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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李娘子 ...

  •   今天是入宫的日子,可惜我是个太监。
      和我同期入宫那些人比花娇的宫女们,尚能做着一夜承宠扶摇直上的美梦。
      而我是个太监,注定是伺候人的命,这辈子爬到巅峰,也只能是去伺候最尊贵的那个人。
      我刚知事的时候,见乡里的官老爷穿金戴银,坐着轿辇招摇过市时,也是做过状元郎的梦的。总幻想着入朝时身佩相印,燮理阴阳;归家时姬妾成群,儿孙满怀。
      不独是我自己,爷娘但凡见我表现出哪怕一丁点儿的机敏,也总是互相欺骗说:“二娃儿这般聪明,将来必定是读书做大官人的命”。
      可这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不再提了,我的梦,也不再做了。
      或许,是从那个荒年开始的。
      饥饿的时候,全部的精力,只够用来寻找吃食,再没别的力气去想象未来。
      人对自己的期待,总是在现实磋磨里,越降越低。
      好在我入宫了,自今后,永不必担心挨饿受冻了。
      “各人抽一张,抽到哪里,就去哪里。”
      说话的是教我们规矩的张公公。
      排在我前面的鹿鸣在纸团中挑来捡去,嘴里念念有词地祷告天祷告地祷告土地公公王母娘娘。
      张公公道:“别挑了,随意抽吧,这里头没有好去处,都差不离。好的差事,早就让宫里老人们争走了。”
      鹿鸣一张小脸吓得惨白。
      张公公又宽慰道:“但也不会沦落到掖庭,你们都是清白人家的孩子,那些苦差事,都是给戴罪之人做的。”
      鹿鸣大约是祷告完成了,郑重地抓住一个纸团。
      我也学着鹿鸣的样子念念有词:“御膳房御膳房御膳房……”
      张公公冷笑一声:“御膳房要是被抓住偷吃,舌头给你拔掉。”
      我吓得捂住嘴,随便抓了一个。
      展开纸团,白纸黑字写着——守拙宫李娘子。
      真可笑,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命运却已在这倏忽一瞬,被一张纸条决定了。
      “抽到痛快的去处,别高兴太早,不痛快的去处,也别丧气。这些年想着法子挤到皇上身边的大公公们,犯了错照样也有被打死的,一辈子在浣衣局干粗活的奴婢们反倒各个长命百岁。教了你们这许多日规矩,今日最后一次给你们讲讲道理,在宫里当差,切记先想着「保住命」,再想着「向上爬」。”张公公说。
      守拙宫的主位是淑妃娘娘,李娘子住在东偏殿。
      “真是群狗眼看人低的奴婢,这丁点大孩子能做什么?送回去送回去,我们不稀得。”东偏殿外,一个粉面桃腮的女子拿一根手指指着我骂骂咧咧。
      如此样貌气度,想必是一位恃宠而骄的后妃吧。
      我连忙跪下叩头:“小奴叩见李娘娘。”
      领我过来的掌事姑姑吃惊地看着我,一手拽住我的后衣领,将我提了起来:“那是弦乐丫头,你胡跪什么?”然后转头对弦乐道:“指派谁来,指派多少人来,都是张公公定的,姑娘有气,朝张公公撒去。我只负责把人带到。”
      掌事姑姑说完,一扭头就走了出去——守拙宫外还站着十余位如我一样的小太监,等着她一个个领到各宫各院。
      “你叫什么名字?”弦乐扬着下巴问我。
      “杜若。”
      “杜若?那不是女孩的名字么?”她笑了起来,“谁给你取的?”
      “爷娘取的。”我答道。
      “你爷娘该不是生你时就打定主意要把你送入宫做太监,所以才取了这么个名吧?”
      这番话我听着很难受,好像是在提醒我:爷娘从来不爱我。
      我固然知道爷娘在替我取名时没存这份心思,他们也曾经疼我爱我。可最后,还是更疼大哥一些——他们留下了大哥,却把我卖给了刘麻子。
      “弦乐,你又欺负人了?”东偏殿里传来另一位女子的声音,低低哑哑,像渔船上的浅唱。
      原来那才是真正的李娘子。
      “小奴叩见娘娘。”我向着东偏殿的方向叩拜道。
      里面复又传来声音:“起来吧。”
      她就只同我说了这么两句话,也不宣我进殿,也不传我伺候,她亦从来不跨出殿门,以至于我到这守拙宫三月余,连尊贵的淑妃娘娘都见着了好几次,偏偏不知道李娘子长得如何模样。
      因为我乖乖遵循张公公在立规矩时的教导——“多干活,少说话”,咬着牙把粗活累活全挑了下来,哪怕手脚都冻得没了知觉,也照样每晨朝把木柴劈好,把殿外的十个木桶全打满井水。
      于是,弦乐姐姐对我的态度,渐渐就温和了起来。
      “看不出你年纪虽然小,还挺能吃苦。”她眯着眼躺在中庭的破竹椅上,一边啃娘娘剩下的红薯,一边对我说。
      等到大雪压折了中庭的梅花枝那天,我才终于看见李娘子的真容,这还是托皇上的福。
      日理万机的皇上,终于有空来守拙宫了。
      他被大太监、大宫女们里三层外三层地簇拥着,我远远就瞧见了教我们规矩的张公公。
      最前排的一位公公扯着嗓子喊了声“皇上驾到——”
      声音尖锐又嘹亮,仿佛想穿透层层叠叠的宫墙,让全天下人都暂放下手头事,赶上来跪拜。
      一宫之主淑妃娘娘领头拜了下去。
      李娘子被弦乐搀扶着从东偏殿走出来,走到淑妃身边,也俯身拜了下去。
      “都平身。李娘子身体不适,大冷天的,回屋休息吧。”这话明明是关怀体己之语,可听着却没来由的冰冷。皇上说完,就往正殿的方向走去,那是淑妃的寝殿。
      等到淑妃随着皇上回到寝殿之后,我们这些跪着的下人们,才稀稀落落地起身,抖掉满头满身的雪。
      那时李娘子也已起了身,在弦乐的搀扶下往回走,与我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尽管她戴着一层薄薄的面纱,可北风猎猎,面纱被吹起,我还是看清了她的脸。
      那一瞬间我才明白,为什么东偏殿明明有火盆取暖,却还要日日叫我砍柴;为什么李娘子一人每日可以用掉十大桶井水;为什么殿里时不时传来阵阵清苦的药味。
      她的脸,都难以辨认美丑了,只能以恐怖形容——满脸的皮肤,没有一块是平整的,有的地方似缺了一块,深凹进去,有的地方又长出了厚厚的疤。
      得遭多少罪,才能是如今这副模样啊。
      我半是惊吓,半是同情,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娘子,不小心流出了眼泪。
      她没有怪罪我的失态,对弦乐说道:“这怪天气,把孩子都冻哭了,让他进殿里来烤烤火吧。”
      就这样,我获得了入殿伺候的资格,此后不再只是个洒扫庭院、劈柴打水的粗使太监了。
      李娘子是个很和气的人,从不苛责下人,也极少说重话,甚至根本是——极少说话。
      她每天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我们当然知道这心事来自于何处,但李娘子和弦乐姐姐不主动提,我就不敢问。
      她的案头放着一叠叠医书,每天无事就翻看这些医典。我认得字,有时候替她收拾书,发现总在烧伤、烫伤的页面上有折角,这才明白,她满脸的伤疤是如何来的。
      李娘子常给自己开方子,让我照着方子去太医院抓药,一来二去,我跑得熟了,便有个叫孟乡的小太医抓住我问:“抓这么些药材是做什么用的?”
      “大约是泡澡。”我想了想,李娘子每天正午之前,都会吩咐我们将水烧开,然后自己一个人在殿内闭门一两个时辰。偶尔弦乐会进去伺候,我从没进去过,想来应该就是泡澡,总不能是把十桶水都熬药喝了罢?
      “药方是谁开的呢?”孟乡问。
      “李娘子自己开的。”
      “这方子我在古书上看过,确实有去腐生肌的作用,但只是刚刚烫伤时敷涂才有效,李娘子这样的,恐怕用了不仅无益,还会伤身。”
      “李娘子的事情,原来你们都知道么?”我问。
      孟乡有些惊讶:“自然知道,当时已经烧得没个人形,太医院想尽了办法,才算保住一条命。李娘子现在的样子,已经是我们尽全力的结果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李娘子从来不肯找太医来看,想来是太医们说了太多让人发堵的实话,一次次掐灭她的希望,所以格外讨她嫌。
      “你劝劝娘娘,让她想开些,别再乱用药了 。太医院好不容易才将她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往后还需她自己保重。”孟乡叮嘱道。
      “我知道了。”
      但我哪里劝得住?我才开口说“娘娘,太医院……”她立下就被触动了敏感的神经,说:“太医院的人懂什么,你别听那帮庸医胡说。”
      “可是……”我还想辩驳,弦乐径直走过来,伸手把我拽了出去。她年纪比我大,个头比我高,拽我不费吹灰之力。
      “小孩子懂什么!”弦乐姐姐骂道。
      “是太医说的啊。”
      “太医跟你说什么了?”
      “说这方子用久了会伤身。”
      “伤身也比死了好。”
      我惊愕地看着弦乐:“姐姐说话怎么这样不吉利?”
      弦乐板起了面孔:“那你知道娘娘在用这些方子以前是什么样子么?你知道她悬过多少次白绫么?她好不容易才有了重新活下去的希望,你还想再让太医院来浇一盆凉水么?”
      我默默垂着头,弦乐姐姐总是像一只斗志昂扬的大公鸡,她一开口叭叭叭的,我就毫无反驳的机会,只能求助小太医孟乡:
      “你能不能把药材换成陈年的,我怕新药材药效太好,伤了娘娘的身体。”
      孟乡忍不住笑了:“你果然是李娘子教的医理。你知不知,有些药材陈年的药效更好。”
      “我确实不知。”我承认道。
      “明白了,总之就是降低疗效嘛,我下次给你挑最次等的就好了。”
      事后我一直害怕李娘子发现药材动过手脚,但好在她并未注意。
      过年时,这乏味清冷的守拙宫意外传来了一个好消息——淑妃怀孕了。
      李娘子没去参加宫宴,恐怕皇上皇后也都不想让她去。
      消息是在宫宴上宣布的,传来守拙宫的时候,淑妃的正殿里那些被自家主子瞒了几个月的小宫人们欢呼庆贺达旦。
      李娘子那时已入睡了,也不知她有没有被吵醒。
      我们是第二日清晨将这个消息告诉她的,她神情如常,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说了句:“那我要去送些贺礼吧?”
      明明正殿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可李娘子也没有亲自去送,而是让我和弦乐转交。
      正殿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各宫各院来送礼的妃嫔们将大殿挤得水泄不通,看到我和弦乐前来,淑妃贴心地把我们拉到一旁,问:“替我谢谢你家主子,李娘子近来身体可好些了?”
      “托淑妃娘娘的福,我家主子近来精神不错。”弦乐答道。
      “那就好,她身子弱,可万不能受寒了。现下我怀了龙种,圣驾会来得勤些。我跟皇上讨了个人情,往后皇上再来守拙宫时,李娘子可以不必特来接驾。你们好生伺候,若有什么缺的,尽管来我这里讨就是。”
      “谢淑妃娘娘的好意。我们知道了。”弦乐微笑着回答。
      待一走出正殿的门,我便看到弦乐嘴角的弧度瞬间平了,脸和脖子都红红的,似忍着一口气。
      “林淑妃真不是个东西。当初烧的怎么不是她。”到了无人处,弦乐气鼓鼓地对我说。
      “她怎么了?”
      “呆子。你没听她刚才说么?皇上会常来,但咱家娘娘不用接驾。”
      “这不是好事么?”
      “好好好好什么好?好什么好呀!”弦乐忍不住在我头上重重锤了一记,“我知道她什么心思,娘娘也知道。她不就是觉得皇上不常来守拙宫,是因为害怕看到娘娘的脸么?她觉得娘娘耽误了她承宠呗。姓林的也不想想,当初那场火,是谁惹的事儿?若不是娘娘替她挡了那根横梁,她能跑得那样快?真不要脸,呸,真不要脸!”
      我初时以为是弦乐心胸狭隘,过度阐释了,可当一道迁宫的旨意下达时,李娘子很冷静,弦乐姐姐也很冷静,唯有我一个小太监动了气,私下拉住弦乐姐姐问:“怀孕了害喜不是很正常嘛,怎么能怪娘娘殿里的药味呢?那药味也不难闻啊,以往也从没听淑妃说闻了觉得不舒服。”
      “我说过了,姓林的不是嫌弃药,是嫌弃咱家娘娘。她想把咱娘娘赶出守拙宫很久了,眼下正好可以拿着孩子说事。”
      “皇上就这么偏心淑妃,毫不顾咱家娘娘心里如何想吗?”
      “他哪里是偏心淑妃?他只是在乎淑妃肚里那个孩子。可笑林淑妃还傻乎乎地以为,只要赶走了咱家主子,皇上就能多来守拙宫坐坐。呸,做她的春秋大梦吧。自己受不受宠,自己感觉不出来么?”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皇上是因为嫌弃李娘子的脸,所以才从来不到东偏殿里来吗?”
      弦乐叹了口气:“宫里从来都是这样的,有用时,千恩万宠,所以遭人妒忌;没用了,弃之弊履,就遭人嫌弃。”
      就这样,我们被撵到了寻华宫。
      这寻华宫名义上算个安养之处,其实和冷宫也差不多了。
      哪有后妃与老太妃同住一宫的道理呢?
      李娘子自迁进这寻华宫后,就愈发不爱说话,她将那些医书一股脑儿烧了,也再没让我去太医院抓过药材。
      她是知道,这地方皇上不会来的。
      她还那样年轻,却再也不可能见着皇上了。
      我起初虽替她不平,可见到李娘子放弃药浴之后,心里还是有些高兴的。
      住在这种清心寡欲、鸟语花香的地方,李娘子孱弱的身体,也会一日胜一日地好起来吧。
      正殿的老太妃年轻时育有一位公主,后来公主远嫁了,先皇薨逝,她就和另几位太妃一起住进寻华宫。
      岁月一年一年地淌过去,故人一个接一个地辞世,到现在,寻华宫里只剩她一人了。
      她神智还算清醒,只是和李娘子一样,也是孤僻的性格,不爱说话。
      而我又恪守着张公公教的道理“少说话”——于是偌大的寻华宫,每天就只剩下弦乐的叽叽喳喳与不知何处传来的鸟鸣声了。
      春去夏来,李娘子没有如我想象般恢复过来,反倒在受了次风寒后,就一病不起。
      太医说,伤寒只是表象,她当年烧伤之后,原本体质就弱,又私自用药,热毒入五脏六腑,已经无可挽回了。
      我想,哪里需要解释得这样复杂呢?不过是哀莫大于心死而已。
      李娘子在蝉鸣得最聒噪的那个夜晚离世,叫我想起初见她的那天,是大雪压折了梅花枝。
      这是我伺候的第一位主子,我才伺候了她短短半年。
      我以为半年的时间太短了,可后来才明白,若以一生一死来计量,对有些人来说,半年已经很长了。
      比如淑妃肚子里的那个孩子,谁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没的。
      听说淑妃歇斯底里逼着皇上皇后找出害她孩子的凶手。
      他们找来找去找不着原因,就把罪名安在死人头上,说:
      先前淑妃不是总说李娘子殿里飘出的药味闻着不舒服吗?可能就是叫这药给冲着了,导致胎像不稳,不小心滑了。
      但我在被赶出守拙宫那时就问过孟乡。
      孟乡说:“李娘子用的药闻了都不害胎,就算有些对身体不利的,那也得经年累月地熏蒸或煎服。”
      可惜李娘子已经入了土,再也无法为自己辩解。
      五七后的第二天黄昏,有人敲响了寻华宫的宫门,我打开门,竟是淑妃殿里的贴身大婢女。她说:“我家娘娘才知李娘子走了,来送送她。”
      淑妃则被另几个婢女搀扶着,热得动辄生汗的季节,她却披着一层棉布披风。想来是滑胎后也伤及了身体。
      “李妹妹在何处?”淑妃问我。
      “已经安葬了。”我指着李娘子生前入住的寝殿的方向,那里暂放着她的牌位。
      淑妃一人走了进去,把自己的婢女和我都关在了门外。
      我听见她哭的声音,还听见扇耳光的声音。
      这动静把孤僻的老太妃都惊动了,她走出寝殿,站着听了会儿,等淑妃走了,问我:“这是做了什么坏事忏悔来了?”
      我把来龙去脉与她说了。
      老太妃毕竟是上届宫斗的幸存者,一听就明白了,嘲讽地说了声:“蠢货,自己给自己挖坑,叫旁人利用了吧。吃这哑巴亏,活该。”
      我问:“那淑妃娘娘的孩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你自己的主子都死了,还有闲心关心别人的孩子?”老太妃抬头看了一眼夜空,乌云恰好遮蔽了明月,她说,“这宫里有的是无头的悬案,永生永世都查不出真相。”
      “太妃娘娘,”我看着老太妃,噗通跪下,鼓足勇气说道,“小奴能留在这寻华宫里,伺候您老人家吗?”
      待李娘子后事处理完,若是我和弦乐再没寻到去处,就又得接受张公公的安排了。我怕自己运气背,这回抽到个脾气差的主子。
      老太妃冷笑一声:“怎么,害怕了?”
      “害怕。”
      “那就留下吧。你和那个聒噪的丫头,要是想留,就都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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