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杀手之夜纱》有女奔腾

1、小哥哥

　　大火浓烟奔流卷向半空，一堵墙圈住了这片火海。
　　墙角的柿子树烧得发出噼啪爆裂声，枝头几个青涩的小果子摇摇欲坠。墙角下，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踩着石头，颤颤巍巍地勉力将一个年龄更小的女孩拼命往上顶。墙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伸手抓住了小女孩，小女孩哭着使劲往上蹿，两腿乱蹬，下面那个本就站立不稳的那个女孩跌倒了。
　　少年将小女孩抱下墙的另一边，急切地从墙头往下探身看下面的女孩，柿子树在此时轰然倒下，将摔倒的女孩完全覆盖，燃烧的树枝好险要划过少年的脸，他及时后仰，堪堪躲过。

　　1918年深秋的一场地震，导致京郊发生了场火灾。大火一直烧到夜里，才渐渐熄了。树木倾倒、房屋倾斜，烟尘扬在半空中，一天之末的残光下厚浮。
　　道院的木质房屋尽数烧毁，一片瓦砾中杵着本被描画成神佛的泥塑，烧成黑黝黝一大团块，静默地矗立着。附近伤亡惨重，这间道院成了震后的临时停尸场，密密匝匝的尸体铺到了墙基。
　　一处尸堆上忽然滚落下来一个披着长发的娇小女尸，四肢摊开，正在搬运尸体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尸堆后面慢慢爬出了一个佝偻的黑影，伏在娇小女尸扎着蓝布条的头边不动了。
　　两个人一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个乍着胆子丢了块石头过去，“怪物”转过头，忽然兽一样朝他们动过来，发出又尖又哑的怪叫，吓得两人撒开腿没命地跑。
　　“怪物”一瘸一拐地追到泥塑黑块前绊倒了，抬手摸了摸脸上的灰，勉强能看出一张清秀稚嫩的脸，正是日前从墙下跌回火海的小姑娘。她尝试着张嘴发声，嗓子已经呛坏了。风将她背后衣服的碎片吹到面前来，她回手触碰后背，碰到灼烧的伤口，痛得倒吸凉气。
　　她环顾四周，眼中满是迷茫。

　　数月后，入了冬的北平街头，小姑娘头上扣着个破帽，缩着脖儿狗一样贴着墙根走。她套着身不合体的烂袄，一看就是饿了很久，走路都有点打晃。由于浑身脏兮兮又低头佝肩，已经看不出男女，只是这城里最常见的一个流浪乞儿。
　　蹭到一处干净点的墙根，小姑娘靠墙坐下。
　　一个挎着破筐兜售煮花生的半大少年走来，头发颜色是浓浓的黑。他神情冷漠，呵斥她：“走开！”
　　小姑娘低头往旁边挪了几步。
　　黑发少年现出凶相：“滚！不要出现在这条街上！”
　　小姑娘从帽檐下看了他一眼，起身走了。
　　一直走到街角，又一屁股坐下。她打了个哈欠，用脏兮兮的小手揉了揉脸，小动作里带出了童女的稚拙。
　　她很饿，非常饿，也冷，会越来越冷，她不知道该如何在这座城市熬过冬天，但又不得不留在这里……
　　一个瘦得佝偻的男人走到她跟前，他四肢长长的，比例失调得近乎蜷曲，张开嘴露出了一口黄斑牙，问她：“小娃娃，在这里做啥？怎么不回家？”
　　小姑娘神情惊惶，捂着干瘪的肚子，眼神里流露出渴望。
　　男人啧啧叹息：“可怜、可怜！”
　　男人递给她一个馒头，又大又圆，小姑娘要两只手张开了才好抓住。她大口咬，使劲嚼，吃相依旧现出几分斯文。男人看着她，似乎很满意。
　　男人：“还有更多吃的，跟我走！”
　　男人伸过来骨节粗粗大大的手，钳子一样眼看要抓住小姑娘，小姑娘就地一骨碌躲开了。
　　男人嘴上哄着，慢慢靠近：“别怕，好孩子……”
　　小姑娘把馒头往怀里一揣，撒腿就跑。
　　男人脸上现出愤恨，举步追上去。
　　男人：“跑什么，给老子回来！”
　　街上有着许多人，但这一幕没有产生任何波澜。
　　叫卖报纸的报童显然和卖花生的黑发少年熟识，凑了过来。
　　报童：“那不是拐子李吗？”
　　黑发少年：“不关我们的事。”
　　报童笑嘻嘻地抓了一把花生，继续往前走呼叫卖报。
　　报童：“卖报啦！最新的《京报》！”
　　嘴上事不关己的卖花生少年，皱眉追望着小姑娘和拐子李双双消失的方向。

　　小姑娘一口气跑出老远，似乎慌不择路，跑进砂石作坊旁的暗巷，尽头一堵墙堆着砂石作物废料，眼看是条死胡同。
　　后面拐子李眼看要追上来了，小姑娘钻进一旁的墙洞。
　　墙上的洞缝又窄又深，拐子李那么长的胳膊和手指，都抓不着紧紧缩在最里面的小姑娘。
　　拐子李不住地骂骂咧咧，小姑娘把馒头拿出来拼命啃，像是在吃命里的最后一顿饭。
　　拐子李找到了一根粗壮的树杈子准备把她硬戳出来，眯眼看进墙缝，小姑娘鼓着腮帮啃噬着，双眼在阴影里幽幽射出兽一样的光。
　　拐子李心里一毛，往地上啐了口。
　　小姑娘警惕地看着他的举动，攥紧手中的半个馒头。
　　突然一块石头掉下来砸中拐子李的肩膀，拐子李仰头，又几块石头纷纷扬扬砸向他，其中一块精准地砸破了拐子李的头。
　　拐子李捂着头，咒骂着去追。
　　拐子李的声音变远，小姑娘紧张的喘气声在一片安静中放大，只有隔壁铲砂石的声音。
　　她鼓起勇气往前探身，一个人影出现在了墙缝外，小姑娘迅速缩回去。
　　却不是拐子李，而是那个头发很黑的小贩。
　　黑发少年：“出来！”
　　小姑娘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砂石作坊传来闷雷般的声音，拐子李的骂声隐约夹杂，似乎就在左近。小姑娘从墙缝里钻出来，拉着少年就跑。
　　小姑娘人矮腿短，很快脱力，后程都是少年拉着她跑。两个孩子绕到了砂石作坊的后面，从狗洞钻进后院，在高低杂物之间找了个角落躲起来。
　　黑发少年护着小姑娘，专注听外面的动静。小姑娘悄悄抓了一块碎玻璃藏在手心里，碎玻璃在虎口露出一个锐利的尖儿。小姑娘悄悄地打量着少年：他头发蓬乱，但看上去很柔软，发色和他的眼珠一样，是浓深的黑——这在街面上的流浪儿与穷小孩儿中极为难得，街头讨生活的孩子因为营养不良大多是眼睛和头发颜色都浅，像是夏天里被晒臭了的池塘，浑浊的棕色。可少年有一头浓黑的头发，体格精瘦，比一般流浪儿结实。
　　拐子李骂骂咧咧的声音远了。黑发少年回过头，小姑娘对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取出怀中的半个馒头献祭般地捧给他。
　　黑发少年打量了她一眼——她的破帽子已经跑丢了，露出蓝布条扎起来的头发，乱糟糟一团，刚才摔过一跤又沾了不少沙子。
　　“自己留着吧。”黑发少年说着胡噜掉她头上沙子，“你叫什么？”
　　小姑娘哽了一下，开口说：“纱纱。”
　　少年问：“沙子的沙？”
　　小姑娘眨了眨眼，还是一脸讨好：“纱布的纱。”

　　从作坊出来，纱纱亦步亦趋地跟着黑发少年。
　　少年径直来到一个破胡同，最后在一面高高的土墙前站住，回头看了眼纱纱。一段距离外，正怯生生看着他的纱纱蹭了过来。
　　纱纱跟着少年爬上树，跳上了土墙，墙里是个封锁起来的寺庙的后院，挨着土墙不远就是个小土屋，院里沿着土墙垒起来了几级台阶，纱纱和少年双双踩着土台阶下了墙。
　　少年带她绕到土屋正面，连个门都没有。前边更大些的正殿，从后面看过去几扇窗都封得严实。
　　土屋里钻出了一个男童和一女童，男孩八岁左右，连跑带跳的看着比较皮实；那个小女孩五六岁左右，生得瘦瘦小小，神色也怯怯的。他们朝少年跑来，叫他哥哥，都好奇地打量着纱纱。
　　纱纱和他们打招呼，还拿出馒头分给他俩。两个孩子吃起白面馒头，快乐不已，立刻就喜欢上了纱纱。
　　土屋里窄小阴暗，当中有一面土壁，壁前还有个斜歪的烂木的香案。两侧有几个泥塑守护像，下边堆着丛丛干草。
　　报童也跑回来了，一边挎着装花生的破筐一边提溜着布袋里卖剩下的报纸。
　　报童看到纱纱后一脸不快，也不进屋，拉着黑发少年低声抱怨：“怎么把她领回来了，拐子李找上我们怎么办？”
　　黑发少年说：“她可以帮我们干活。”
　　报童大声地问屋里的纱纱，“喂，你会做饭吗？”
　　纱纱瞥了眼一望到底的土房，小心地问：“你们都怎么做的？”
　　报童转过头对黑发少年：“好像是个废物啊！”
　　纱纱手足无措。
　　小男孩拉着纱纱往里走，说：“我们有锅碗！”
　　纱纱这才发现干草后藏着破锅等家什，土壁后也有生火的痕迹。

　　黑发少年和报童又出去挣钱了，等天黑后才回来，除了他们，还回来了另一个粗壮的大男孩，名字叫栓柱，粗手粗脚长得敦实，身上沾着灰，似乎白天是去干了什么体力活。三个大男孩里，栓柱是最大的一个，然后是个头不高的报童小吉，比小吉个头还要猛一点的黑发少年阿欣倒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
　　他们回来时，土屋已经被收拾了一番：干草晒过了，蓬松地堆好；两个孩童身上的草渣和灰土都拍掉了，脸也洗得干净，连小女孩的发辫都重新梳过；有着好几处豁口的搪瓷盆装着水，竟然不是冰冷的。
　　小吉立马嚷嚷起来：“煮水干嘛！柴火就那么多，还要煮毛豆花生卖啊！”
　　弟弟立刻说：“没有另外生火，放炉子边烤的！”
　　纱纱端来一锅热腾腾的面糊涂汤，里面加了街上捡回来的菜叶子，大家热乎乎地喝上了一气。
　　吃过饭，三个少年把白天挣到的钱放在一处。三人里报童小吉交得最少，明明他还挎着花生叫卖了半天。小吉埋怨天冷人少，埋怨因为纱纱还跑回来一趟耽误了生意，他不断发牢骚，直到最年长的栓柱挥手说了睡觉。
　　大家窝在一起睡进干草里，黑发少年阿欣分了旧报纸给纱纱御寒。
　　纱纱挨着两个最小的靠墙睡，睡在最外的是栓柱，也是他头一个打起了鼾。
　　流浪在街头的日子，每一天都几乎熬不过来。纱纱睁着眼，听着屋里一个个人睡去，直到最后一个黑发少年阿欣也发出睡息，纱纱才慢慢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