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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19年的巴黎 ...

  •   我从没想到,有生之年我会再次回到巴黎,再次见到那座在我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建筑,再次重温那段让我每次想起来就忍不住浑身颤抖的回忆,在时隔五十年之久、我的人生即将抵达终点的时候。
      此刻我站在由上百块平整光洁的云多拉灰大理石板铺成的方形广场上,在我身侧,长着翅膀的爱神丘比特正趾高气扬地在喷泉吐出的雪白水花之中漫步,高高举起手中的弓箭,像是要随便把它射到什么地方去似的。在我面前是一座巨大的大理石建筑,尽管经历了火灾、枪战和长达半个世纪的风霜洗礼,仍然带着令人痴迷的宏伟和壮丽。它一共有七层,立面端庄雄伟,拱顶、门框和廊柱上随处可见用金属和珍稀石材做成的华美装饰品,镶嵌在巨大的石质框架中的彩色玻璃窗在阳光下折射出幻梦般迷离而绚目的光芒,讲述着一个个优美动人的神话传说和爱情史诗。通往建筑内部的大门——堆积在它上方的雕饰繁复和华丽到令人吃惊的程度——敞开着,隐约露出一个阳光无法触及的、庞大而神秘的幽暗空间,仿佛它并不通往凡俗世间的任何地方,而是直接由烈焰灼烧着的地狱深渊似的。
      仅仅是往里面看了一眼,我就忍不住浑身发抖,两条腿更是抖得像筛糠一样,似乎它们已经无法承受我的重量,随时准备弃械投降似的。我年迈而迟钝的大脑此刻疯狂地运转起来,无数的情绪和回忆在里面翻涌滚动,把我的脑袋当成了相互厮杀的战场,争先恐后地想要占据上风。我的视线被眼泪模糊,我的嘴唇剧烈地打着颤,几声哽咽不由自主地冲出了喉咙,招来了路人的频频侧目。我想这幅场景肯定十分滑稽而且怪异——一个年老、枯瘦、干瘪的老妇人,在一座同样年久失修、饱经风霜的建筑前面情绪失控。然而我对这一切都不予理会,只是用满含着泪水的眼睛凝望着面前的这栋建筑,巴黎人民大剧院,这座曾经法国最顶尖的艺术殿堂,这座在革命的硝烟和世事的沧桑中几经摧残的帝国象征物,这座埋葬着我的童年、青春、希望与爱情的坟墓,我曾经逃离却从未能忘却的故土家乡。
      我一定是在那里站了太久,等我走进剧院的时候,拍卖已经开始了。我在角落里找了个座位,一面半心半意地听着拍卖员的介绍,一面压抑着满心的激动打量着这个阔别已久的地方。
      剧院里面的情形比外面要糟糕得多。虽然看得出负责拍卖的员工已经尽力把它打扫收拾了一通,但到处都能看出破败的景象:墙纸斑驳发霉,廊柱上的雕饰不是完全消失就是缺了一块,观众座椅上的天鹅绒坐垫被虫蚀成了破布,拱顶上的壁画大都褪了色,正中央有个破洞,就像一个巨大的流血的伤口,让我的心瞬间揪成了一团。就在这时,我听到拍卖员宏亮有力、抑扬顿挫地念出了——如果不是那声音冷静客观得像架机器、太缺乏人类的情感,我敢打赌他蛮可以做个男中音——介绍辞:“女士们先生们,接下来请出第666号拍卖品,”他有意顿了顿,用狡黠而富有深意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全场,然后用他那好听的男中音继续说道,“一个破碎的水晶吊灯。”
      我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好像一只濒死的鸽子拼命地扇动着软绵无力的翅膀,我感觉自己快要昏过去了。
      拍卖员还在滔滔不绝,但是他的声音对我来说就像遥远的大海另一头的汽笛声般缥缈而模糊:“相信你们中间还有人记得那场神秘的‘歌剧魅影’事件,而这个,女士们先生们,就是那场著名事件中的吊顶。我们已经修好了它,并且给它换了新的电灯泡,或许这些灯光能帮我们驱散曾经纠缠着它的那些‘幽灵’。”他轻笑了一声,语气随即变得亢奋有力:“现在,先生们,让我们重新点亮它吧!”
      我呆坐在椅子上,浑身的肌肉僵硬得好像变成了石头,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凝望着那盏硕大的、由无数颗闪闪发光的水晶镶嵌而成的圆形吊灯重新亮了起来,一寸一寸地向上攀升,灯光所及之处将剧院内部一点点地照亮,拂去穹顶上蒙着的经年旧尘,翻开封存许久的记忆,唤醒那些被岁月遗忘的声音:芭蕾舞女们银铃般的笑声、歌者们卖力的演唱、观众们的掌声和喝彩、妈妈严厉的责骂、经理滑稽可笑的咏叹调……还有那个浸满了痛苦、绝望、愤恨和热情的声音,那个人的歌声。
      然后我就真的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拍卖会已经结束了,台上和观众席上都空无一人。我裹紧了身上的披肩,在看门人见鬼般的惊讶眼神中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剧院,知道这将是我最后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我回到了旅店房间里,谢绝了房东送晚餐上门的提议,打开随身带的行李箱,颤颤巍巍地从里面取出几样东西:一沓信件,信封有些发黄,封口处有红色骷髅头的蜡封标识;一枝干枯的玫瑰标本,茎秆上系着黑丝带蝴蝶结;一个陶瓷做的洁白的半脸面具。这些都属于同一个人,那个存在于各种怪诞离奇的传说、却又真真切切在我生命中惊鸿一瞥地出现过的男人:歌剧魅影。
      请不要误解我,我并不爱他。没有人能爱上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我之所以保留这些,一开始仅仅是出于好奇。这个男人曾经和我一起在剧院里生活了那么多年,和我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妈妈,以及克里斯汀——都有着密切的联系,而且以他的疯狂举动彻底地改变了我们的人生,然而我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他的存在一无所知。他有半张地狱般恐怖的脸,声音却动听得仿佛来自天堂。这巨大的反差引起的好奇心驱使着我跟着人群来到了地窖——他的地下宫殿。但当我鬼使神差地将他留下的面具偷偷藏在衣服口袋里的时候,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幻影会如影随形地纠缠我一生。
      起先我只是假装若无其事地向妈妈问及他的过往,打着关心朋友的名义听克里斯汀倾诉他们之间曾发生的一切,仿佛无心般地买下所有报道他或真或假生平的报纸,而当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渐渐拼凑到一起,组成一幅并不完整而且相当模糊的图像时,他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我在那些令人心碎不已的梦中旁观了他的一生:标记着恶魔符号的出生,父母的厌弃,同龄人的欺负与谩骂,漫无止境的流浪,波斯王宫中短暂而血腥的荣耀与随之而来的追杀,吉普赛马戏团中动物般屈辱的被展出生活,歌剧院地下的平静时光,被天使的嗓音唤醒的爱与欲望,以及随即而来的痛苦、绝望、疯狂与毁灭。
      他在我梦中的形象依旧是模糊不清的——毕竟我从没真的见过他,一次也没有,但是他的声音却随着时光的流逝越来越清晰,仿佛深深地篆刻在我的心脏和血液之中。只要我闭上眼睛,耳边就能浮现他那动听而深情的、仿佛毒药般带着致命诱惑的歌声,从那弥漫着疯狂情欲的“the point of no return”,到他荆棘鸟般字字泣血的哀鸣:“save me ,lead me from my solitude……”而当我睁开眼睛,枕头往往被泪水浸得透湿。
      我不敢说我真的了解他哪怕十分之一,不,他对于我而言仍旧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正如我对他而言不过是环绕在克里斯汀身边的一个模糊的影子,如果他对我还有那么一丁点印象的话。但是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岁月中,我仍然感觉到他已经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在这个荒唐而杂乱无章的人世间生活得越久,我越能体会到当初他在歌剧院地下生活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彻骨的寂寞与绝望。生活是如此的无聊与空虚,希望往往只是镜花水月,我们生活在梦与现实之间,似乎伸出手就能触碰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却又总是被各种各样的巧合打破幻想。我们不断地寻找爱,希望混合着绝望,想尽办法冲破、却最终不得不回归于命运的桎梏。我们都是如此的失望与孤独。
      “Meg,停止你那些虚妄的幻想吧。你应该考虑怎样才能当上首席芭蕾舞者。”在我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妈妈总是这么对我说。当我过了二十五岁之后,她又说:“你该找一个可靠的男人,组建自己的家庭。”等我过了三十岁,她的话变成了:“你该把心思放在怎么经营芭蕾舞校上。”而在她临终前,她紧紧握着我的手,眼中含满了怜悯和理解的泪水,说:“Meg, 我可怜的孩子,我们都是怀抱着怎样虚妄的热情度过了一生啊。”
      也就是在那一刻起,我才恍惚间意识到,或许妈妈,虽然自从那个可怕的夜晚之后她再没主动提起过那个人,对于他同样怀抱着某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情感。毕竟是她把他从马戏团里救了出来,并在此后的十余年里和他一起构筑了歌剧魅影的传说。
      而现在我也到了风烛残年的年纪,上帝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回顾我不算太短的一生,实在没什么值得说的。由于天赋不足,我终究没能当上妈妈期望的首席芭蕾舞者,最终不得不继承她的衣钵靠教授芭蕾为生;我有过几个情人,还有一次差点结了婚,但却没真心爱过任何人。我默默地、不为人所知地来到世上,也将默默地、不为人所知地死去,被那些未能实现的幻梦环绕着,就像没来得及开放就已经枯萎的花蕾。
      我叹了口气,将被他遗弃的这些物品一件件放回行李箱,躺到了床上。睡意很快就征服了我,当疲惫一点点侵蚀我年迈萎缩的身躯时,我在心里默默地哀叹: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不会这样地浑浑噩噩地活着,也绝不会任由那场把所有人拖到深渊的悲剧,我要……
      然后我彻底地堕入黑暗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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