼，身下的烂泥全被翻起。青儿直视它，毫无惧色，天蛇杖吐出一道金光，在半空分成两股，一股捆住水魔兽，另一股罩住青儿自己。
“别做傻事！”
知寒疾声打断青儿的法术。金光乍灭，又是万点银光补了上来，幽水剑隔了水威力依然不减。一阵疾风骤雨般的剑气，水魔兽刹那间碎成若干段，但没有死……它还在动！断开的身体又在瞬间合起来了！
“没用的！”青儿发觉知寒，决然道，“水魔兽只要还在水里，就是不死之身——仙子请离开，我来对付这妖孽！”
“不死之身？”听闻此言，知寒不知怎的，反而平静下来，“……很好。”
她右手持剑，左手抵上剑刃，冰雪般的光芒凝聚在指尖。周身的水开始凝固，散发着丝丝寒气，慢慢朝水魔兽扩散。
水魔兽是上古魔兽，不受五灵相克关系的制约，想杀死它就只有以水灵之力相拼。现在她知寒要做的，就是以水凝冰，先封住水魔兽，再汲走它的能量。
知寒与水魔兽间的水没有封冻，而是绞成一道银纹，随着两边逐渐加上来的力量，一点点变细。银纹上凝着的光芒忽而移近知寒，忽而移近水魔兽，也只有这两者知道，自己的性命就系在这细纹上。
如果她略胜一筹，就能完全控制这水底，它失了赖以生存的水，只有任人封印。
反之，如果它力量更强，她会被反噬，其后果不啻使出解体法术。
时间静静悬在细细的银纹上。
终于，只听“刺啦”一声，银纹生生从中间崩断。水魔兽像得了滋补似的，身体光芒大涨，知寒则踉跄着后退几步，喷出一口血。
果然……
自己本是五灵属雷，依靠雷灵生发水灵，但对付上古魔兽时，这间接的力量终究不够……
——连这也是早就定好的么？！
急怒交加，又是几口鲜血，耗尽了力气。她软软倒下，失去知觉。
人经常会感到绝望，但真正的绝望一生只可能有一次——对知寒而言，或许就在今日。
蛇杖一挥，一道旋风裹着她飞出水面，几乎是同一时刻，水底传来威严的宣判——
“妖孽，你我原本都不该存在这世上，与我一同化为尘土吧！”
……
一只小船在寂寞的东海上飘摇，船中坐着三人，一为苗女，一为道姑，苗女怀里抱着一个女童。那女童只有五六岁光景，衣着锦绣，灵气逼人。
“姥姥，阿娘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仙灵岛？”女童眨着一双明星朗月似的眼睛问，满怀期待。
被称作姥姥的苗女犹豫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那道姑便蔼然微笑：“你阿娘有事不能来，师父告诉她，灵儿乖乖地在岛上等她，她办完事一定会来找我们的。”
灵儿“哦”了一声，又看向远方。忽然，她指着天边好奇道：“师父，那是什么？”
道姑顺着灵儿指的方向望去，忽然变了脸色。
“灵月宫主，怎么了？”姥姥担忧道。
天边，厚重的云气凝在一处，隐隐含着煞气。云端林立一群兵士模样的人，金色的铠甲像是镀了日光，手中的长枪弯刀也明晃晃地刺人眼目。
“天界神兵……？！”灵月宫主难以置信道。
姥姥也十分惊慌：“天兵？黑苗人竟和天神勾搭上？！”
灵月摇摇头，但还是摆好了手势：“应该不是冲我们来的——但愿……”
话音未落，云团已近，为首的天兵朝着灵儿就是一枪。灵月大惊，扑开灵儿，反手一道三昧真火，却只是把枪尖撞偏。
水月宫的法术以疗伤养气为主，最不擅与人争斗，何况敌人是天界来客。又是几团火砸过去，浑若隔靴搔痒，倒是小船剧烈地摇晃起来，姥姥忙紧紧把灵儿护在怀里，勉力坐稳。
“哼，天帝也太小心了，区区几个凡人也配派我们这么多人来！”天兵轻蔑大笑，举枪又刺，笑声里含着残忍的渴望，“看我这就结果了——”
他的夸口被打断了，斜地里忽地飞来一道白影，素手起，青雷落。
白影落在船头，是知寒。
“想动她们，先问过我。”她剑指已经咽气的天兵，向着云团上其他人警告。
若在平时，知寒决不会出手这么狠，可方才和水魔兽的对抗耗掉了她的精力，没休息多久就匆忙赶了过来——她探得青儿之女赵灵儿已于早些时候被仆妇带出南绍，又记起东海仙灵岛的灵月宫主同青儿交好，此番遭难必会相助。如今她深知自己无法坚持太久，只求先声夺人，吓退对手。
天兵们不为所动，轮番进攻，目标都是姥姥怀里的灵儿。知寒手下的雷柱一道比一道微小，最后不得不挺剑硬斗。不断有天兵潮水般从远方涌来，将小船和她团团围住，血一次又一次溅上雪白的裙裾，饶是她能力过人，终也寡不敌众。灵月宫主和姥姥不知相助的是何方人物，灵儿吓得哭了起来，双手却不断击出一个个小火球，拼命拨开天兵的刀枪。
派这么多天兵来……郁柳，你忒看得起知寒……
一思及这里，另一根心弦也被触动了。
她意识到什么，便停了剑，天兵此前进攻虽狠，毕竟不敢真的杀她，也立即停手。“你们不必费力。”她冷冷道，“天帝的目的是我，直接带我走，别碰女娲族裔。”
天兵不知情，当然不信她，纹丝不动。知寒叹口气，道：“你们的将军呢？我和他说话。”
有两队天兵让开一条道，青玉色的身影远远走来。知寒知道自己的预感被证实了，苦笑着摇摇头，眼底不由漫上一层忧伤的薄雾。而对面那个人，也在自问造化谁为。
……
黑暗，以及渐渐微弱的声音——记忆不能承受的表现。
“让船上的人留下，不难为你。”放手吧，不要再干涉什么宿命，算我求你。
“休想。”我不能这么做。
“那你说该如何呢，幽水仙子？”我也不能像你期待的那么做。
“让她们走，然后带我去复命。”可你只有如此——“天帝”并不在意我是否干涉宿命，“他”的目标是你或我。
“不必了。”那你们就都快走，别拖延。
“将军不后悔？”你疯了！你知道“天帝”会怎样处置你么？！
“无所谓。”驭魂谷主说对了，这就是我的命。
……
眼看将领就要下令撤回，辞风身后的天兵仿佛事先得了指令，纷纷举起武器，将他也围住。
知寒咬紧了嘴唇，似要封闭自己的意识，握着幽水剑的手微微颤抖。
辞风……
我该怎样告诉你，你正处在何等危险之中？你自然不在乎那些天兵，可他们不会杀你，致命的也根本不是他们，而是……
天帝早已不是玄霆了——即使还是，为什么命你来，还硬派兵给你，用意也很清楚。
放与不放，无论怎样，你都没有好下场。
况且，你若放了我，我连你将如何结果也无法预料。
我怕，我受不了……
我也无法一个人……
——既然到头来都是一样的，不如……
“多谢将军，可惜晚了。”
知寒说着，轻挥长剑，跃至半空。一道碧蓝水屏凭空荡开，笼罩了小船，波光粼粼，寒气逼人。灵儿在水屏里呼喊，她沉默地摆了摆手。
水光潋滟么……知寒？！
惊觉她的打算，辞风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知寒淡淡地笑，扣起指尖，低垂的眼帘像两瓣落花。如果不是她眼神有异，辞风觉得那笑容简直与他第一次看到的一模一样。
“匆匆芳华，杳杳长暮……”
她低声吟唱，一个白色光球出现在手中。
他立在原地——不是不打算躲闪，是实在无法理解，愣住了。
“年来再发，是无凭语……”
光球越来越大。
歌声有种神秘的力量，天兵们仿佛都被震慑住，呆呆地不敢出手，任凭那璎珞敲冰的声音缓缓道出催命的符咒。
“既别东风，何问归处——”
蓦地，睁眼，瞳仁里射出奇异而决绝的光芒。
双手猛然向前一推，光球立刻裂成千万片细小碎光，宛如甫落枝头的梨花，风驰电掣般飞向四周。
舞步，最后一次与风的节奏相合。
“——梨、花、泫、露！”
震耳欲聋的巨响几乎掩盖了那声厉喝，白光炫目，霸占所有人的视野。割裂的光影洞穿了身体，再度融合成巨大的光球。
知寒预感到自己的灵魂即将出窍，忙拼着最后一丝力气，隔了光芒朝那抹青玉色看去。
到底有所留恋啊……
然而，她看到的是……
死寂、木然、悲哀和……恨？
——罢了，不论我有什么理由，你终究是对的……
茫茫东海在怒吼，巨浪滔天，亘古不变的寂寞仿佛尽数在这一刻崩解。暴怒的风浪触上水屏，咝咝作响，水屏急剧收缩，小船如离弦之箭般贴着水面射了出去，再也不见。
一柄晶莹剔透的剑和一小团绿光被海浪抛向空中，闪了两闪便消弭于无形。
……
争斗是一场幻梦，它的惨烈与悲壮全在于温柔。
等到白光消散，一切又会平静如初，因为一切已不复存在。
风掷流光，落花缤纷，不舍昼夜，许多记忆也终将随落花逝去。
苍颜霜鬓的岁月里，惟有最后的画面，永不褪色——
那充盈着泪光的双眼。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第三十五章 梨花泫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