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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舟从此逝 ...

  •   公元前221年。
      宋子一家酒肆内,有客酒至尽兴,当场取筑,击筑讴歌。
      不时,围观者众多,无不翘首称赞其技艺绝伦,歌声慷慨动人。
      在这宋子当酒保也有段时日了,高渐离难得听到有人击筑,恰巧端着酒从旁边经过,不由得驻足朝人群里眺望。
      “酒保,我的酒呢?”客人催促道。
      连喊了两声,高渐离才缓过神来。低头走到桌前,一边摇头一边把酒摆到客人桌上。
      “我说,你这摇头是不乐意还是咋的?”见自己竟被这酒保怠慢,不免心生不快。
      “啊,客官非也。我摇头是因那击筑。”高渐离赶紧辩解道。
      “那你倒是说说那击筑如何?”
      高渐离刚想开口却想好不容易隐藏于这宋子得一栖息之地,还是谨慎些好,故笑而不答。
      “你看,让你说说不出来了吧!”客人拿起酒壶倒了一碗,一饮而尽,好不痛快。
      高渐离抬头又朝那围观的人群望了一眼,道:“他的击筑声有好,也有坏。就像刚才那一处应该变徵之声,而不是如先前一般。”
      “听你胡言。”客人酒意上来,赶紧打发他走。
      高渐离回到后堂,掀开帘子又朝那击筑之人望了望,遂继续干活儿。
      这几日击筑之人饮酒后都不免趁兴来上几首。
      高渐离每每经过都不免徘徊片刻,客人喊他了,他连连摇头地将酒菜端到桌上。客人问缘由,他就指出那击筑的好处和错处。久而久之,那碎语便传到了主人耳里。
      “你店里那酒保懂音律,私下说是道非的。”
      “真有此事?容我找他前来问问。”
      高渐离被酒肆主人叫去,本以为是又要给他安排什么活计儿,不免心生劳累。
      “听说你私底下评论客人的击筑,你可懂击筑?若会,不妨在众客面前演奏一曲,不然休得再私下胡说。”
      高渐离听主人这么一说,猜到是之前的话传到了主人耳里,便不再推辞,“可否请客人借让一步。”
      “哟,口气不小。来,随我过去,我同他说。”主人领着高渐离来到击筑的客人面前,说了详情。
      对方显然看不起这一个区区酒保,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无奈酒肆主人前来,故作大方地腾出地儿给那酒保。
      高渐离坐下,看着筑。自己已经许久没有摸过了,还有这竹尺。听周围嘈杂的议论声,高渐离不慌不忙地将筑头架在自己盘起的右腿上,左手按弦,右手拿起竹尺。第一声,大伙儿都鸦雀无声。紧接着击筑讴歌,不光是酒肆里的人,路过酒肆门口的人都忍不住驻足朝这边观望。
      曲罢。
      先是一阵寂静,接着听一粗嗓门大喊:“好!”满堂响起掌声。
      高渐离起身拱手谢过众人,突然有人碰了碰他的肩。回头,只见主人端着一碗酒道:“诺,这是坐在角落里的那位客人打赏你的!”
      高渐离顺着主人的眼神望向角落,只见那角落里端坐着一位月白深衣的年轻男子。样貌不凡,在这酒肆中看起来胜似气质脱俗的青莲。高渐离端起酒朝着那名男子颔首答谢,对方亦端起自己的酒碗点头致意。
      干完一天的活儿,打烊。高渐离发现今日那位赐酒的客人竟站在门外。
      “记得把门关紧了!”背后传来主人的提醒。
      “您放心!”高渐离边回头回着话儿边把门栓好,不再去多想。
      月色皎洁,一地如洗。
      高渐离从边门离开酒肆回住处,不料那人还未离开。心想是否该上前当面道个谢,转念一想目前的身份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刚好那人背对着,决定还是绕路走稳妥。
      “先生屈居于此,当真是屈才了。”
      高渐离刚转身,听到背后的话一怔。随即不慌不忙地转身拱手道:“谢贵客今日的慷慨。这声‘先生’小人着实不敢当,阁下当真是糊涂了,还请早些回去歇息吧!”高渐离说完刚要转身,却见对方一敛月白色的衣袖,手一提竟拎着一坛佳酿。“可否赏光,与在下坐下畅饮一番?”
      高渐离望着这名月白色深衣,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的年轻男子。透过月色注意到他左手大指外侧甲缘的凹陷,看来是懂音律之人,说不定遇上了知音。
      “敢问阁下如何称呼?”高渐离三杯酒下肚,便也随意起来。
      “在下魏卿,字叔臣。”
      “你是魏国人?”
      “非也。”
      高渐离没有继续追问。
      “我见阁下的左手大指有茧,甲处有缺,想来是习琴之人?”
      “粗通音律而已,和先生相比不值一提。”魏卿谦虚道。
      “在下只是这宋子区区一酒保,魏兄莫要用‘先生’二字折煞小人。”高渐离再次纠正他,将碗中的佳酿一饮而尽。
      “那我就用‘阁下’可好?”魏卿见对方不再言语当他是默允了。
      “像此等佳酿,许久未曾饮了。”高渐离酒意渐渐上来。
      “阁下还饮过比这更好的佳酿?”魏卿眼神突然一亮。
      “呵呵呵……不告诉你!就在那燕……”高渐离用手支着头,摇摇晃晃。
      魏卿嘴角微扬,端起酒碗刚欲饮,忽闻对方喃喃醉语,极轻。不由得将身子往前探去。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嗝。”
      虽说是醉言,却成曲调。
      “北风萧萧,易水森寒,壮士又是谁?”魏卿仰头将一腔疑惑与佳酿一同饮入腹中。

      高渐离醒来,发现自己竟睡在酒肆门口。
      门突然一开,整个人倒了进去,一头栽到地上。
      “今天来那么早,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主人朝西边儿看了看。
      “昨天我不是和……”高渐离抓了抓头发,尚有些宿醉未醒,头疼。
      “就算来早了,我也不给你加工钱,这可说清楚了!”主人说着走到前台忙去了。
      高渐离赶紧爬起来,看了眼门外,又回头看了眼酒肆。
      恍如梦一场。
      因昨日一曲技惊全坐,闻言赶来的客人络绎不绝。主人便和高渐离商议,每日弹奏一曲,就允他一碗酒。
      高渐离断然不会拒绝这等好事儿。
      除了主人的允诺,偶尔客人也会打赏他酒喝,尤其是那位坐在角落里言谈举止都与这间酒肆显得格格不入的魏兄。
      高渐离的名声越传越远,越传越大。但都只道他是宋子一间酒肆的庸人保而已。
      一日,高渐离在堂上击筑。
      堂下两客阔论。
      “听闻那高渐离击筑举世无双,我看未必比得过我们这儿的酒保呢!”
      “就是,话说那高渐离自从燕太子和……”其中一人突然压低了声音。“荆轲被杀后逃去了哪儿?”
      “我看啊,早就投靠其他靠山去了。”
      高渐离击弦一过,戛然而止。
      “你怎么不弹了?”主人闻停赶紧跑过来相问。
      “刚客人打赏贪杯,有些醉了,今儿怕是不能继续了。免得演奏不佳扫了客人的兴致,不来光顾了可好?”
      主人一听,有理。便放他下堂干活儿去。
      “啧啧!”
      主人闻有客招呼,赶紧过去。见客人的暗示,顺势俯首贴耳。
      “我看啊,你这酒保击筑的技艺不差,母量(方言:估量)有点来头儿。”
      主人惊惶得抬眼看了一眼客人,又回头看了看高渐离的身影,赶紧上前叫住。“这几日你连日演奏也累了,今儿个店里不忙你且早点回去罢!”
      高渐离谢过,退下堂。心里掂量长此隐姓埋名,担惊受怕地躲藏,终究是没有尽头,人生也未能尽兴。
      回到家中,高渐离取出匣子。看着曾经日日夜夜勤勉练习,寸不离身的乐器,高渐离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这位“故人”。
      ——许久未见了,老朋友!
      高渐离换上曾为门客时的旧衣,对镜梳理一番。
      当他再度出现在酒肆之时,举座震惊。看到眼前仪表堂堂,背着琴匣迈进门的高渐离上前,向主人不失礼节地拱手感恩,后道明身份。
      “你就是乐师高……高渐离?擅长击筑,举世无双的乐师高渐离!”主人结巴道,一边用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汗。
      高渐离颔首浅笑道:“正是。”
      主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击筑的那位客人就上前来,朝高渐离恭敬地行了个礼:“高先生,之前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未料先生在此还敢班门弄斧。先生在这酒肆作庸人保犹如蒙尘之珠,可愿上府上作客,吾必待先生为上宾。”
      高渐离拱手相谢,“阁下何出此言,同为喜好音律之人。无需介怀!”
      对方见高渐离应下了,感激得俯身拱手齐眉。高渐离亦拱手齐胸要还礼赶紧被对方拦下,便只好作罢。
      他拉着高渐离正要走,高渐离回头看了眼主人,毕竟他是这里的庸人保。
      主人见状,这酒保他是做不成了,但是眼看着这么个大人物从眼皮底下溜走怎么行?赶紧抱着手殷勤地道:“高先生往后只管携筑来小酒馆坐着,若有客相邀去便是。工钱照算,不妨,不妨事!哪能还让你干那活儿?”
      高渐离闻言,也就放心跟着去了。
      自此以后,高渐离被宋子城里的人轮流请去做客。

      “高兄现在可是这宋子城里人人竞相争请的上宾啊!”魏卿说着敛袖给高渐离倒了一碗酒。
      高渐离拿起那碗魏卿给他倒的酒,轻轻晃了晃,杯中倒映的明月瞬间支离破碎,“只怕是那杯中月影。”说完,一饮而尽。
      “既是幸,亦是祸?高兄可是担心被人发现藏匿于这宋子城中。”魏卿猜到了高渐离的顾虑。
      “知我者魏兄也。”高渐离抬起头望着魏卿。
      魏卿发现高渐离的眼神与往日不同,似乎如有所诉。
      高渐离想对魏卿说些什么,但终究是到嘴边话锋一转,垂目道:“对了,我还未曾闻过你的琴声?他日,你携琴来,与我琴筑和鸣何如?”
      “高兄若不嫌弃在下琴艺拙劣,却之不恭。”魏卿说罢端起酒碗敬向高渐离。
      高渐离见魏卿如此亦准备端起酒碗,却突然用袖子拭了下眼角,未及魏卿问及便释道:“这风沙迷了眼。”
      “无妨?”魏卿关切道。
      “无妨!”高渐离甩甩袖子,埋头饮下眼前的那一碗酒。
      这日,高渐离刚背上琴匣准备跟着前来邀请他去作客的人走,还未迈出酒肆,门外突然齐刷刷地站了一排士兵,各个威武不可侵犯。举座宾客都傻了眼,不敢作声。只见县丞走出来,主人见状赶紧上前行礼询问原因。
      县丞却跳过主人直接来到高渐离面前拱手躬身道:“吾等奉陛下之命,特此前来请高渐离高先生进宫。”
      高渐离盯着那人,阖目感慨自己终究是逃不过的。缓缓睁眼,回头望了一眼酒肆的角落,平日里魏卿常坐的那个位置。继而望回眼前,拱手应道:“我本欲待一位故人前来合奏一曲,想来是没有这个机会了。”言罢,抬头望向门口。县丞赶紧作了个请的姿势。
      主人感叹好不容易来了个大人物给他的酒肆招来了生意,这眼巴巴地就走了。况且还是宫里要人,但愿他自求多福吧!
      魏卿负琴如约而至。一进门,不见高渐离,想来他被人请去作客还未归。
      主人见他来了,赶紧上前道:“先生可是来寻高先生的?”
      “正是。”
      “高先生今早儿被人接走了,您来晚了一步。”
      “高兄被接……走了!”魏卿大吃一惊,但这样的吃惊在他脸上也只是表现为微微蹙眉而已。又聚上来一人向他描述之前的情景,压低声音在其耳边道:“是我们县丞亲自来请的高先生,说是宫……”魏卿默默转身朝门外走去,不去理会对方的描述。
      “先生,今日来可是想演奏一曲?”主人道。
      “知音不复,奏来何意?”
      主人闻言,叹着气摇了摇头,也不再问什么。
      魏卿站在酒肆外,回头朝高渐离常坐的位置望去。往日击筑讴歌,众人围观的画面仿佛历历在目。
      ——只是,终究不复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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