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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朱雀 ...

  •   那边的树林倒了大片,闹出的动静太大,声响太过骇人,令叶离无法忽视。
      他皱着眉御剑过来,打算看看发生了什么。
      目光触及满地的鲜血、风狼的尸骨,他心底腾起一股不安。
      这里是炎林外围,不该有食肉灵兽,更何况还是风狼这一凶残的种族。
      一瞬间叶离想了很多。
      万一他的弟子也遇上风狼,那就是妥妥地以身饲狼,那时他的罪过就大了。
      地上大滩大滩的红色看得叶离一阵沉默。看清那道类似于拖曳的诡异血迹后,叶离眉头狠狠一跳,那强烈的求生欲望令他为之动容。
      只可惜,看这失血量,大概没救了。
      叶离轻轻摇头,替那人惋惜。
      顺着血迹叶离走过去,拨开了灌木。看清昏迷的人时,他的瞳孔猛然一缩,暴露在炎林中叶离只觉得浑身冰冷。
      他颤抖的手贴上了凤成霜苍白的肌肤,探了探她的鼻息。
      不安的心放下。
      还好,呼吸还算平稳,看上去是累得睡着了。
      是他关心乱了,凤成霜虽然满身泥土血污,衣服磨得破破烂烂,伤口也鲜血淋漓,但血已经止住了。况且她身上血虽多,实则大多是沾上的狼血。
      叶离轻轻撑开凤成霜的嘴,喂了她两颗补气丹。
      丹药入口便化作热流,只是凤成霜尚陷入沉睡,对此没有一点反应。
      叶离拿消了毒的小剪子,剪掉了一部分同血肉混在一起的纱衣,然后蹲下身替她清理伤口。
      尽管他的动作很轻,痛感也被无限地放大--凤成霜疼醒了。
      她仍有些茫然,双眼迷离,看着近距离叶离的那张脸颇为不解。
      下一刻她苍白的脸拧成了麻花,牙齿死死咬住发白的唇,愣是一声不吭。唇被咬破,甜腥气充斥在口腔,凤成霜对此毫无反应。只鸦羽样的睫毛轻颤,眼里再度盈满水光--看上去脆弱却倔强。
      叶离也不说话,余光中瞥见凤成霜的反应,他手上动作不停,只下手更慢更温柔些,专心替她清理死肉。
      不知过了多久,眼见伤口处理得差不多,叶离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他替她上好药、绑上绑带,动作专注。
      做完这一切后叶离深呼一口气,拿着剪子从凤成霜身前站起。
      两人距离太近,温热的吐息几乎是喷在凤成霜脸上,喷得她脸也一热,两颊绯红。
      凤成霜失神地抬手,碰了碰脸颊,只摸到一片滚烫。
      她还在发呆,却见叶离递来一颗丹药。这时凤成霜才反应过来,眼神恢复清冷,服下丹药后抿着唇不说话。
      丹药入口的刹那,热流流经四肢百骸,温养着她的身体。尤其是流经伤口处时,药效尤其明显--那里喷薄着浓郁的生命力,促动新肉的生长。
      对于叶离给出的丹药药效神奇,凤成霜已经见怪不怪,也就不再讶异。
      刚刚经历一波生死争斗,现在她的心情很糟糕,不想说话。
      叶离看着自闭的弟子颇为头疼,更多的却是心疼与懊恼--若不是他失算,凤成霜不必遭遇此等横祸。
      他的弟子要是心理出了问题,错全在他。
      于是叶离揉了揉凤成霜的头,像安抚小猫一样柔声安慰:“成霜,你还好吗?”
      “还好。”
      叶离像个慈母哄婴孩一样哄她:“不要怕,都过去了。”
      凤成霜抬眸,皱着眉倔强地替自己正名:“弟子没怕。”
      闻言叶离一噎,对上她清冷的眸,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实话--凤成霜并不需要他哄,她根本不怕。
      于是心疼转为愧疚,叶离揽下所有的责任,语气局促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这次是师父的错,你要恨为师,为师也没有怨言。”
      凤成霜的腿早就不软了,但她没有力气站起身。还是叶离扶了她一把,凤成霜才稳稳踩着土地。
      她摇摇头:“不是师父的错。”
      叶离错愕地抬头,听见少女冷淡却坚定地说:“风狼的出现是意外,师父不必自责。”
      “而且师父也救了弟子,不是么?”
      叶离想过凤成霜会恨他怨他,但凤成霜的回答在他意料之外--他对上凤成霜的眸,那双眼眸较以往少了几分冷漠,多了些纯真--显然是发自内心的话,而非骗他哄他。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若非要形容,大抵是,他站在了全世界对立面,而他的弟子选择站在他身边。
      叶离现在满脑子都是一种成就感--他的弟子好像终于接纳了他,允许他踏足她的世界。
      叶离还在神游,沉浸在孩子终于对他打开心扉的喜悦中--凤成霜在这时捏了捏他的衣角。
      她浑身脏兮兮的,手上、衣服上全是泥土血污,很不舒服。这些脏污擦不干净,要用清水洗。
      “弟子想去洗漱。”
      牛轭湖就在不远的前方。
      叶离看着她全身上下微微一愣,点了点头--他本意是直接带凤成霜回去,毕竟如今凤成霜需要静养。在这个弟子的健康面前,朱雀的安危不算什么。但现在凤成霜身上血的腥臭味确实很冲,他也不缺等她洗漱的一点时间,索性答应。
      跟着叶离一路向前,途经风狼身死的地方,叶离拾起了一旁的木棍,将它物归原主。
      叶离不敢过多刺激这个弟子,反倒是凤成霜轻轻地问:“弟子挥出了剑气,对吗?”
      叶离脚步一顿,回答:“是。”
      危机时刻剑气将风狼拦腰砍断,救了她的命。
      沉默后叶离又自责道:“为师应该给你配把像样的武器的。”
      否则她也不至于这么狼狈。
      凤成霜握着木棍把玩了一会儿,才道:“不必,这木棍挺好用的。”
      擦干上面的血,凤成霜把它收回纳戒。
      叶离在前面带路,却又不时回头看向这个弟子。他的举动让凤成霜抬眸:“师父有事吗?”
      叶离心虚地摆摆手,却又想起了什么,轻声问道:“杀生的感觉,怎么样?”
      凤成霜眉头微蹙,回忆了一番先前的心境,认真回答叶离的问题:“没什么感觉。它想杀弟子,被弟子反杀,就这样。”
      她冷淡的态度让叶离心头狂跳,叶离突然意识到,他的弟子今时再不同往日,性格已然巨变--以往她会被血腥的画面吓哭,如今却是斩杀风狼仍然面不改色,甚至还有余力同他据理力争,说自己根本不在怕的。
      叶离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使她发生如今的蜕变,但平心而论,他更喜欢现在这个虽冷漠却天不怕地不怕、无所畏惧的凤成霜--这样的她,才有一点救世星的样子。
      畏缩怯懦、永远只会躲在他身后的凤成霜,像个乖巧不知事的邻家妹妹。这样的小白花适合养在温室中用心浇灌,永远接受不了风雨的摧残。
      那从来都不是他理想中弟子的模样。
      如今这样才好--她要走的路注定充满血腥、背叛,怜悯良善只会成为累赘,淡漠疏离才能铸造最坚硬的铠甲。
      叶离垂着眸,沉默地带着路。
      一路安静顺遂,高等灵兽垂涎于凤成霜,却畏惧她身旁守护者一样的叶离,不敢靠近。只偶尔几只不长眼的弱小灵兽误打误撞地接近,也一一被叶离拨开。
      牛轭湖很大,站在这头眺望,只能隐隐看见对面三三两两结伴同行的人影。
      巨大的湖泊横在前方,叶离停在远处没再上前,背过身柔声道:“你去吧,为师替你守着。”
      凤成霜没跟他客气,不疾不徐往湖边走。在湖边停下、坐好,她避开伤口,开始清洗身上的污渍。
      葛纱衣服磨得破烂,任凭手多巧的绣娘也无力回天--这件衣服废了,再没法穿。
      凤成霜好好捯饬了一番,换好衣服后把抹布一样的葛纱衣服收进纳戒。
      然后站在叶离身后,捏了捏他的衣角:“师父,现在去哪?”
      在炎林中叶离一直面不改色,额上也未曾冒过汗--他好像感知不到酷热,浑身散发着清爽,与凤成霜的狼狈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让凤成霜发现了端倪--叶离周身丝丝缕缕的白色灵力雾一样缭绕,压下燥热的火气。贴近叶离时,连带着她也感受到凉意。
      于是凤成霜不愿离叶离太远了。
      叶离看着小心翼翼捏着他衣角的弟子,知道她贪图他身边凉快,也没赶她,只眼底浮现出笑意:“还能坚持吗?”
      凤成霜气色渐渐好转,只唇仍有些苍白,看着不像身受重伤的样子--其实她的伤好了大半,现在顶多算大病初愈。
      凤成霜不知道叶离作何打算,但就叶离的问题,她如实回答:“能。”
      “想看看朱雀吗?”
      闻言凤成霜一愣,却是低头斟酌起来。
      片刻后她有了答案:“想。”
      朱雀国的护国圣兽,据说它的翎羽比火焰还漂亮--这勾起了凤成霜的兴趣。
      她对漂亮、珍贵的事物,没有抵抗力。
      叶离眉眼含笑带着路,却是严厉地叮嘱:“那你要跟紧为师,不可超过为师两步的距离。”
      --这种距离下,他才能保证凤成霜的绝对安全。
      不用他叮嘱,凤成霜也知道此途凶险,只有叶离能保她,自然紧挨着他--更何况站在叶离身边,才能从铺天盖地的热浪中躲过一劫。
      一路再没碰上灵兽,遇到的人倒是越来越多,大家都对彼此的目的地心照不宣。
      不远的前方有一个巨大的洞穴,洞穴前聚集了不少人,这会儿他们正在吵闹。
      见此情景,叶离神色一凝,步伐下意识快了几分。
      凤成霜紧跟上他,挤进人堆里听了听众人的谈话,提炼出了重要的讯息:守卫失踪了。
      好歹朱雀也是护国圣兽,为避免它在陷入沉睡时遭遇小人的毒手,皇室在洞穴口设有不少护卫。
      护卫不知缘何失踪,这不是一件好事。
      叶离眸光沉沉,朝黢黑的洞穴里望去,对朱雀的安危有些担忧。
      眼见身旁不知事的小弟子企图靠近洞穴口,叶离出声拦住了她:“有阵法,小心。”
      凤成霜停下脚步,没再上前。
      黑色的洞穴像是盖了层黑纱,模模糊糊叫人看不真切。
      凤成霜目光下落,停在脚尖上,不知在想什么。
      叶离蹙着眉动了动手指,一丝白色灵力凭空出现,幽幽朝洞里游去。
      在没入黑色的刹那,灵力瞬间湮灭。
      叶离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洞穴内部全在阵法范围内,要救朱雀必然要以身犯险。
      除了进洞破阵,他没有别的选择。
      外面仍是一片吵闹,却商讨不出个结果。
      没人愿意冒险进洞。
      权衡利弊下,叶离把凤成霜拉到一旁叮嘱:“成霜,从现在开始,你乖乖待在这里,不要乱跑,好吗?为师很快就回来。千万记住,防人之心不可无,谁的话都不要相信,知道吗?”
      像极了即将远行的大人对小孩再三叮咛。
      叶离也无奈啊,实在是他的弟子看上去很好拐。他就怕他离开一趟,回来后这么大一个弟子人没了。
      对于叶离对她错误的认知,凤成霜不高兴地解释、纠正:“弟子不蠢,师父可以放心。”
      叶离难得露出尴尬的神色,却又旋即释然--他的弟子已经变了,他却还用从前的标准看待她,自然不妥。
      于是叶离不再多说,手握佩剑虚无,警惕地踏入山洞。
      跟着叶离一同进洞的,也有零星几个人。
      更多人驻足在外,等着这些前锋带回的消息。
      凤成霜没理他们,兀自瘫靠在不远的树下,敛眸沉思。
      灵力在洞内会湮灭。换言之,在洞中无法施展灵力。
      不过叶离拳脚功夫不错,剑术也高明,即使动用不了灵力也有自保的能力。
      “那是当然,师父可厉害了。”成霜骄傲地称赞着叶离。
      凤成霜低低应了她一句,同意她的看法。
      远离叶离后,酷热再次来袭,热风滚烫,吹得她脑子发蒙,思绪难以平静。
      凤成霜烦躁地想站起来走动--意外就是这时候发生的。
      洞穴口处聚集的人全倒了,无一幸免。
      敌袭。
      凤成霜双眼微眯,心中警铃大作,却并未起身,继续半躺着,远远看着就像睡着了。
      现在妄动就是当出头鸟,很蠢。
      黢黑的洞里走出来一道人影,身姿颀长、清瘦。只狐面血袍泛着诡异的气息,他从黑暗中走来,站在一片狼藉之中,比初见那时更像厉鬼。
      凤成霜微微抿唇,收回了目光。
      鬼狐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丛林中,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没有落在这边的凤成霜身上。
      四下寂静。
      凤成霜这才慢悠悠起身,正打算上前查看。
      她没走几步,鼻尖一动,闻到一丝诡异的幽香。
      凤成霜无法断定这是什么,但无外乎药或毒。
      幽香的效果很明显,否则也不至于瞬间毒倒一大片人。即使知道不对劲后凤成霜立刻屏气,但闻到了就是闻到了,猛烈的药效令她头脑发蒙,麻痹了她的感知。
      饶是如此她的心底也升起一股恶寒--耳旁传来温热的吐息,是有人贴着她的面颊呼吸,恶劣地朝她耳朵吹气。那股子黏腻比之凤晚怜有过之而无不及,吹得她鸡皮疙瘩骤起--像是奈何桥上吹过的冷风,带来的寒意无情地提醒她她死了。
      凤成霜一个肘击就要击退来人,但她终究是个右撇子,更何况左肩有伤,左手根本使不上力--那人站在她左侧,轻轻松松吃下她这击。
      袭击失败,后果就是左手反被掣制。对方抓住她的手一扬,凤成霜整个人重心不稳,身子就要往后倒。
      然后她的下巴被捏住,被迫稳住身形的同时,对上了一双明亮的黑瞳。
      鬼狐左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凤成霜仰头同自己对视,右手扣住她的手腕,不给她一点反抗的可能。
      狐面下的红唇勾起,扬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漂亮的厉鬼勾人又渗人。
      鬼狐恶劣地钳制着她,亲昵地凑近,语调诱人:“被凤姑娘看见了呢。”
      凤成霜眼眸愈冷,肩上的伤口开始渗血,刺痛令她清醒不少。
      凤成霜的反应是鬼狐没想到的,那双清冷如皓月的眸令他一顿。
      他以为她会怕会惧,至少也该有些错愕--而不是现在这样,哪怕生死关头也依然冷漠,仿佛,并不害怕死亡的来临。
      这让他在言语上的攻击显得分外可笑,凤成霜越是淡定,越衬得他像个跳梁小丑。
      对于这样的人,语言上的摧残不会起半点作用。于是鬼狐改变策略,他不再多嘴,左手下滑,死死掐住凤成霜的脖子。
      他的嘴角仍挂着笑,眼底却跳动着一抹疯狂--他想看看真正濒死前,她是否还能保持如此淡然。
      铺天盖地的窒息感海一样袭来,鬼狐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他是下了死手要掐死凤成霜。
      呼吸不畅、脖子被掐得生疼,肩膀的伤口再度撕裂,凤成霜顶着多重打击试图反抗。尽管难受,却依然冷冷地瞪着面具下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这一刻鬼狐的动作有些局促。
      对上凤成霜的眼睛,让他感觉自己的真面目无所遁形--她的眼睛带着冷淡、漠视的光,仿佛能看透一切。
      “别真弄死了,叶离要来了。”
      提醒恰到好处地响起,唤醒鬼狐残存的理智。他沉默着放开手,看着瘦小的少女摔倒在地一抽一抽地咳,眸光深沉,眼底没有一丝情感。
      冷着一张脸看了许久,他才转身,踏入丛林之中。
      四下皆寂,只有鬼狐沉默着前行。
      酝酿了许久,他轻声道:“我突然不想让她死了。”
      鬼狐舔了舔殷红的唇,勾人的桃花眼微弯,带着几近癫狂的笑意。
      他的唇轻轻蠕动,恋恋不舍地吐词:“凤成霜,她真有趣。”
      他像一个找到全新玩具的孩童,这会儿正是兴致高涨的时候,一心全在玩具身上,连带着计划失败带来的烦躁也减轻不少。
      鬼狐轻哼着小调,开始构想下一次同凤成霜的相遇--他势必要让那张没有感情的脸露出不一样的神采,笑也好哭也罢,惊喜、绝望,只要不是那该死的又格外勾人的面无表情就好--这种能满足他畸形征服欲望的快感令他欲罢不能。
      “随你。”
      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回应着鬼狐的低喃。
      “你别玩物丧志就好。”
      闻言鬼狐的脚步不满地一顿,眼眸一沉,烦腻了这样的说教。
      他低着头,两颊垂落黑色的发丝,近看倒有种岁月静好的美感--鬼狐的手一捻,粗暴地捏碎了手里的白花,亲自打破了这种美感。
      他看着那白花的神情,像是在看不共戴天的仇人。找到崭新玩具的喜悦,也因看见这朵白花,全盘冲散。
      世上梅花多三瓣、五瓣,鬼狐捏碎的,是一朵极其少见的九瓣白梅,小小一片只有指甲盖大小--为了它,这些年鬼狐废了不少心血,但现在它没有任何价值了。
      九瓣白梅是一种互通灵力的媒介,借由它将灵力注入灵兽体内,可使灵兽臣服。
      这个过程要持续一天一夜。
      但现在,因为叶离的到来,这个计划半路夭折。
      鬼狐也放弃了这片白梅。
      九瓣白梅威力惊人,却有着致命的缺陷--它是一次性的。
      鬼狐最讨厌梅花。
      在雪夜中于干枯苍劲的枝干上绽放的朵朵白梅,坚韧清冷又孤傲--多么美好的形容词,用来夸赞这些傲雪挺立的白色精灵一点也不为过。
      --这正是它们令人生厌的地方。
      为什么要那么美好呢?
      美好的事物,总是令人生恨、嫉妒。
      但讨厌又能如何,他还是得向九瓣白梅低头妥协。一院落的梅树每一棵都是他亲手栽种的,就是为了培育出这么一小朵特别的存在。
      年年梅花开落,他必须在万千刺目的雪白中寻觅出这点与众不同的存在--这种事做多了本就令人烦躁,更何况他还是置身于最讨厌的环境中。
      每一次干这活,他心里都窝着满腔的火。想毁灭一切的欲望压抑在胸腔不得纾解,长久的忍耐沉寂换来的是惊人的爆发,只有杀戮与鲜血才能平息他的愤怒。
      看,铺天盖地的雪白纯洁无瑕,只有他站立其中满身血色,邪恶、堕落,双手沾满罪恶。
      至今为止,已经七年。七年的时间,他也只找出一朵九瓣白梅而已。
      鬼狐的脚步没有停,他手一松,白梅碎片随风飘散。
      他看着空中飘荡的白色,恶劣地低笑:“回去就把那些树砍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笔账没算呢。
      叶离坏他好事,七年的等待、布局付之一炬,说不愤怒是假的。
      那声音彻悟了鬼狐的想法后,毫不留情地嗤笑:“想动叶离,你是想把自己玩死?”
      被当头一棒地打击,鬼狐抿着唇不说话了,只眼眸里闪着幽光,目光宛如冷刀,像是想把某个不在场的家伙千刀万剐。
      现在的他确实对付不了叶离,但他记仇。
      一辈子很长,叶离总有落魄的时候。
      他会很乐意在他处于生命的低谷时,送他下地狱。
      不过计划失败令朱雀脱离他的掌控,他得另做打算。
      “不用。”
      回答令鬼狐讶异,他垂着眸静候那声音的解答。
      “好歹你也喂了它一身灵力,怎么说也算朱雀半个衣食父母。朱雀不是不孝顺的主,等灵力炼化完,它还是跟你亲。”
      “是吗?”
      鬼狐的眼神染上一片炽热,听见如此好消息他心情愉悦了不少--不过当然,他没打算放过叶离,哪怕事态已经好转。
      谁让他记仇呢?
      而且这个人,作为凤成霜师父的这一身份,让他很不爽呢。
      “你啊,本大爷果然没看错人。”
      那道空灵的声音也染上几分笑意,听着过分的诡异。
      “我是师父的好弟子嘛。”鬼狐笑嘻嘻地奉承一句,余光却是落在了左侧草丛处。
      那里有条六品银环蛇,竖直了上半截身体,嘶嘶吐着信子做出进攻的姿态,等待着时机准备取他性命。
      鬼狐不疾不徐,步伐都不带顿的:“所以危急关头,师父是不是该救下弟子的性命呢?”
      “知道了知道了。”那声音有些无奈。
      银环蛇银刀一样飞射过来,却在半空被无形风刀拦腰斩断。那无助的蛇头显然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落地之前仍在空中挣扎地扭动着。
      鬼狐不大正经地笑着,笑意不达眼底:“弟子在这里谢过师父了。”
      那声音不再接话。
      鬼狐并不服它,偏生总在有求于它时,毫不犹豫向它低头--他喊它师父,从来都不是真心实意,偏偏,它很吃这一套。
      谁让这个弟子,行为处事那么让它满意呢?
      树林中再次陷入一片寂静,没有人再说话,无论是鬼狐还是那道诡异的声音。
      ------
      “疯子。”
      凤成霜坐在地上顺气,恨恨低骂一句。
      站起身后她冷冷地说:“下次出门前我一定要看黄历。”
      成霜苦笑一声,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任何安慰的话语,对于短短一天两次直面死亡的她们来说,格外苍白。
      更何况带入自己,成霜觉得自己恐怕早就吓晕了。
      “不过鬼狐想杀我们,是因为我们目睹他杀人吗?”
      成霜的声音细如蚊音,仔细一听,连尾音都在发颤。仿佛说这话时她本人也在瑟瑟发抖。
      “他没有杀人。”
      凤成霜这会儿已经查探完毕,所有人都只是陷入昏迷。
      “可他想杀了我们。”
      “所以他是个疯子,别试图跟疯子讲道理。”
      疯子的行为处事,没有逻辑。
      成霜不说话了,凤成霜说得对,疯子的脑回路不正常。
      鬼狐是从山洞里出来的。
      思及此,凤成霜越过一地昏迷的人,停在了黑色山洞前。她学着叶离,有模有样从指尖放出一道灵力。
      灵力飘进山洞,一路畅通无阻。在没有阻碍的情况下,它当即就要往更深的地方探去。
      凤成霜一愣,喃喃道:“阵法是不是破了?”
      成霜也不知道,没办法替她答疑。
      鬼狐。
      凤成霜心想,他这是不打自招。
      他一离开阵法就没了,很难让人不怀疑到他头上。
      更何况未撤去阵法前的黝黑山洞,与鬼狐落雪楼一层黑色的入口何其相似。
      整出这么一大堆幺蛾子的幕后黑手,是他没跑了。
      至于目的,大概率会是朱雀。
      也不知他想对朱雀做什么。
      成霜又问:“姐姐,他这次没能杀了我们,会不会再对我们下手啊?”
      毕竟他是个疯子,对这样的人,自然要用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他的心思。
      “不知道。”
      凤成霜打开水壶仰着头,清凉的水灌进喉咙,连带着难耐的酷热消散不少。
      舔净唇上的水珠,凤成霜冷冷道:“不过你猜,他为什么没杀了我们?”
      “对啊,为什么呢?”成霜顺着她的话问下去,怔怔的,似乎也很是不解。
      凤成霜冷笑一声,眼眸比黑色的山洞更加深沉:“他不敢。杀了我们,他有大麻烦。”
      他在忌惮叶离。
      否则不会临时收手。
      鬼狐不敢杀了她,但暗地里会不会使绊子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是个疯子,行事没有逻辑。
      凤成霜的注意力再度回归山洞上,但她压根儿没动,并不打算进去。
      里面危机四伏,她不想用生命来找乐子,不如等叶离出来。
      凤成霜并没有等待多久,一束火光从洞穴深处探出,照亮了阴暗的洞穴,映出了来人的容颜。
      青衣白发,举着火把的叶离对她投以安抚的笑。
      “人都散了?”
      “遇袭了。”
      凤成霜平淡地叙述事实,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三个字分量有多重。
      叶离惊愕了一瞬复又淡定。他的弟子还稳稳地站在这里,足以证明她的安好。
      他正要往外走、查探情况,凤成霜却走近,捏着他的衣角,轻声道:“没人死,都晕了。”
      叶离脚步一顿,回头看着他这个弟子冷漠的脸,颇为不解:“成霜,你怎么没事?”
      --然后他的视线下移,看见了凤成霜脖子上青紫的掐痕。
      叶离眼瞳一缩,脸上浮现怒意--他颤抖着手捏着凤成霜的脖子查看伤势,却听见凤成霜平淡地再度投下惊雷:“弟子遇到了鬼狐,这是他掐的。”
      叶离倒吸一口凉气,刚要询问,话又被凤成霜堵在嘴边:“鬼狐走后,阵法就消失了。弟子合理怀疑,他是幕后黑手。”
      叶离轻轻点头。
      阴谋被撞见,鬼狐想杀人灭口在情理之中--只是他还没来得及下死手就离开,是因为自己么?
      叶离不知道缘何,只能叮嘱凤成霜最近小心,鬼狐躲在暗处,他的报复不能不提防。
      叶离虽然啰嗦了些,但本意是为她好。凤成霜压下无聊、乖乖听着,实则思绪神游天外。
      叶离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没认真听,只装了个样子,左耳进右耳出。他头疼地扶着额,被问题儿童整得心力交瘁。
      他的弟子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该怎么办?
      算了,随她吧,反正有他护着。
      终于唠叨完,凤成霜才扯了扯他的袖子,仰着巴掌大的脸,眼底跳动着炽热--这副神情单纯到极点,眼中没有杂念只有期待。
      “去看朱雀。”她说。
      --她纯净的目光像世间少有的珍宝,令人不自觉就生出了守护的心思。
      叶离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失了神,他垂着眸压下心底的异样,牵住凤成霜的手腕往洞中走。
      山洞昏黑黯淡,即使点有火把,也只徒增阴森。往里深入,一路他们碰到了不少昏倒的士兵。
      “是乾坤阵。”
      叶离皱着眉解释:“乾坤阵中步步杀机,走错一步都会招致杀身之祸。”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这里布下的乾坤阵不设死门,这些人体力透支却没有性命之虞。想来鬼狐也知道,这里不能杀人。”
      今日的闹剧朱雀皇室兴许会管管,但向来不深究。因为这样的事一年会发生大几十次,他们管不过来。但若见了血,那就对不起了,此事必然追查到底。
      现在既没死人,朱雀也无碍,想来此事又会不了了之。
      走着走着,凤成霜又低下了头。
      他们在走下坡路,尽管坡度很小。
      朱雀沉睡在地下岩浆旁,利用岩浆孵蛋。
      前方出口处光芒大作,刺目的亮光直射入眼,让凤成霜感觉像是在直视太阳。她皱着眉眯眼,离叶离更近了些。
      这里的空气在暴躁地涌动,火气在半空翻滚。一旦离开叶离的保护,她会瞬间被热气燃烧殆尽。
      从山洞中走出,前方豁然开朗--一条幽幽的羊肠小道直通前方巨大的平台,平台上有一个由天炎草、凤凰枝等火系灵草搭的巨窝,窝里沉睡着一枚通红的巨蛋,上面刻着精巧的花纹,周身泛有火花。小道两旁涌动着滚滚的熔浆,熔浆在不断翻滚、冒泡,狂暴的火灵力在里面肆意宣泄,大有焚毁一切的气势。
      叹为观止--这是凤成霜下意识的反应,不仅仅是为这里令人震撼的环境,还为那还在沉眠的巨兽。
      那枚巨蛋无疑是美丽的,但凤成霜更期待尚在沉睡的朱雀--不过显然,现在她是看不到了。
      凤成霜歪着头,眼底的渴望再现。
      欲望再次被现实打败,意识到这一点后,她轻轻咬了咬恢复血色的唇,睫毛微颤。
      “漂亮吗?”
      叶离眉眼含笑,柔声地问。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弟子对好看的东西完全没有抵抗力。他丝毫不怀疑,只要有人拿着个珍宝在她眼前晃悠,就能立刻把她拐走。
      “漂亮。”
      --朱雀应该更漂亮,可惜她看不到。
      凤成霜恋恋不舍地移开眼,低着头有些失望:“走吧。”
      一丝脱离掌控的冰灵力突然从她指尖逸出,如有意识一般朝蛋飘去,不听她的指挥,她根本收不回来。
      凤成霜眉头一皱,抬起头迷糊地看着叶离,伸手指了指那丝幽幽前行的蓝色灵力:“那个?”
      “无碍,”叶离笑着出声安抚,“朱雀陷入沉睡后,火灵力护主逸出,把它包裹在其中,这才形成这颗蛋。蛋壳其实是它的护盾,烈火烧不坏,寒冰冻不住,神兵利器也割不出半道伤痕。这是世上最坚不可摧的防御,没那么轻易被破开。”
      话音刚落,叶离的笑僵在了脸上--如同跟他唱反调一样,蛋壳破裂了。
      就在蓝色灵力被极致的火灵力吞噬的瞬间,脆弱的蛋壳上铺满了破碎的纹路,滚烫的热气从缝隙里喷薄而出。一时间,山洞里浓郁的火灵力全都躁动起来,铺天盖地的红色气息朝着二人奔腾而来。
      凤成霜识趣地躲在叶离身后,看着他以一人之力轻易化解了汹涌如海的狂野灵力。
      此刻叶离的背影分外高大。
      凤成霜面色古怪,挣扎了片刻后,轻声问:“弟子是不是闯祸了?”
      叶离脸色也有些难看。
      打脸来得太快。
      他挥了挥衣袖,轻咳两声掩饰尴尬:“无妨,碎就碎了。即使朱雀提前苏醒,这也不是罪过。”
      凤成霜也不揭他短,应和他的话。
      时刻关注着巨蛋。
      火红的蛋不安地躁动,蛋里被束缚着的东西拼命挣扎,企图打破禁锢自己的囚笼。
      伴随嘹亮的凤鸣,一头巨大的火鸟挣脱枷锁,舒展开巨大的双翼。
      它在空旷的洞里肆意飞翔,每一次振翅都刮起强劲的热风,掀得凤成霜站不住脚。得亏她挽住叶离的手臂,这才免于摔倒。
      火鸟在高处睥睨四方,激昂鸣叫,歌唱着来之不易的自由。直到百年来的孤独被宣泄殆尽,它这才稳稳地停在两人身前。
      准备携带弟子跑路的叶离脚步一顿。
      被拦住了。
      朱雀漂亮的身姿清楚地落入凤成霜的眼眸。
      它比巧匠所制的工艺品还要精美:身上流淌着星火,明艳如同炽阳;翎羽纹理完美,是千雕万琢方得的成果;朱雀翠绿的眸子剔透如宝石,镶嵌其里闪耀着动人的光芒。
      叶离眼眸一顿,神色戒备。
      好像来者不善。
      朱雀是兽,再怎么美丽,也会致命。
      他不动声色地护住凤成霜,眼中浮现战意。
      朱雀忽视了叶离的敌意,低下高贵的头颅,朝叶离询问:“人类,汝既唤醒吾辈,可愿同吾签订契约?”
      叶离一愣,拒绝了。
      他说唤醒朱雀的是凤成霜。
      朱雀不信,认定了叶离一样缠着他。
      叶离没办法证明。
      他婉拒,说自己早已契约有灵兽,那白狐小气又爱吃醋,不愿他与别的灵兽亲近。
      朱雀差点开口说可以做小。
      圣兽的高傲唤醒了它的理智,朱雀惋惜道:“实属遗憾。”
      对于叶离的提议,朱雀同样婉拒。
      正如叶离不愿勉强同它契约,它也不愿勉强于凤成霜。
      它是朱雀,从来不用委屈自己。
      两人离开时,朱雀昂着头在半空盘旋。翠绿的眸子瞥了一眼对它恋恋不舍的凤成霜,朱雀眼神里有一丝羡慕。
      叶离觉得有必要安抚一下自家弟子幼小的心灵,毕竟她刚刚被朱雀拒绝,想来是受到了打击--他侧过身正要出声劝慰,凤成霜却扯着他的袖子,仰着冷漠却天真的脸,问他:“师父的白狐漂亮吗?”
      叶离一噎,突然发现自己对凤成霜的认知错得离谱。
      她根本没有被打击到好吗?
      后续如何,都不是该叶离操心的事。士兵们醒后自会上报皇室,皇室作何定夺与他无关。至于朱雀何去何从,那归方程管。
      至于叶离,他并没有轻松多少--他的弟子如他所愿不再冷漠,却是一心追问那只白狐的事,对白狐的上心程度简直让他这个师父嫉妒。偏偏他只能压下妒意,含笑解释:“不错,很漂亮,毛都是白的,像雪一样,这种皮毛用来做大衣刚刚好。对了成霜,为师要不送你件狐裘?......不要啊,那真是可惜了。它么,它在灵山待着呢......不,它什么都不喜欢吃,脾气一点都不好。成霜你真的不考虑来一件狐裘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朱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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