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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不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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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怀清从来不是一个善于向别人诉说自己一路艰辛的人。他觉得男人就应该将苦楚咽进肚子里,若成天挂在嘴上,是女人才会做的事情。可面对她宋涟漪,尤其是当她如此轻松说出饶楚渭一命时,他的肚子里就装满了想说的话,想告诉她,他是怎么熬过那场战争的。
“你没去过战场,你不知道前线的士兵是如何红了眼和敌人厮杀。那种深夜仍是刀枪碰撞,不眠不休的战场简直就是噩梦般的存在。我们早已经分不清场地上的尸体到底是哪方的,只有拼了命地砍杀,即使精疲力尽,也要吊起自己最后一点力气。黑夜和白天我们早已分不清了,只有胜利的号角吹响,我才看到了明亮的天空。”
“我知道,你无意去了解这些。战场上的血腥,你们也永远无法体会。我刚从尸海中走出来,你此刻却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让我放他一马。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元雁之,为了她腹中的孩子。可我不相信,其中没有一丝你对楚渭的恻隐之心。”
“宋涟漪,你是我郭怀清的夫人,可你始终是不懂我!”
涟漪怕了,她真的怕了。就算之前郭怀清那般质问她,怀疑她,她都没觉得如此心痛过。
“不懂我”这三个字,让她真切地感受到了怀清的失望。
她懂他吗?好像真的不懂。自己看到的他是英勇善战的少年将军,他的军队是必胜的军队。可他耀眼光环下的暗处,却是她鲜少涉及的。
她原本觉得自己替楚渭求情也是情理之中,可看到怀清一脸失望的表情,她终于有了些情理上的动摇。难道真的是自己做错了吗?
又是一次不欢而散的谈话,涟漪眼看着郭怀清拂袖离去。
她本已经没有心思去管楚渭那些事情,谁知第二日,楚母竟与元雁之一同前来,二话不说又是下跪。
她早已无力再去为她们说话,可她们竟说是来感谢她的。她们说郭怀清在皇上面前替楚渭说话。
望着眼前二人脸上犹如起死回生般的生气,反而将她弄得迷糊了。
郭怀清替楚渭说话?
她不敢相信,昨晚她应该更加惹怒了他才对,他怎会反而去替楚渭求情呢?
直到眼前二人几次三番地确认,她才勉强相信这个事实。
在郭怀清的求情下,楚渭终于挽回了一条性命,贬去青州。
“郭夫人,这份恩情雁之永远铭记在心,以前是雁之鲁莽,蛮缠了夫人。夫人不计前嫌,救我夫君一命,是救了我们一家人!”
楚母也在一旁直点头,“涟漪,我们楚家就这一个独子了,如今能留他一条性命,已是大恩大德!孩子,我真的不知道要如何感谢你了,你受我一拜吧。”
涟漪赶忙将楚母扶住,知道郭怀清确实保下了楚渭,她内心实在复杂得很。
“如此安排,自是最好。”
此去青州,大概就是最后的告别了。对于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
大周有一连绵千里的烽火台,它东至上梁,西至西域,是最快的情报传递系统。
若边防危及,烽火台就会被点燃。
今日,在最后一丝暮色被黑夜吞噬时,最靠近上梁城的烽火台燃火了!
城里的人们早已开始议论纷纷,这些未去过战场的达官贵人们,只在上梁这一方天地里纸醉金迷,如今只能心惶惶地等着前方的线报。
怀清仍是一夜未归,这深秋的夜,寒凉透骨,涟漪觉得今夜尤是。
一夜醒来,开始下起秋雨。秋天是个很少下雨的季节,偶尔的雨本是让人欣喜的,可不知怎的,涟漪抬头望着四方天井,却觉得今日气氛十分压抑,让人喘不过气来。
“小姐,小姐!”愿儿从门前的桥上跑来,她险些摔了一跤。
这声呼喊把涟漪叫得心慌。
看着愿儿跑到跟前,她来不及喘口气,“霍大将军,战亡了!”
下一瞬,东边的博雅塔传来沉重的钟鸣声,七下,又是整整七下。大周如何去承受这再一次的国殇!
“霍大将军?怎么会……”
“昨日刚过子时,西戎夜袭。刚好将军旧疾再犯,军中一时间人心惶惶。更可气的是,将军派人向敦州刺史求援,那敦州刺史却退缩了,拒不派兵,只想守住自己的城池。将军孤立无援,只得拼死一搏,与西戎决一死战。敌方突袭,将军犯旧疾,又无援军支援,将军仍将敌军主力尽数击退,使他们退回自己的国境内。将军身心俱疲,心疾突犯,从马上摔了下来,身亡了!”
霍远山,这个名字就是大周的底气。二十多岁被迫从军,一路上平五藩,定边疆,辗转大周南北,平一方叛乱。他的一生何时享过荣华富贵,直至须发斑白,仍心系战事。
他对大周所做的功绩,只怕史官几天几夜也写不完。
深院中,涟漪都能听到外巷的哭喊声,这是百姓们发自内心的悲痛。她也泫然欲泣。那个不苟言笑的武将,虽然只与他见过两面,可她是发自内心地尊重他。
霍远山终究是倒在了战场上,大周百姓的安定又得由谁来维系呢?
她不自觉地走出了府门,秋雨萧瑟,上梁肃穆了。
怀清呢?他应该已经知道这个噩耗了,他该如何面对霍大将军的离世啊?
直至半夜,愿儿说将军回府了,她急匆匆赶去隐竹院。里面灯光大亮,只看到一个背影静默在书桌前。
她推门进去,座位上的人抬起了头。猩红的眼,一头凌乱的散发,颓然地靠在椅背上,让她的心都绞在了一块。
没想到他第一句竟是,“楚渭的事情,我已经替他向皇上求情了,你现下可以放心了。”
“霍将军他……”她此刻关心的哪里是什么楚渭。
一丝晶莹的泪从他脸颊滑落,这是涟漪第一次见他哭。
她忍不住心疼他。
如枯泉干涸般的声音从他的喉间发出,“明日一早治丧。”
看着他低垂的头颅,下颌的肌肉紧绷着,手强力撑起身体,她知道他此刻正压抑着噬心的痛苦。
她真想伸出手去安慰他。
可除了安慰,她又能做什么呢?
第二日天还未亮,霍府门外,便早已挤满了人,都是城中的普通百姓。他们都垂头站在门口,并未有人踏入。
不过一夜,霍府上下已经挂满丧幡。皇上也率百官前来吊丧。
大周的皇帝显然也悲痛万分,边境战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右相猝然离世不久,如今又失了这位战功赫赫的武将,叫他如何不心痛!
各级各职的京官无一不前来悼念,不在京城的曾经霍远山的手下,也都从各州快马赶回,守灵三日,来悼念的人不下一千。
郭怀清也整整跪了三日,直到再无人来吊丧了,他依然跪着。到最后,只剩下他和霍东行二人,跪在霍远山的灵柩前。
涟漪知道没人能劝动他们二人,她与霍玉珠,便陪在一旁。
“御之,我后日就出征了。”沉默了几日的郭怀清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喉咙早已沙哑。
涟漪睫毛轻颤了一下,在他背后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身影。
霍东行张了张嘴,却仍是说不出话来。不过几日,他竟然消瘦了一圈。
他终于还是大哭起来,“子牧,是我无能,既不能替父亲分忧,到最后连为父报仇的机会都没有。老头子征战半生,还没能等到颐养天年呢,他就这么去了。他何曾有享过好日子啊!”
说完,泪早已浸湿他的脸,一声声哭泣在这深夜中格外清晰,回荡在丧幡漂浮的大堂间。
霍东行身形像极了霍远山,他身躯庞大,但那硬汉般的外表下,仍是一颗赤子之心。
“哥……”玉珠听到霍东行的一番话,也忍不住落泪。
一时间,几声啜泣,几声残音。
更声起落,墙外逐渐响起几声鸡鸣。秋风扫落叶,墨黑的夜渐渐被调和成深灰,随着一丝光亮破出云层,天亮了。
郭怀清突然重重地朝灵柩扣了三个响头,地面上赫然印上了血色,“大将军养育之恩,恩大于天,怀清永世不忘。义子怀清在此立誓,日后必定平定西戎,为大将军报仇,以慰将军在天之灵!”
玉珠在一旁忍不住了,上前说道:“子牧,带我一起出征吧!”
怀清艰难地站了起来,转身手搭在玉珠的肩上,轻拍了拍,“大将军牵挂的是你的婚事,若我允你上战场,出了事情,我如何向将军交代?好好待在上梁,找一个好人家,就能告慰大将军了。”
说完,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外走去。
涟漪立马跟了上去。
“大将军对我的恩情,你知道的。”马车里,郭怀清轻出声,喃喃着,“我从小随大将军跑遍大江南北,他在我身上的心血比御之有过之无不及。虽然严厉,可当中的用心,就是亲生父亲不过如此。我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他当年就说过,我必定要带着他的使命,平定西戎。如今他倒下了,我怎能逃避呢?”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这一仗,我绝不能退缩。”
“战场刀剑无眼,若是我有不测,是我郭怀清辜负了你。若有机会,再找个好人家我不会反对。到头来是我冲动了,早知如此,当初也不会耽误了你。”
涟漪哪能听他这些似诀别的话,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急于表达她的想法,“我宋涟漪既然是你郭怀清八抬大轿娶回来的,那我就是你郭怀清的妻子,夫妻就是一辈子的事。我不允许你半途扔下我……”
她只要稍微想一下那画面,就心肝直颤,后背渗起冷汗。生死说来容易,可面对它她还没有这个勇气。
郭怀清只是回握住她的手,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没有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明日解除一些误会,后日涟漪就要去疆场寻夫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