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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化装舞会(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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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总能出其不意地带给人一些惊喜。当我们到达天台的时候,才发现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雪。在煤气灯昏黄的光线下,无数细碎洁白的小精灵从漆黑的夜空中簌簌落下,很快就在水泥石板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咯吱咯吱直响。我仰起脸,感受着雪花在脸颊上融化的瞬间带来的丝丝凉意,情不自禁地转着圈跳起舞来。
“Erik,我已经有几年没见过下雪了!”我笑着大声说,“这真是太棒了!”
他斜倚在阿波罗石像的基座上看着我跳来跳去,姿态轻松而自在,金色眼睛里闪烁着愉悦的光芒。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弯腰从地上抓起一团雪就朝他丢了过去。他反应很快,雪球从他黑色斗篷的边沿擦了过去,落到地上摔得粉碎。Erik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高高挑起一边的眉毛做出训人的架势。我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又抓起一团雪丢向他,这次险些砸中他的肩膀。他终于忍不住开始了反击,抓起一团雪扬了我满头满脸——准头很不错,我得承认他天生有做猎人的潜质。我们在雪地里你追我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丝毫不顾忌是不是有人会听到,就算此刻有人看见我们,也只会把我们当做从化装舞会上溜出来找乐子的一对普通男女罢了。
在面具的遮掩下,我们抛开了一切的顾虑,像两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似的沉迷于童年时代的简单游戏。最后,我脚下滑了一跤向前倒去,Erik想要拉住我,反被我拽着一起倒了下去。我们挣扎着从雪里坐起来,头上身上都沾满了雪花,活像两个毛茸茸的雪人。Erik的面具有些歪了,露出来的一边眉毛上也被雪染白了,我忍不住一边笑着一边伸出手去,帮他正了正面具,当我的指尖触到他眉间冰冷的肌肤时,他猛地吸了口气,一把捉住了我的手腕。
这是一个无比暧昧而又亲密的时刻,我们挨得那么近,我甚至能听见他急剧起伏的胸膛里的心跳,感受到他喷洒在我脸上的灼热而粗重的呼吸。他的眼睛就像金色的火焰在熊熊的燃烧,让我头晕目眩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就要凑过来吻我了。我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这决定命运的时刻的到来,然而下一刻,我突然觉得鼻子里痒痒的,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阿嚏——!”
Erik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声,我又羞又恼地看着他笑得前仰后合,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你穿得太单薄了,fereshte。”他拉着我从雪地里站起来,然后脱下斗篷,将我整个人都裹了进去。我有些不好意思,故意装作赌气的样子,把脸埋在斗篷里不看他。Erik轻笑一声,握住了我的双手,柔声说道:“好了,别生气了,我想让你看个东西……”
“是送给我的新年礼物吗?”我立刻雀跃起来。这是我们之间的一个小仪式:在新年到来的时刻送给对方一个纪念品作为祝福。今年送给Erik的礼物是我琢磨了很久才想到的,是从J.HERBIN专卖店买的书写套装,其中包含一支黑天鹅翎毛做成的、黄金笔尖的羽毛笔,一瓶专门供给雨果写作的黑色墨水和一个放稿纸的木质夹板。他可以用它们来写更多像抒情诗一样优美动人的信件。我简直迫不及待想让他见到它们了。
“算是吧。”Erik笑着说,一只手伸向马甲的口袋。我不禁注意到他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红,下巴也不自然地紧绷着,这说明他有些紧张,看来他在新年礼物上也颇费了些功夫。我自然不能被他比下去,于是我按住他的手臂,说道:“等等,我把给你的礼物落在化妆室里了。我这就下去拿,待会儿我们一起交换礼物。”
说完我转身就往回跑,当我跑到通往楼下的小门口时,我回过头来朝他眨了眨眼。他站在雪地里,背后是漆黑的夜空和整个巴黎的灯火,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望着我。我永远都忘不了他当时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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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飞快地冲下楼梯,跑回化妆室拿出放在抽屉里的礼物,然后哼着歌往回走。就在我即将踏上楼梯时,身后有个声音叫住了我。“梅格!”
我回过身去,惊讶地看见克里斯汀站在我身后。她的脸色苍白得出奇,双手紧紧地绞着裙角,看上去好像随时会晕过去一样。“谢天谢地你在这儿,”她快走几步来到我面前,声音奇怪地颤抖着,“他还在吗?”
我很想说不。这个夜晚本该是属于我和Erik两个人的,我们会交换礼物,然后一起度过新年到来前的最后时刻。但是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阻止Erik迎接他的音乐天使。
“他在天台上。”我说,顿时觉得嘴里涌起一股苦涩的滋味。克里斯汀吐出一口气,提着裙摆飞快地向楼上跑去。
“等等。”我脱下Erik的斗篷递给她,“这是Erik的斗篷,帮我还给他吧。”
看着克里斯汀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我转身走回化妆室,把礼物放回抽屉里。属于我的童话时间已经结束了,欢迎回到现实,我对着镜子里那个无精打采的女孩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尽管极力地克制自己,我仍然不由自主地想着天台上的事。现在克里斯汀肯定已经找到Erik了,他们会说些什么?他会和她一起打雪仗吗?会牵着她的手一起跳舞吗?他会送给她新年礼物吗?……
我从镜子前站起来向外走去。化妆室里实在太安静了,我需要找些东西来分分神,好让自己别再胡思乱想。于是我又回到了舞会大厅。现在舞会已经差不多快要结束了,大厅里的客人们都走光了,只剩下侍应生还在三三两两地收拾客人们留下的残局。我趁人们不注意溜到了一个角落里,正打算坐下来好好享用桌上的美酒和点心,突然发现对面还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黑色的骑马服,顺滑的金色长发披散在肩头,一张瓜子形的脸庞虽然俊秀漂亮却又不失男子的英气与桀骜,只是眉宇间凝结着几分诗人般的落寞和忧郁。剧院所有年轻女孩共同的梦中情人夏尼子爵正手持一杯香槟酒大口大口地喝着,丝毫不顾忌这一举动有失贵族的优雅矜持,和其他普通的失恋青年没什么两样。想到克里斯汀方才失魂落魄的表现,我大概也明白他的失意是源于何处了。
“抱歉打扰到您了,子爵。”我对他微微一笑,转身想要离开,没想到他却叫住了我:“吉里小姐,我能和您谈一谈吗?”
我本能地想要转身离开,但年轻子爵的忧郁让我有点于心不忍。在上一世的记忆当中,夏尼子爵似乎永远都充满了自信。他勇敢、热情、阳光,轻而易举地赢得了克里斯汀的信赖与爱慕,简直是Erik的绝佳对照。但这一世他的情路显然没有那么顺利,而我不确定这其中的改变有多少与我有关。或许是出于愧疚,也可能是同病相怜——考虑到我们爱慕的对象此刻正在天台相会的情况,我留了下来。
“是关于克里斯汀的事吗,子爵?”
子爵点点头,从桌上取过一杯香槟递到我手上,示意我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我们都默默地喝了一口香槟,然后他才缓缓开口问我:“梅格,你知道克里斯汀的音乐天使吗?”
我立刻警觉起来。“我不想欺骗您说我不知道,先生,不过恐怕我不能告诉您什么有用的信息。”
“别紧张,我不会逼问你的。”他朝我微微一笑,神情有些忧郁,“我只是想要知道一件事情:她爱他吗?”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也不清楚,先生。”我顿了顿,冒险补上一句,“我以为克里斯汀已经和您在一起了?”
“客观上说的确是这样,但是我始终无法确定,她的心是否也在我这儿。”子爵坦白地回答,脸上的愁苦又深重了些,“你瞧,我们算是青梅竹马的童年恋人,当我们在剧院重逢时,继续未完成的恋爱似乎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她似乎也挺喜欢我,我们时不时约会,一起做恋人们该做的事,有时候她看上去也很开心满足。但是在其他的时候她会表现得心烦意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困扰着她一样。”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即使在我们最幸福的时刻,我仍然能够感觉到我无法完全地拥有她。她会突然间陷入沉思,眼睛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微微地皱下眉头或者无意识地露出微笑,虽然我从来没有问过,但我知道她心里在想着其他东西,或者说,其他人。”
让我惊讶的是,这一世子爵说的话竟然和上一世克里斯汀告诉过我的如出一辙,她的话清晰地在我耳边回响,我机械地将它复述出来:“你有没有尝试过直视天空中的太阳?”
子爵看着我的表情好像我无意中说了什么疯话,我的脸有点发烫,但还是强作镇定地说下去:“人们会本能地躲避阳光的直射,但又离不开阳光带来的温暖和照明,音乐天使对于克里斯汀的意义也是如此。他陪伴她度过失去父亲后的悲伤,教她唱歌,放飞她的音乐天赋,让她成为想成为的人,这种影响绝不仅仅在音乐方面。可以说,他参与了她灵魂的塑造和成长。我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不是爱情,但很可能它比爱情更深刻,也更持久。”
“那么我应该怎么办?我真的很爱克里斯汀,自从跳进海里为她捡起红围巾的那一刻起,我就梦想着让她做我的新娘。”子爵沮丧地垂下头,手指狠狠地插进头发里,把那头漂亮的金发弄得乱糟糟的,“难道我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吗?”
我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试图在这位痛苦的青年面前扮演一位冷静而慈爱的哲人形象。“人心是很奇怪的,子爵,它拥有很多复杂的、甚至是相互矛盾的感情,有的时候太急着寻找答案,反而会作出错误的判断。给克里斯汀一点时间,也给您自己一点时间,如果她爱您,最后她会回到您身边;如果她爱着别人,那给予她自由总比把一个不完整的她留在您身边要好得多。”
子爵叹了一口气,露出虚弱的微笑点头说道:“或许您说得是对的,克里斯汀应该得到真正的幸福,无论她的未来里有没有我。”
“克里斯汀很幸运,有您这样一位优秀而慷慨的青年爱着她。”我由衷地说道。这次他的笑容真实了一点:“她能有你这样一位善解人意的朋友也是幸事,吉里小姐。克里斯汀曾经对我称赞过您超出年龄的智慧,我得说她一点都没有夸张。”
我挑了挑眉毛,如果活了一个半辈子连这点人生智慧都没有的话,那我也活得太失败了。“多谢夸奖,子爵。”
“叫我劳尔吧,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对不对?”子爵笑着伸出手,朝我眨了眨眼,我得说这个小伙子拥有天然的讨人喜欢的能力。“我可以叫你梅格吗?”
“当然可以,劳尔。”我笑着握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时间不早了,我想我得回去了。”
“让我送你回去吧,尽一个绅士的义务。”子爵笑着想要站起身来,谁知脚下一个趔趄往前扑去,压着我一起倒在了椅子上。不得不说这个姿势实在是太尴尬了,虽然我们很快就坐了起来,但彼此都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哦,天哪!请您一定要原谅我!我刚才没站稳,肯定是今晚喝了太多酒的缘故!”子爵的脸红得像是被火烧过一样,结结巴巴地像我解释。
“没关系,这只是一个意外。”我挤出一丝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不过我还是自己回去吧,您也需要休息。”
“哦,是的。”子爵连忙点头,“晚安,吉里小姐。”
“晚安,子爵。”我向他行了晚安礼,逃也似地离开了舞会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