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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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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开项的失败来得比我想象中更快。英雄迟暮是自古以来不变的憾事,一个人在年轻时风光无限,年老后必将迎来他最无法接受的跌坠。
裴开项会有这么一天的。我一直这样安慰着自己。他在军队有一呼百应的威信,有百胜将军的称号,但他总有一天会跌落神坛的,也总会有一个人取代他。
那一天或许在不远的将来,也或许在他死亡的时候。
可我根本想不到,会是现在。
我需要裴开项的失败,可不是现在。北境阿勒奴兵临城下,整个大齐只有裴开项能让他们害怕。裴开项这面大旗在齐国倒下不足为据,可若是在阿勒奴人心中倒下,那将是对大齐最大的威胁。
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几分。我问:“然后呢?其他的战报呢?”
萱萱摊开手中的绢布:“只有这些了。”
孤零零的几张,再没有其他。
一切都是未知的,可能是好消息也可能是坏消息。不准害怕!姜毓卿不准害怕!
我紧紧地攥着被衾,望了一眼渐渐明亮的天际:“我饿了,传早膳。梳洗上朝。”
“殿下,您的身子……”
“上朝!”
朝堂上气氛压抑,群臣诸事不敢提,就怕给我添堵。宣政殿外的大雪终于停了,侍女宦官们穿着厚厚的棉服拿着扫把和盐巴正在清扫。大殿之上炭火烧得旺,群臣纷纷不动神色地擦汗,根本没胆子抬头看我。
珠帘在眼前晃动,热气熏得我气喘。我扶住脑袋,缓了好一阵才说出话来:“江东今年粮食歉收,又逢五王叛乱,前些时日开放了广济仓,情况如何?”
无人站出来应答,只一个站在后排的年轻人走上前来:“回殿下的话,江东五郡四十二县开放广济仓三十八个,粟米均价控制在二十钱一石。前些时日,五郡郡守送来消息,百姓们大多都能购得粟米安稳过冬。”
我按着太阳穴,点了点头:“知道了,下去……等下,你是……?”
“回殿下的话,微臣治粟内史治下太仓令郑辽。”
我向下看去——是个年轻的男子,玄袍长冠,长身玉立,双手执笏,微微躬身。
是了,田诠深陷口舌之事,被我免了职,如今治粟内史之位还空缺着。这郑辽倒是懂得见机行事。
天上又开始下起了雪,群臣禀报着无甚紧要的事,奏疏上送流转,各部门各司其职便可解决。朝堂上又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我,而我望着远方。
我在等。
宦官们扫除一条路,从宣政殿的大门直通到宫门,恍惚有一点黑影在门洞中奔跑。
我眯起眼,努力让自己看清。
萱萱瞧了我一眼,起身走到殿外静候。
信使的眉目上挂着冰晶雪霜,脸颊通红,“扑通”一声在殿外跪下,声音亮如洪钟:“前线捷报!”
“宣!”
信使踏着泥泞的战靴走进大殿,单膝跪在堂下,双手举起卷轴虔诚而恭敬地呈于我面前:“十二月初四是夜子时,宋君若宋将军携兵四十人夜袭阿勒奴左大都尉壶鹿弥营帐,斩杀敌军两百三十七人,取壶鹿弥首级返营。”
朝堂之上众人惊呼。谁也想不到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能有这样的胆识与能力,何况是在裴开项失落之时。
“宋将军派遣小队前往乂母峡谷,找到裴将军军队与其会合,由东南与东北方向夹击阿勒奴右大将部队,杀其措手不及、节节败退,一度逃匿于北河谷底。宋将军领轻骑三十,深入北河谷底,斩杀右大将于马下,生擒俘虏五百人,十二月初六已尽数降归。阿勒奴重创,扶罗单于派出使者,十二月初八于善都境外派使者求和。”
一颗大石终于落地,周身轻飘飘的,连呼吸都变得顺畅:“今日十二月二十,想来明日求和国书就能放在我们面前了。”
“可喜可贺啊!可喜可贺啊殿下!”大臣纷纷赞扬宋君若的能力与我的美德,说他年少英雄骁勇善战,说我能人善用火眼金睛。
众人将我高高捧起,好似全然忘记了先前失利之时的沉郁与怀疑。
“裴将军……可还好?”我问道。
群臣噤声,转头看向信使。
信使沉默一瞬,有些支支吾吾。
我感慨:“裴将军……也是年纪大了呀。等边境之事尘埃落定,让他们早些回来吧。”
阿勒奴战败的消息一夜传遍大江南北,动摇了远在东南的姜融姜琰的心。他们一方突破巨鹿城未果,转头融合一处专攻裴林琅镇守的裕康县。可谁知裴林琅早已陈兵阵前,决心殊死一战。先前避而不战不过是韬光养晦,消耗姜融姜琰的战力,如今他们军心不稳兵力不足,裴林琅联合裕康县左右三郡八县全民御敌,将他们牢牢地挡在城外。
此时巨鹿忽然掉转头来从后夹击,姜融姜琰腹背受敌,报信请求广陵淄川援兵再战。然而广陵王迟迟不肯出兵,就连先前跟在姜融姜琰后头的援兵也不知何时已经撤出战场,逃得远远的了。
胶东王见势不妙,派人将姜融姜琰粮草埋藏地透露给裴林琅。当夜,裴林琅就命人将他们的粮草搬空,再去找时,只剩下守卫的尸体和空荡荡的洞穴了。
胜负已定,姜融姜琰再反抗也是强弩之末——最后的挣扎。
坊间开始传唱起《硕鼠》的歌谣,姜融姜琰勾结治粟内史鱼肉百姓、侵占田租,是朝廷蠹虫、是百姓硕鼠,该死、该杀!
歌谣传唱到长安,田诠连书三封自白书,说明自己对国家的忠诚、对君主的忠诚,万不会做出此等伤天害理、欺君罔上之事。
三封自白书,我一封未动叫萱萱烧了个干净。
刘勉与裴仲琊都无碍。我的心脏忽然轻了轻,身子不再像前几日那般沉重。
只等刘勉将证据送回长安,宋君若和裴仲琊班师回朝,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成功了。我的想法是正确的,我选的人是正确的,我的野心也是正确的。姜旻坐不了这个位置,姜融姜琰姜修都不可以,只有我可以。
只有我是可以的。非鬼神之说,非奸臣谄言,乃天道所向、民心所向。
我,有资格,也有能力坐上这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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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融姜琰自裁了。初闻这个消息的我没有多大的意外,他们自小骄傲自负,宁愿自我了解,也不愿意将性命断送在别人手里。裴林琅砍下二人首级,按照我的旨意逐步往东南推进。胶东、广陵、淄川虽然没有像姜融姜琰那么大的反心,但有过便是重罪。能在最后关头回头,不仅是他们识时务,也是裴仲琊与刘勉的功劳。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是削弱诸侯王最好的时机。
阿勒奴自知自己眼瞎,下错了筹码,赔了夫人又折兵,迫切想要抽身。
这时候不占便宜就是傻子,我大笔一挥,在地图上圈了三处汉人最多、离大齐最近的城池,叫他们拿来给我们,还要归还掠夺的边城百姓粮食,上贡珍宝牛羊马匹,以示自己臣服之心。
阿勒奴很是不情愿,但现在的大齐似乎不再是孤军奋战,新的人物正在崛起,磅礴的力量已然积蓄——他们不是对手,他们很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
这场风雨历经三月终告段落。
朝内朝外一片祥和欢欣,大家都松了口气。议事的氛围也不再剑拔弩张,更愿意容忍他人了。长安城的风雪仍旧纷纷扬扬地下着,却多了几分温柔闲散的味道。广明殿外的紫藤花架上落满白雪,好似为了迎接谁又热热烈烈地绽放了一次。
太医来把脉,说我病体痊愈,无需再担心。我知道,是因为他们快回来了。他们完成了使命,完完整整地回来了。想至此,心情更加畅快,开心地能吃下两碗米饭四盘肉。
心里想着,真就让萱萱这么做了。还招呼了陈蕴、薛获坐下一起吃。窗外大雪纷飞,殿内红泥小火炉,烤肉香气四溢,温酒下肚,红气上脸,几个女人行着酒令哈哈大笑,好似世间根本没什么烦恼事。
我喝醉了,东倒西歪地想要送陈蕴和薛获回去,被萱萱小蛮拦下。
真是的,我难得这么开心,她们还要拦我!
我叛逆地伸手要去拉陈蕴:“再喝一点呗,就再喝一点点……阿蕴你再陪陪我,我想和你聊天儿……”
她们许是没见过这个样子的我,新奇得很,也抛开了君臣之礼来拉我的手。陈蕴笑道:“殿下,我就住在宫里呢。我明天继续来陪你喝。”
“我不要!我就要今天!我今天开心!明天上完朝批完奏疏就又不开心了!”
“好啦殿下……乖。”薛获摸着我的脸,“我们明天一定来陪您。”
“我不……”我欲哭无泪,“我就要今天!我就要今天!”
四人哭笑不得,边哄边将我架到榻上。我膝盖一软,舒服地埋进被窝里,抓了抓柔软的被子,蹭着枕头就睡了进去:“还要喝……还要吃肉……我要吃鸡肉、兔肉、鹿肉、獐子肉……撒葱花、胡椒……喝!”
脑子里的肉飞来飞去,香味飘来飘去,我拼命地吃着怎么都不会饱,满足极了。
“还要兔肉!”我大声喊道。
不知谁轻笑了一声,从后将我拥住,高大的身影笼罩住我,脸颊蹭着脸颊:“想吃兔肉?我给你去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