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三十载》水平天远

9、第 9 章

　　小莲端了热水，穿过四面都围着红幔的珠楼，到处都洋溢着喜气，只是里头好像罩了什么屏障，别人的快乐渗不进去，尹沁遣了众人出去，一个人坐在纱帐里，满目阒然。

　　“小姐净面吧，一会还要去见过老爷夫人。”小莲把铜盆放在面盆架上，浸了布帕，拧干水分，为尹沁净面。

　　尹沁眼仁里不剩半分神采，呆呆地应了。小莲看在眼里，五味杂陈。

　　洗毕，叫了小杏过来，一同为尹沁上妆，先施了珍珠粉，染了细长的远山黛，点了花钿，瞧着无半点神气的尹沁，又在腮边点了些金粉，贴了玉靥。

　　珠钏翠戒挂了身，大红的嫁衣撑在屏风前头，尹沁一眼未瞧，扶着小莲先去见了父母。

　　王氏早已是不住地抹泪，见着此景，尹闻也不由得红了眼，尹澜、尹治、刘氏、尹泠一家子人坐在旁边。

　　珉之虽没有延了那婚事，但最后嫁人的还是尹沁。

　　看着尹沁跟个木头拐子一般，没个表情，尹泠也不由得想着自己日后能否如愿嫁给珉之。

　　若是嫁不了，那也绝不会将就。

　　正想着，尹沁走到了她跟前：“往日不经事，与妹妹闹了不少笑话，还盼妹妹多多担待。”

　　“年幼言行无状，谢谢姐姐宽宥妹妹，祝姐姐永结琴瑟之欢。”尹泠忙说。

　　尹沁眼中又掺了些苦涩，也不多时，跪过父母后，便于他们告别了。

　　晌午草草在珠楼用了饭，尹沁着了嫁衣，王氏过来与她一同坐着，絮絮叨叨说着日后的事，见尹沁没个反应，又让小莲在那边仔细照应着，小莲应了。

　　日头还没落下去，外头噼里啪啦鞭炮已经响了，媒人已经到了。

　　尹沁只听着珠楼外头人声鼎沸，无数的声音进到耳朵里，咕噜咕噜，又流出去了。一颗心沉啊沉啊，一站起身，就沉到了绣鞋里头。

　　小莲扶了尹沁出了珠楼。

　　尹沁头上盖了盖头，转悠转悠，穿了厅堂，到了尹府正门，媒人也笑，看热闹的娃子也笑，周边的人也笑，好像无关紧要的人都在笑，笑瞅不见脸的新娘子，笑胸前系了大红花的新郎官。

　　尹沁坐在轿子里头，八个轿夫一吼，轿子起来了。她扯了盖头，目光所及之处也是红的，不知道走了多久，昏昏欲睡之际，猛地听到一声：“拿命来！”

　　心蹦上来，又到了嗓子眼，外头遇见贼人了。

　　八个轿夫当即撂了轿子，轿子剧烈一晃，碰到地上，尹沁手脚冰凉，这是要取谁的命，朱子黎的还是她的？

　　下一秒，一柄剑“刺啦”一声，划破轿帘，蹭过尹沁的发丝，插在木质的轿壁上。

　　尹沁身上的寒毛也立住了，外头有人一把扯了那贼人，剑仍卡在上头，剑柄微微晃动。她一下子软了身形，外头吵闹渐渐少了，贼人被刺死了。

　　朱子黎一脸紧张，罢了那柄剑急道：“可有伤着？”

　　尹沁摇摇头。

　　不过多时，外头又开始哄闹，这次是铁器碰撞发出的声音，军头司的人带一队兵马过来了。

　　尹沁听到外头人说：“尹闻贪赃枉法，犯了欺君大罪，尹府一干人等拘进军头司听候发落。”

　　婚是彻底结不成了。

　　日头还没落山，外头有人穿红喜袍，有人穿银盔甲，中间混杂了穿布衣的老百姓，地上还躺了一个人，流着血死了。

　　尹沁扫过着群人，目光落在朱子黎身上，他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她只觉对不起他。

　　心渐渐平静下来，大婚当天这么一堆事情齐齐落到头上，尹沁却没了半点反应，好像周遭发生的一切，跟她没有半分关系。

　　或许本来就与她无关，只是恰好她卷进里头，当了个倒霉的。

　　——

　　不过多时，尹沁、尹泠众女眷都羁押在了军头司里头。

　　军头司里头都是些朝廷重犯，能叫朝廷看得仔细的，自然也不是一般人。因着这层关系，虽在里头，也不曾薄了吃食。

　　都穿了粗布囚衣，面上没了半分妆容，尹沁瞧着到有一股子清清然的妙意，叫人见了也忍不住感叹，到底是金堆玉砌出来的人物，自是与旁人不同的。

　　尹沁和尹泠就在一个囚室里头，王氏、刘氏倒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尹沁这两日滴水未进，面上也不显半分悲戚，只是静静坐着，倒真像那菩萨底下站的善财童子了。

　　尹泠倒是个心大的，该吃吃、该喝喝，不见半分伤感。还是不是劝着尹沁，让她多少吃些东西。

　　尹沁自然是不理她，两人都坐着不说话，气氛到有一股子说不出的诡异。

　　外头却有了动静。

　　好像是哪个囚犯判令下来了，准备拉去断头台。

　　“皇上！臣是无辜的啊，皇上！”到死的最后一刻，还在念叨着皇上，倒也算是忠心。

　　“元大人，您还是省着点力气吧。”那仆役说着。

　　尹沁听到了名字，朝堂上的事情尹沁知晓的并不多，但这姓元的官员，她却知道，正是和父亲走的很近的元左仆射。

　　元左仆射前几个月才死了儿子，当街杀了那老鸨，但这事绝对不用赔了性命，应该是军头司又查出了什么更大的事，或是上头的意思。

　　尹沁心中更是荒凉一片，今天是元左仆射，明天是不是就要轮到尹宰相了？

　　尹沁连人都不曾嫁，就这么没了，实在是窝囊。

　　但命都搁在旁人的手里，叫她活便活，叫她现下也被拉去与元左仆射一同死了，那也是一句话的事情。

　　第一回，尹沁真真切切摸到了自己生命中的那根线，那根连着自己与一个不想干人的线，这个人主导着一切，拥有绝对权力，说什么泼天富贵，不过是别人的儿戏罢了。

　　“姐姐这是怎么了？”尹泠一句话把尹沁唤了回来。

　　尹沁这才发觉脸上湿冷一片，竟是落了泪。

　　“关在里头这么些天，也不见泠儿有半分波澜，往日没发觉，你竟是个有胆魄的。”尹沁说。

　　尹泠只是笑笑，并不言语。

　　她的珉之，很快就要来救她了，不单单是救，还要娶她呢。

　　齐珉之同她说，这次皇帝仅是表面上震怒了，其实并不会把宰相府怎么样，叫她不必惊慌，过不了多少时日，便要娶她了。

　　尹泠看着如惊弓之鸟一般的尹沁，不由得软了心肠，等自己嫁了皇子，姑且给她赏些银钱。

　　现下正是暑天，囚室里头热得厉害，蚊虫爬满了秸秆堆，尹沁只觉头也发晕，胃也难受，迷糊地靠在墙壁上。

　　不知晕了多久，外头来了人，尹泠摇醒她。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宰相尹闻贪赃枉法、借职务之便，以劣质马蹄铁私换军中良铁，私受铁器八千斤，受贿纹银五百两。朕心甚痛，本应就地处决，然念其多年尽责，现剥去宰相一职，流放至岭南，三日后启程。王氏乃朕的姊妹，姑母辞世不久，朕不忍她九泉难安。削其命妇之名，与众女眷一同归回本族。钦此。”

　　尹沁终于松了口气，小命到底是保住了。

　　但是父亲……尹沁不由得鼻头发酸，父亲贪那么多金银做什么，她大哥还在军总，换上了劣制马蹄铁不会有危险吗？

　　可日日奏章写到深夜，除夕还在外头探访民众，做这些事的也是他父亲。

　　外头人都说他父亲是个好官，从不拿宰相的帽子压人一头，现在做的又是什么？

　　尹沁不晓得，也没半分主意，只跟着尹泠往前头走，出了这牢门，出了宰相府，当个往日常说的“草民”。

　　——

　　王氏嫁到了尹家，尹族便是本家，尹族整个族都靠尹闻这个宰相撑着，平日里也净是巴结这个朝廷的大官，一朝倾倒，还多了几个吃白饭的小姐，一个族都瞧见了，都不带半分笑意。

　　而那嫁妆自是不必再提，早叫尹闻拿去给了元立群，，做了开始贿赂人的活，开了口子，尔后便收不住了。

　　这么些年了，恩恩怨怨，王氏也不去想了，只觉同床共枕二十多年的人自己也没看个明白，遑论旁人了。

　　刘氏知晓这档子事之后，也暗觉心惊，从心底生出一股无力。本以做了宰相的妾，生了儿子、女儿，就能安稳过日子了，没成想她那夫君对正房也是从头到尾都在欺骗。

　　在族里头人也多，这些年生活富足了些，本以为有了宰相这个靠山，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谁曾想，一朝能飞到天上，一朝也能落到泥里。

　　王氏再不去想尹闻那些事，只交代了尹沁，在族里头事事小心，别叫旁人抓了把柄。

　　珠楼变成了破败的隔间，小莲也卖与了别人，她来找过尹沁一次，说自己在那家大院里头受尽欺负，尹沁也是自身难保，只好安慰着她，到时候嫁个好人家。

　　身份变了个地覆天翻，也能放低了姿态，说些正经的话了，倒是有了不少的长进，本以为此后就这么安稳地过了，族人却不这样想。

　　尹闻流放岭南没过多久，尹泠也及笄了，也该到了嫁人的时候。

　　尹沁虽与朱子黎有一桩婚事，可门也未过，算不得数。族人便一同合计着，嫁了这二人。她自是不肯，没想到尹泠比她反应还要大。

　　尹泠从灶台上扯了一把刀架到自己脖子上，要是族人再多说一句，便立刻了断了。

　　瞧着她这么激动的样子，浑身充满了鲜活、热烈的气息，尹沁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她也想去体验一番这般为一件事豁出性命的感觉。

　　晚间尹沁收拾完了杂活，收了布衫，自顾自躺倒通铺上，眼瞅着背对着她，已经在睡的尹泠，尹沁知晓她没睡着。

　　“你还想着那皇子呢。”尹沁趴在她身边，小声问。

　　尹泠也不瞒她：“他说过不了多时便来娶我。”

　　尹沁本想着自己向来是个傻的，没想到妹妹比她还要天真：“他一个皇子，要娶早就娶了，为何这半年的光景，他从未给你写了半个字据？”

　　却不曾想尹泠仍是为他说话：“他现下忙着呢。”

　　“那你去找他，当面问清楚，也不至于成天想着，动不动跟老母鸡上架一般，也不怕扯了嗓子。”尹沁嗤笑一声。

　　瞧见对方并不理她，尹沁在背后幽幽一叹：“你要是发达了，别忘了我，这半年我手上茧子都结了几层，累死了。”

　　尹泠在鼻腔里“嗯”了一声。

　　“还有小莲。”尹沁咂摸着。

　　“且管好你自己吧。”尹泠翻过身，闭上眼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