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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敬太妃 ...

  •   不知是不是受弦乐姐姐的影响,老太妃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但我宁愿她不开口。
      因为她一张口就是:
      “当今皇上压根不是太后的亲生儿子。”
      “皇上自己也知道。”
      “别看他们俩人前母慈子孝的,背后都恨不得对方趁早死了。”
      ……
      这些话真的是可以在宫里讲的吗?
      老太妃似乎很乐意见到皇上和太后翻脸。
      幸好寻华宫偏僻,又与世无争,否则我和弦乐应该已经同李娘子团聚了。
      不过,太偏僻也不好,人迹罕至,日子就无聊。
      真不知道在我和弦乐来之前,老太妃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太妃娘娘,你一个人住在这寻华宫多久了?”我问。
      “记不清了。”
      “伺候你的宫人呢?”
      “死了。”
      “死了以后,敬事房就再没给您指派一些奴婢吗?”
      “我们这把年纪的人,在宫里活着,都已经是累赘了。去向管事的太监多要些月钱,都得平白看人脸色。他们只别忘了把一日三餐冬袄夏衣送过来,我就知足了,哪里还开得了口要人哦。”
      “我不信,您若是开口向皇后娘娘要人,敬事房哪有不给的道理?”
      “皇后个小丫头片子,还不是事事都听她那姑母的。”
      皇后的姑母,就是太后了。
      老太妃一提到当朝太后娘娘,就极尽挖苦人的本事:“我哪里知道这妖妇会不会派个歹心肠的臭奴婢,趁夜就把我结果了。”
      我以为老太妃在指桑骂槐地借机敲打我,慌忙跪下:“太妃娘娘,小奴可不认得太后,小奴进宫后就只服侍过李娘娘。”
      “知道知道。要不是看你们俩服侍李娘子还算尽心,也没什么坏心思,我也不敢留你们不是?”她用蒲扇的一端戳了戳我的脑袋,然后扇面向上扬,“起来吧,别跪了。我随口一说,看把孩子吓得。”
      我确实吓得不轻。
      然后老太妃说了句更吓人的话:“照你这胆量,在宫里是混不下去的。我年纪也大了,说走就走的。我要是去了,你们两个准备怎么办?”
      “呸呸呸,太妃娘娘福寿绵长,不能说这种丧气话。”弦乐连忙抢话。
      我也乖觉地附和道:“太妃娘娘福寿绵长,福寿绵长。”
      “不是我要说丧气话。你们两个啊,惯不会照顾人的,这两月吃你们做的菜,倒叫我越发想念之前敬事房差人送来的饭食,虽然不能挑菜色,但好歹有滋有味。你们啊,得亏是遇到了李娘娘和我,不喜欢责罚人。万一将来摊上个脾气不好的主子,说不准得把现在少挨的板子都找补回来。”
      我和弦乐面面相觑,自认为彼此做的菜都没有问题啊。
      “主仆一场,给你们指条明路吧。”老太妃兀自站起身来,不许我们跟着,自己回到殿内,出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两只金镯子,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她掰开我和弦乐的手,“喏,一人一个。”
      弦乐姐姐愣了:“太妃娘娘您这是?”
      “德妃脾气好,丫头要是有机会,就去谋一份德妃身边的差事。到了年纪赶紧出宫嫁人,和和美美的。至于你嘛——”老太妃看着我,“御膳房你就不要惦记了。”
      她到底也没说让我去哪里,可能她自己也说不出,这宫里有什么地方对于太监而言,算是一份“好差事”。
      弦乐也很尴尬,捧着金镯子,憋红了脸,犹豫着该不该追问:太妃您说的是哪位娘娘?
      ——皇上压根就没立过德妃。
      老太妃确实是糊涂了。
      这是我们第二天才确认的。
      第二天,我们照她的吩咐,请敬事房继续每天给她送饭食来。
      老太妃吃得很少,剩下的残炙,我和弦乐平分。
      我俩才吃一口,就齁得不行。
      这哪是人吃的东西?
      等敬事房再来送饭时,我问那提着食箧的姐姐饭菜如何这么咸?
      姐姐说:“以前给老太妃送饭,她每回都咸淡,所以盐撒得越来越多。”
      原来如此,不是我和弦乐做的菜不香,而是老太妃味觉坏了。
      平日里听她嘚吧嘚地嘲讽这个、埋汰那个,使我们我们产生一种她身体硬朗得不行的错觉。
      可事实是,她已经老迈得不行了。有时候她明明在说些听上去十分明智的道理,但你真的分不清她此时是清醒还是糊涂。
      比如,说起皇后她从没一句好话,一会儿说皇后心狠手辣,一会儿又说皇后蠢直可怜。
      说起皇上也一样,一会儿是君心难测,一会儿又像傀儡木偶。
      在老太妃身边的日子懒散惬意。唯一的不好是,越见她昧昧昏昏,我就越焦虑——焦虑这样的好日子,很快会到头了。
      重阳佳节的时候,宫里忽然来了道旨意,请老太妃同去参加重阳家宴。传旨的公公透露,这家宴办得盛大,除了皇亲贵戚们,三品以上大臣及其家眷也都受邀了。
      “不去不去,谁知道妖妇会不会在酒里下毒。”
      弦乐可能是憋闷坏了,劝说道:“太妃娘娘,若是有人想害你,直接往敬事房送来的餐食里下毒不就成了?当庭广众,反而还不好下手了呢。”
      “多少年家宴都没喊我,今日忽然记起我来,肯定没憋什么好屁。”
      “好,那就不去,让他们吃好玩好,咱们不稀得。”弦乐看来已经拿准了老太妃的心理,欲擒故纵道。
      “去,为什么不去,好吃好喝的当然要去。本宫想想他俩要在那么多人面前表演母慈子孝,就觉得很有意思。”
      当天确实很有意思,人那么多,围着中间一片舞池团团坐。舞女歌姬们在舞池上摇摇晃晃干扰视线,我们看不到皇上皇后太后,他们想必也注意不到我们。
      老太妃都喝吐了三回,也没人指责她御前失仪,只不过附近几位女眷捂着鼻子跑得远了些而已。
      低阶的嫔妃和朝臣家中的女眷们,争着抢着上台献艺,当然——献艺是假,露脸是真。
      但献着献着,画风有那么些跑偏了——户部尚书跟着凑什么热闹?
      “臣林攸叩见陛下,叩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一个满脸皱纹的中年男子跪在舞池中心,与周边一群歌姬们的粉面桃腮仿佛从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若不是他自爆姓名,我也认不出这就是掌管天下财库的林尚书。
      “方才的舞乐,是臣在民间挖掘,特意献给陛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以娱视听。臣还特意备了一份薄礼进献。”他说着便取出一个匣子,递给皇上身边的大总管公公。
      “林尚书什么意思?”皇上问。
      我被舞姬们挡着视线,自然是看不太清那匣子里装了什么的,但光是听话听音,也晓得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这是今年渎州新收的第一批谷子,臣特意献来,预祝五谷丰登,国泰民安。”
      “咣当”——这是匣子落地的声音,而后响起皇上阴沉的质问:“你在戏弄朕?”
      人群里开始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前面几排的女眷小声私语道:“盒子是空的”。
      “皇上恕罪,臣并非有意戏弄。臣确是想进献渎州新谷,只是实在没有料到,今秋渎州颗粒无收。白怒江年年决堤,陈谷子吃完了,地里的庄稼活不到秋收,全涝在土里。老百姓不是上街讨饭,就是挨饿等死,从年初到现在,光灵台一个县,就报了七百户绝户。”
      渎州。
      我入宫快一年了,没想到白怒江依旧嚣嚣,渎州的老百姓依旧生死漂摇。
      也不知爹娘和大哥怎么样了。
      “今日是家宴,不谈国事。”皇上说,说完便不再理睬林尚书,举杯向太后敬酒,“儿祝母后康泰长乐,福寿无疆。”
      这林尚书也是好大的胆子,朝地上重重叩了个头,接着皇上的话头就说:“臣请太后暂缓修建长乐宫。国库紧张,当务之急,是先赈济灾民,然后重修白怒江堤。若再无措施,臣恐怕渎州要反。”
      作为渎州人,林尚书的话,使我听了动容不已,几乎要落下泪来。想不到莒朝朝堂上,竟然还有舍身忘我、为民请命的臣子。
      “你少在这危言耸听!”太后身边的大公公尖着嗓子骂道。
      “臣今日接到消息,渎州已经出现小范围暴乱,灾民闯入建德王府哄抢财物,王爷及端和公主都在暴乱中失踪。敢问公公,是臣危言耸听吗?”林尚书不卑不亢。
      皇上阴沉着脸不说话,太后更是铁青着脸不说话。
      在座的臣子女眷们,察觉到气氛不对,一个个将手中的酒盏吃食放下,端坐着大气也不敢出了。
      倒是老太妃醉得不省人事,等大家伙儿安静下来,才慢悠悠地支起身子,问附近的女眷:“他们刚才说……说什么端和公主?”
      “建德王府被灾民袭击,王爷跟端和公主都失踪了。”附近的女眷小声告诉她。
      “林尚书,你是户部尚书,老身倒要问问你,国库空虚,是谁之过欤?是天之过吗?”太后发了话,她的语气平缓,音量却大,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忽又增强,已变成恐吓的语气。
      “当然是臣之过。但臣纵能尽力开源,犹要开支有度,国库才维持得下去。臣无能,臣劝请太后以身作则,勤俭养民。”
      “知道无能,就不要做这个户部尚书。”太后冷笑了一声,“看来今天,林尚书就是冲着老身来的,而且是有备而来。这件事,皇上知道吗?”
      “母后息怒,儿臣不知。”
      “那现在知道了。皇儿你说,怎么处置呢?”
      一阵沉默,皇上说:“儿臣以为,还是应当先□□……”
      皇上话还没说完,场上却忽然乱了起来,事端发生在我们这边——老太妃冷不丁吐了一口鲜血,把前排的女眷们吓得花容失色,乱作一团。
      我和弦乐也吓得六神无主。
      场面上的僵局,就这么被打破了。
      事发突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和众人一起手忙脚乱地搀扶她、喊她,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太医说:“敬太妃是饮酒过量,又加之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所以……”
      所以……去了……
      去了?
      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就又送走了一位主子。
      更使我费解的是,我和弦乐姐姐因此事各挨了三十大板。
      板子一记一记打在屁股上,疼得钻心,疼得我都忘了问为什么。
      酒是太妃自己要喝的,我们拦不住,至于急火攻心,就更是想不明白——太妃莫非与我一样,是在为渎州的百姓痛心?
      “杜若,你醒啦?”我睁眼后第一个看到的是鹿鸣。自那次抓阄决定各自去处之后,我们俩就再没有见过面。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瞧见挨打的有些眼熟,没想到是你。“鹿鸣说,“你怎么去寻华宫当差了,我都不知道。”
      “鹿鸣,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敬事房,张公公手下。”
      “我都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委屈道。
      “那是你见得太少。咱们做奴婢的,哪里是要做错了才挨罚呢?宫里没有道理可言的,只有尊卑和规矩。事情办得不漂亮,惹上位不高兴了,就得挨罚。你没照顾好敬太妃,由她喝酒醉死了,皇后娘娘不得罚你?”
      “太妃娘娘……”
      “已经在置办后事了。”鹿鸣说。
      “我想不明白她怎么会突然发病,是不是有人下了毒?慎刑司有查过她喝的酒吗?”
      “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端和公主出事了,敬太妃能不急火攻心吗?”
      我一愣:“端和公主难不成是敬太妃的女儿?”
      鹿鸣一愣:“不是吧?杜若,你服侍敬太妃,你连这都不知道?那我都觉得这顿打,该。”
      我委屈得快哭了:“那就算知道了,我也拦不住太妃着急啊。”
      “行了杜若,你才挨了三十板子,又没伤着筋骨。你知不知道,若是真要你死,三板子就能毙命,若是不要你死,一百大板,也不过是烂了屁股。你受的罚,算是结束了。林淑妃要受的罚,才刚刚开始呢。”
      林淑妃?
      “林淑妃又怎么了?”我问。
      “他爹捅了篓子,她不得受牵连吗?”
      “蛤?林尚书是林淑妃的爹?”
      鹿鸣又好气又好笑,骂道:“杜若,你怎么对宫里朝里的人物关系一无所知?你这一年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靠祖宗阴德吗?”
      没想到,自私凉薄的林淑妃,竟然有个为民请命的爹。
      “你想好新的去处没有?”鹿鸣问。
      “没。”想及老太妃走了,我有些感伤,比送李娘子走时感伤更甚。因为这回,我是真的没去处,不得不得由着别人安排自己的命运了。
      “你可知道哪里还有差事么?”
      “要不然,我去问问张公公?”鹿鸣说。
      “就是教我们规矩的那个张公公么?”
      “对。”
      “那……”我犹豫道,“要给钱吗?”
      鹿鸣笑了起来:“你有钱么?”
      “有倒是有……只是……”
      “没钱我借你。”鹿鸣倒是爽快,“我跑差事的时候,时常有主子打赏。”
      “不用不用,我有。”
      数日后,当看到我用一个金灿灿的镯子敲开张公公的门时,鹿鸣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我有钱,只是太贵重,拿出来怕吓着你们。
      张公公倒是见过世面的,看到金闪闪的镯子,也只是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敬太妃赏你的?”
      我点点头。
      “你想去什么地方?”
      “御膳房。”
      “入宫前学过做菜?”
      “没……没有。我不是想当掌勺,就想做个洗菜切菜的帮厨。”
      张公公脸上露出哂笑:“傻小子,在御膳房做帮厨,一辈子也混不出头。御膳房那地方,欺负人欺负得厉害。你真想去?”
      我吓退了,连忙摇摇头。
      张公公又说:“如今,各宫各院并不缺人,假使我硬要给你安排,也只能塞到低阶嫔妃手下。你入宫一年,已经先后送走了两位主子,要是不巧再送走一位,就晦气了,往后升迁的路也就都断了。所以我的建议是,你不如先在敬事房杵着,跑些杂活,等真的有了好缺,我再替你张罗。”
      敬事房?那不就和鹿鸣一样了?
      我看鹿鸣四肢健全,气色尚好,当即便应下了。
      鹿鸣推了我一把:“快,叫干爹。”
      我老老实实跪下磕了个头,喊了声:“干爹。”
      张公公晃了晃那镯子:“这东西我先替你收着。”说罢便将镯子藏进衣袖中。
      总算是认了个干爹,在宫里也算有倚靠,我安安稳稳地休养了月余,等到真正进敬事房报到时,才发现整个敬事房上百位小太监——全是张公公的干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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