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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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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原本是燕宁的婚期。
天象并不好。乌云在天穹的西北方汇聚着,翻滚着,躁动不安。云层卷起来,几乎瞬间吞没了太阳,于边缘镀上一道妖异的绯色。
怪这婚期定得太仓促,今日实在算不得什么黄道吉日,勉强不凶罢了。但梅修在外待的时间太久,云天宗那边传讯符来了一趟又一趟,再不回宗门恐怕被人看出端倪,只得将就将就,凑合凑合。
云天宗自诩修仙界第一宗门,修行制度向来严苛,第一条便是不收妖修。若被那帮老古板知道他们最器重的天才弟子跟一个兔妖搞地下恋,还悄悄结为道侣,怕是房子都要气塌了。
思及此处,燕宁原本皱起的眉心舒展开,唇角微扬,面露得色。
一只染了蔻丹的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打断这个笑容:“正说着呢,怎么又走神了?”
燕宁眨眨眼:“没什么,你刚说到哪儿了?”
“我说,你跟梅修真人结了道侣,平日修行可别像现在这般懒散了。”蛇妖细柳两手绞着一撮头发,“云天宗都是帮眼高于顶的家伙,特别你的道侣还是大名鼎鼎的百日结丹修行天才哎!他现在一百多岁就快化神了,肯定人人都想瞧瞧他会找个什么样的道侣。”
燕宁桃花眼弯弯,不自觉流露出娇憨的媚态来。这样优秀的男修士,天资卓绝又温柔似水,年纪还不到她的一半,怎么就属于她了呢?
“待他们见到你,三百岁才稀里糊涂混到结丹的傻兔子,肯定大失所望,要狠狠嘲笑你一番。”
“是二百九十九岁!”燕宁更正。
那有什么分别啦。细柳吐吐信子,抬手从发间抽出一支白玉钗子,钗头镂空雕着两朵并蒂莲,仔细去闻,竟真的有莲香。
这钗细柳已戴了许多年,从燕宁刚开灵智,便没见她摘过。
“姐姐我当爹又当娘这么多年,总算能把这个麻烦扔给别人了。”细柳说着,把那钗子往燕宁头上比划,“以后若是梅修负了你,咱们就上门去抽他。”
燕宁打了个呵欠,慢腾腾地说:“你打不过他呀。”
“总要做个姿态嘛,不能让人家看扁我们点星山的妖了。”细柳扳住她的脸,上下看了个仔细,满意道,“好看,就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女妖精。”
燕宁唇边漾出一个小酒窝,正要打趣回去,却听梅修唤她的名字。
“阿宁。”
他不知何时已站在洞口,一袭赤红衣衫,与她恰成一对璧人。可惜不够时间绣上纹样,单调的红绸作为喜服多少素了些。
细柳朝燕宁抛出个揶揄的媚眼儿,小蛮腰摆动,闪身溜了出去。
二人在洞口擦身而过时,梅修微不可察地瞟她一眼,手掌抚上腰间的剑。细柳走远,他仍停在原地,像是等待燕宁主动靠近。
他来得突然,燕宁还来不及确认自己是不是最美的模样,又不好意思现在去照镜子,有些焦躁有些恼。
燕宁攥紧了衣袖,耳根发烧,抿抿唇,不知该唤他名字,还是改称“夫君”。
“我的雷劫到了。”梅修轻声说。
他的神色温柔一如往常,溢满笑意的眼睛微眯起来,盯着燕宁,像是情深入骨。
燕宁先是愣了愣,随即噌噌几步跳到他面前:“你的……化神期?”
“嗯。”
梅修迈步走出洞府外,猎猎疾风撕扯他的衣摆,翻滚的闷雷藏在云中,仿佛天道正在窥伺。
燕宁抓着储物袋,急急追上去:“梅修,我这些年也攒了一些法宝……”
她的发髻在风中摇摇欲坠,一双眸子却亮如明月。若是此刻她变为原形,那对莹白的兔耳朵一定正快活地跳动。
“原先我算着日子,知道你差不多快渡劫了,所以整理了些防御型法宝,就等着今天呢!”燕宁说着,从储物空间里拿出一条琉璃翠链子,示意他低头戴上。
梅修只是看着她,却没有低头的意思。
燕宁只好把链子塞进他手里,又翻出一对陨铁戒指、一枚狮骨佩,再抽出一条幻蚕丝织的披风。即便全堆在梅修身上,也不算很多。
她这时才感到后悔:“四十九道雷,要是有四十九件法宝就好了。都怪我修行太懈怠,没能多收集一些宝物,帮不上什么忙……”
梅修笑了,一缕乌发黏在他的唇角,随他的上下唇开合而抖动:“阿宁,你能帮我的,比你想象中还要多。”
燕宁茫然,只见他手臂一展,长剑出鞘,昂首朗声道:
“茫茫天道,运行日月,缘起缘灭,唯见于空,七情毋起,六欲不生,心澄神清,此得真道!”
云间“轰”一声响,雷炸得又凶又急。
闪电映在他的脸上,刹那间阴恻恻的白,下巴与锁骨间形成青黑的三角,是强烈的对比色。
燕宁微惊,想抱怨他吓到她了,又见他目光转回,与她的视线相交。
梅修温柔笑着,朝她伸出手,随之而来的却不是安抚。
燕宁眼中闪过一瞬的迷茫,直到从喉头涌出腥甜的血来,才后知后觉感到腹部的剧痛。
梅修的剑将她穿透,停驻片刻,又骤然而去。
这片刻停驻已足够令他剑身上的符文爬进她的经脉,剑是冰冷的,那符文却燃起来,仿佛要将她的丹田焚烧殆尽。
噼啪。极细极小的一声,是妖丹破碎的声音。
燕宁支撑不住,双膝一软,目中所见世界即天翻地覆。骨骼深处的灼痛令她蜷缩成一团,惨呼声刚到喉头,被奔涌的鲜血堵住,淹没成呻-吟。
梅修居高临下,依旧用柔软的,如溪流一般的眼波望着她,却不见半分情意。
燕宁瞳孔缩紧,明白得很快,却又不甘心似的,用尽全身力气问他:“你……利用我修无情剑道?”
梅修点头。
他天生一副柔情相貌,惹得女子擅自动心,他又何罪之有。
“世间情如梦幻泡影,唯此剑不可辜负。”梅修的周身窜起狰狞剑意。
天雷劈空而至,击中他的天灵盖,整座山都为此震颤。
梅修立于风中,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这姿态好似惹怒了天雷,咆哮着,一道接一道,全然不给他喘息的时间。但他却毫发未损,仿佛只是山间清风拂过脸颊般,岿然不动。
从元婴到化神,雷劫凶险,靠无情剑气来骗过天道,不失为一种捷径。梅修真聪明,其他修士想都不敢想的法子,竟然被他做成了。
燕宁伏在地上,眼角涌出泪来,和血混在一处。没来得及送出的法宝散落在她身边,时而亮起隐约的光芒,是在替她阻挡天雷的余波。
“混蛋东西你干嘛呢!”
一条青色巨蟒如箭般飞来,细柳的双目因极度愤怒而变为竖瞳,她尖啸着,带着颤抖的尾音。
别过来!燕宁开口,却只吐出焦黑的血。
梅修的手只是轻轻一偏,冲天剑气以一种果决而冷酷的方式将细柳斩为两段。
“不……”燕宁发出绝望而短促的喉音。
细柳平日最爱漂亮,死得这样难看,她一定很伤心。
在暗沉的天穹下,梅修的剑身饮饱血,符文泛出幽幽的辉光,像黑树林里雕鸮的眼睛。
渡劫已成,一百二十岁的梅修,成为修仙界最年轻的化神级修士。
这便是无情剑道,连天道也无可奈何。
不知过了多久,乌云散逸,太阳仿佛憋了一口气,光芒晃得人头晕眼花。
无风,无雨,无他。
林中鸟鸣声渐次响起,白兔倒在红绸中间,气息奄奄,干涸的血凝在她的毛皮上,是一团一团化不开的脏污。
那只细柳送的白玉钗子孤零零躺着,燕宁抬爪去够。
她的丹田好像已经被符文烧干了,不再灼痛,渗出的血也恢复了鲜红。泥土的清香中混杂着锈蚀的血腥气,不知她和她,究竟谁流的血更多一些。
梅修真狠心啊,便是杀她证道,也不肯给个利落的死法。
燕宁终究没了力气,望着近在咫尺的发钗,颓然闭上眼。她的神识越来越淡,能感到自己变轻了,如烟雾般飘然而起。
混沌之中,有一个惊惶的声音回荡着:
“我徒弟呢?我三百岁的大徒弟呢?”
是二百九十九岁……
燕宁模模糊糊反驳着,散逸的魂魄感受到灵力的牵引,向内汇聚。
沉沉黑暗中有星光闪烁,最初只是微妙的一点,逐渐扩散开去。
燕宁只觉周身被舒服的暖流包裹,飘忽的身体猛地一坠,四只小爪爪重新找回感觉。
后颈似乎被人拎了起来,燕宁努力抬起眼皮,雾霭覆盖的视野因灵力流转而渐渐清明,面前突现一张惨白的脸。
青衫男子屏息盯着她,焦虑的双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
燕宁觉得脖子有点紧,下意识挣扎了一下。
见手里的兔子能扑腾了,季淮真人稍稍松了口气,阴云密布的脸霎时放晴,又仿佛觉得不够稳重似的,端出肃穆的气势,正色道:
“徒弟莫怕,师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