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线》肥羊硕士

17、他的目光

　　“顾哥，对不起啊。”彭锐凑到顾安身边悄悄说。

　　这会儿班级联欢已经进行到后半程，班里早就没几个人安分坐在椅子上了，三五成群地扎堆凑在一起吃零食聊天，投影上是李怡雯为了占时长准备的班级团结小视频。

　　不过压根儿没人看就是了。

　　顾安旁边的座位是空的。
　　段正彬没头没尾地道了个歉后，就显得有点沉默，刚刚起身趁着大家都在群魔乱舞，不知道去哪儿了。

　　彭锐充满歉意道：“我就是闹着玩儿的，也没想到会正好叫到那位爷，给你添了这么大麻烦。还好顾哥不计较……”
　　顾安安抚了他两句，把他劝走了。

　　虽然说着不计较，可顾安心里总有点难以排解的烦躁。

　　彭锐有一句话说的不假，确实给他添了很大麻烦。

　　原本他早已打定主意，要和段正彬保持距离，躲得越远越好。

　　他已经不受控制地收下了太多来自段正彬的善意，所以必须斩钉截铁地和他划清界限。

　　但是刚才，明明只是个游戏而已，只不过是和段正彬靠近了一点点，只不过是感受到了他的呼吸，只不过是看到了他略带笑意的眼神，就让他先前竖起的一切壁垒，瞬间土崩瓦解。

　　为什么你就这么管不住自己？
　　他在心里唾弃道。
　　为什么你还是这么没用？

　　他不得不再一次痛苦而悲哀地承认：段正彬吸引着他，让他心动。

　　那些被他抗拒的、羞于承认的过往，再一次在他的身上应验了。

　　他极力伪装，按照一切“正常”的标准去约束自己，去做一个传统的听话的“好学生”，一次次提醒自己不要偏离轨道，不能误入歧途。
　　尽管他拼命挣扎着想要逃离，不断试图否认自己的身份，可到头来，不过是已经落入漩涡边缘的人白费力气罢了。

　　为什么，就是做不到呢？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母亲失控的尖叫好像还响在他的耳边，“变态！搞同性恋！你不嫌恶心丢脸啊！”

　　教室里很吵闹，有人在恣意地笑着，视频里还放着催泪煽情的音乐。

　　可他们都距离顾安无比遥远。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左耳耳垂，那里曾经标志着他隐蔽的张扬和无知的叛逆。但这一切都不会再有了。

　　他想把自己蜷缩起来，缩成不会感到寒冷的状态，缩到再小一点。
　　最好谁也找不见他，这样他就可以躲到尘埃里。

　　如果他不是个该死的变态同性恋就好了。
　　如果他能真的是个“正常人”就好了。
　　如果他能没有出生就好了。

　　这样大家就都会好过很多。

　　可能段正彬也有所察觉了，不然为什么要道歉？顾安沉默地想到。

　　但很快他又自嘲地笑了笑，怎么可能呢？段正彬那傻子恐怕根本想不到，他会是个喜欢男人的变态吧。

　　要是他知道了，肯定不会那么轻易地说出“原谅”。

　　没有人会的，即使他自己也不能。

　　***

　　段正彬站在教学楼外的连廊里，靠着墙在不太显眼的角落里抽着烟。
　　刚才顾安的眼神让他心里很震动，没来由得有点烦闷。

　　不是对顾安，是对他自己。

　　为什么顾安会那么悲伤？这种悲伤不是什么“少年不识愁滋味”的腻歪矫情，而是一种如有实质的沉重的哀伤。

　　就像赵红一样，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希望，只剩下徒劳的绝望。

　　而那不过瞬息之间闪过的情绪，诱因除了他自己，段正彬想不出别的理由。
　　是他做了什么令人讨厌的事吗？

　　他理不出头绪。
　　他沉默地看着火星一点点蚕食烟草，带起一缕微弱的烟气，被燃烧殆尽的灰烬颓败无力地落下。
　　好像他自己。

　　每一次他尝试想保护什么人，最终却只会变成伤害他们。
　　赵红是这样，顾安也是这样。

　　他又想摸根烟，却不小心拿出了刚刚那包被他随手塞进口袋里的百奇。

　　他看了一会儿，抽出一根尝了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抽烟的缘故，百奇似乎一点也不甜了，甚至有点苦。

　　“啊。”段正彬烦躁地踩灭烟头，蹲下来抱住脑袋。

　　结果自己还是没有一点长进，还是对什么事情都无能为力。

　　“正彬？”
　　段正彬抬起头，果不其然，会这么叫他的只有老孟。

　　“抽烟对身体不好呀，虽然我也抽，说这话没啥说服力，” 老孟笑眯眯地看着他，“但年轻人还是要爱惜身体。”

　　段正彬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老孟也没在意：“快回班吧，一会儿校长估计要来咯。我也得跟着陪绑。”
　　说完他就充满慈爱地盯着他。

　　被老孟看得没办法，段正彬只得转身往班里走。
　　不过他正好也打算回去，不知道顾安现在怎么样了。

　　李怡雯的无脑煽情班级视频刚放完的时候，段正彬回来了。

　　他绕过叽叽喳喳的学生们，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他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顾安。
　　顾安一动不动盯着虚空中的某处出神，好似在想什么。

　　他刚想叫顾安一声，却又止住了。

　　他这样胡搅蛮缠是不是真的让顾安很困扰？是不是他又在无意之中伤了人而不自知？
　　他是不是应该保持点距离比较好……

　　“——同学们好！”突如其来的一阵声响打断了段正彬的思绪。

　　刚刚才见过的老孟正陪着校长和年级组长，还有他们班的任课老师一起进了班。

　　一时间进来十个大活人，原本还算宽敞的教室，顿时有点逼仄。

　　李怡雯连忙在台上一通招呼，方才还聒噪闲聊的一众人连忙四散开来，规规矩矩地坐回到座位上。
　　张月还眼疾手快地捡起地上的一个瘪着肚子的薯片包装袋，藏了起来。

　　老孟笑呵呵地跟班里同学说：“今天校长专门来咱们班，大家高兴吗？”

　　“高—兴—”大家如同幼儿园等饭的小朋友一般声音洪亮地答道。

　　老孟又接着道：“那校长和老师们还给大家准备了个节目，大家期待不期待呀！”

　　“期—待—”大家的声音更加洪亮了，仿佛每个人胸前都别上了一朵小红花。

　　老孟十分满意，觉得没给他跌份儿。他向李怡雯示意了一下，对方点点头，表示一切就绪。

　　“那么，节目开始！”老孟充满活力地喊道，仿佛平时懒散的样子都是为了这一刻在蓄力。

　　李怡雯点开了事先拷贝好的音乐。

　　“……像一颗海草海草海草海草……”
　　节奏鲜明曲调魔性的熟悉歌声从音响中传来，伴随着歌声一并而来的，是老孟、校长、年级组长和范大仙、苏神等人一起奋力摇摆的舞姿。

　　校长年过半百，头发早已经呈现出地中海的态势，人也些微有些发福，故而动作起来也有点吃力，况且平日里表情严肃，这会儿即使是听着洗脑神曲，也难以唤起面部肌肉的大幅度移动。
　　这种反差反而也增加了喜感。

　　苏神也是个疏于锻炼的胖先生，只能意思意思地随便扭扭。
　　范大仙虽然体态苗条，但明显平时没怎么跳过舞，四肢多少有点不协调。
　　老孟更别提了，仗着站在后排疯狂划水，丝毫不见刚才元气满满的活力。

　　虽然歌选得有点中老年追赶潮流的尴尬感，虽然舞跳得也似乎有点辣眼睛，但却让段正彬有点出乎意料。

　　在他印象里的学校，当时班上的老师都是看分数给脸色，或者是看着他有钱说几句好话，转眼就在背地里冷嘲热讽。
　　让他从生理上就感到厌恶。

　　可是现在在他面前尬舞的这群人，却意外地有点可爱。

　　都是一中的老师，真的有这么大差别？那个唯利是图的人，现在也会在楼上用这样的方式给学生表演吗？

　　学校也是一个社会啊。他这样想到。

　　劲歌热舞罢了，大家都非常给面儿地使劲儿鼓掌，有些男生还吹起了口哨喝彩。

　　校长摸摸头上的汗，总结陈词道：“谢谢同学们。大家一年以来也很辛苦，马上就要期末了，元旦好好休息，休息好了回来好好学，争取统练都能考出好成绩！”

　　大家又都化身小海豹吧唧吧唧地送上热烈的掌声。

　　“对了，哪一位是顾安同学？”校长突然问道。

　　段正彬看到顾安似乎才突然回过神，迟疑了一会儿举起手，站了起来。

　　校长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像看到自家出息子孙一般温和地说：“顾安啊，早就听说你了，一直想见见这孩子。你很优秀，我很佩服。”

　　校长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只是又拍了拍顾安的肩，让他坐下了。

　　之后年级组长和各科老师也例行公事地说了些新年祝福，但段正彬完全没听进去。

　　他觉得有点奇怪。

　　为什么校长要特殊关照顾安呢？虽然顾安成绩的确数一数二，但似乎也不至于达到让校长说出“佩服”地步。

　　老师们表演完毕，该叮嘱的也叮嘱过了，跟班里的同学告别之后，纷纷走出了教室。

　　老孟刚送走校长和年级组长去往下一个班，就听见有人喊“孟老师”。

　　他转过身，发现居然是段正彬。

　　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从他嘴里听到“老师”两个字，老孟不禁十分感慨。

　　他走过去：“怎么了，正彬？有事吗？”

　　段正彬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就是想问您，为什么刚才校长要单独找顾安？”

　　老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像是在审查什么一样。

　　段正彬连忙道：“我没什么恶意，就是……就是有点好奇。顾安他看起来，总有点不开心。”

　　“没想到你还有点细腻，”老孟斯斯文文地笑了笑，“这阵子你也经常来上学了，是受他影响吧？”

　　段正彬摸摸头，算是默认了。

　　老孟点点头：“按理说这是人家的家事，不过告诉你没准也好一点，这样你们做同桌相处起来也知道哪里该注意。”

　　“我不会说出去的。”段正彬十分上道地保证道。

　　“顾安这孩子挺不容易的，”老孟停顿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里多了些同情，“……他爸妈去年这时候左右，出车祸去世了。”

　　“什么？”段正彬震惊地看向老孟，声调不觉有些提高了。

　　老孟叹了口气：“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儿。他小小年纪没了爹妈，刚转学过来，人又努力，所以校长才格外关照他。”

　　段正彬一时间愣在原地。

　　老孟拍拍他的肩，又嘱托了几句，他感到自己的声带只是发出了一些单音节来模糊地回应。

　　难怪他一直和姐姐住在一起，难怪顾安说他是个没受过挫折只会任性的小鬼，难怪他对什么“家庭美满”那么敏感。

　　难怪顾安一直那么寂寞。

　　他当时都说了些什么自以为是的混话啊。

　　顾安说的没错，他完完全全不了解他，有什么资格随意揣度他、说想和他做朋友，又有什么资格擅自原谅呢？

　　他是不是一直在给顾安带来痛苦？

　　……又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到此为止”会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