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半仙》一枝云

26、冥火咒 九

　　头顶的云散了些，落下一点惨淡的月光来。

　　失了黑外罩的那团影子，在淡蒙蒙的月光下，乍看十分畸形，待看仔细了，秦归才恍然大悟，那竟是五里河客栈的掌柜……和他儿子，那个跑堂少年。

　　两人叠加在一起，八只手脚并缠，姿势极其怪异，乍看像个巨人，随着动作，两人交缠姿势不断变化，功夫路数实在诡异，秦归见所未见。

　　秦归喝道：“掌柜的，我们只是查问几个问题，好端端为何要对我们出手？”

　　一喝，缠在一起的两人动作放慢下来，掌柜的从少年一手一脚之间挤出个脑袋，笑得瘆人：“秦捕头，我并未想对你出手，怪只怪你与姓鱼的一起，我要的是姓鱼的性命，谁让你护着他，我连你一起杀了罢！”

　　秦归重重凝眉，神色也凶了几分：“这是什么道理，不由分说就要杀人，鱼千灯何时得罪了你，总归有个说法，怎能上来就取人性命？”他这样罗嗦言行，实则是想拖点时间，寻找克制对方的方法。

　　缠在一起的手脚姿势又动起来，掌柜的面相却越发凶狠道：“鱼千灯杀我爱妻，此仇不共戴天，我今日必得取他性命。”

　　杀人爱妻？

　　“有此事？”秦归扭头看鱼千灯一眼。

　　鱼千灯两袖清清立在那儿，神色一如既往的淡然，摆了摆手道：“不记得了。”说得像是忘记了有没有吃饭一样轻松。

　　“……”秦归一时语塞。

　　掌柜的听鱼千灯如此说，眼红震怒道：“你忘了？你怎么能忘？我要杀了你！”

　　八只手脚又缠动起来，移动迅速，秦归快速拾起地上的刀，飞身相抗，缠在一起的肢体变化无形，看得秦归眼花缭乱，不知从何下手。

　　他不想伤他们父子，那掌柜的也看出他有所顾忌，他几次想要下刀，那躯体就迅速地扭转过来，那跑堂少年无辜的面孔就从肢体中挤出来，惊恐地看着秦归，秦归便猛地收住了手。

　　如此一来，让对方占尽了上风，秦归身上接二连三中了几拳，被逼得节节后退，直逼往鱼千灯那儿去。

　　秦归尽力抵抗，不让对方靠近鱼千灯，边挥刀挡那四面八方来的拳脚边费力道：“莫不是你记错了人，此事或许与鱼千灯无关，你最好搞搞清楚，你爱妻姓甚名谁，报上名来。”

　　掌柜的粗声重气道：“我爱妻名字是你配知道的吗？”

　　那跑堂少年声音已弱弱响起：“我娘人称坐莲子。”

　　“石头！”掌柜的喝止。

　　原来少年叫做石头，掌柜的姓石，那对先前经营五里河客栈的老夫妇也姓石，不知道他们与老夫妇是什么关系，老夫妇如今又在哪里。

　　突然间两人手脚不似刚才那样迅速协调，秦归趁机道：“石掌柜，你练这古怪功夫自己练便是了，为何要祸害你儿子石头？”

　　两父子手脚停滞了些，石掌柜骂道：“他是我儿子，我怎么会祸害他？”

　　秦归退开两步，挡在鱼千灯面前道：“你教他练这武功，长年累月与你纠缠不说，骨骼肌肉如此压迫着，得不到正常生长，以至身材矮小，同龄的孩子不知高出他多少。这不是祸害他是什么？”

　　“你懂什么！”石掌柜大喊一声，难遏怒气。

　　站在秦归身后的鱼千灯一直没有说话，他知秦归是想把姓石父子的注意力引开，适才听到石头说起“坐莲子”，突然想起什么来，开口缓缓说道——

　　“我记起来了，你妻子，确是我杀的。”

　　在他漫漫长的过往岁月中，发生了数不清的事情，他并非桩桩件件都记得清楚，就算记得，也需要时间慢慢回顾一下当时的细节，回顾的时间越长，细节就越清晰，此时，这一桩已慢慢清晰了。

　　秦归扭头看向鱼千灯，有些不可置信，他杀了石掌柜爱妻？什么时候的事？为何？

　　这其中必定有什么缘由。

　　石掌柜狂怒之余竟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极悲壮，对儿子道：“石头，你听清楚了，这鱼千灯亲口承认杀了你娘，你娘去世时你尚不明事理，从小被我逼着练这坐莲缠，你屡次劝为父好好生活莫要追究，但杀妻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们父子今日二人必杀了鱼千灯才罢休。”

　　一番话教石头热泪盈眶，原本还有些怯生生的眼神犀利阴狠起来，狠狠地盯着鱼千灯：“爹，鱼千灯害我们父子辛苦多年，我日后必定什么都听你的，我要给娘报仇！”

　　“好儿子！”

　　当下两人手脚再次迅速缠动，移动比此前更是快速，眨眼间已移到秦归面前，秦归没来得及反应，腹部已中一拳，那拳力道之大，生生把他击飞了二丈余，跪卧地上。

　　待抬起头，发现石家父子已移到了鱼千灯面前，近在咫尺的距离。

　　“鱼千灯！”秦归心急大喊一声，那瞬间他心跳如擂鼓。

　　嗖的一声，黑夜里寒光一闪，只见石掌柜与他儿子交缠立在鱼千灯面前的人形突然定住，砰一声倒地下来。接着，便听到石头哭嚎的声音——

　　“爹！爹！”

　　秦归急忙奔过去，石掌柜已倒地身亡，胸口被一把短剑穿心，血瞬间染了一地暗影。

　　石头趴在死去的石掌柜的尸体身上，在地上悲痛嚎哭。

　　风声伴着黑影落下来，六道影子齐刷刷从二楼屋顶落到地面，把秦归鱼千灯和石头父子三人一尸在院子里围住，每个角落都给堵死了，没有退路可言。

　　秦归看到这六个黑衣人，心底一寒，这已经是第三次与他们打交道了，一次在千灯府，一次在不醉馆外，两次都是冲着鱼千灯而来，自然这次也不例外。

　　看着没入石掌柜胸口的短剑，再看六个黑衣人其中一个手里的短剑，两把短剑是一对的。秦归陷入疑惑，不对，如果他们是冲着鱼千灯而来，为什么又要出手救鱼千灯？

　　石头满脸泪痕地抬起头来，望了一圈黑衣人，以为他们是鱼千灯招来的帮手。少年眼红如兽，恨恨地盯着鱼千灯，突然站起来张牙舞爪朝鱼千灯冲过去。

　　寒光又一闪，手持短剑的黑衣人动了动袖，剑从他手中飞出，目标是跑向鱼千灯的少年。

　　秦归眼快，已不及多想，飞身扑向少年，把他推向不同方向，那短剑如流火一般擦过秦归的手臂，亦是一种被火撩了的灼痛感。少年却被他这么一扑，恰恰撞到台阶上晕了过去。

　　也好，秦归心道，晕了好过醒着大吵大闹。

　　他站起来，绷紧浑身看着那六个黑衣人，已顾不得手上的伤。

　　此前在不醉坊外，秦归加上樊追才能与这六人勉强打成平手，说是平手，实则是他们这六人不恋战，当时若继续缠斗下去，秦归和樊追未必能打过这六人。

　　其中一个突然开口道：“鱼千灯，跟我们走。”

　　那声音如被压榨了一般生硬，没有一丝情感，不似常人嗓音，听起来嗓子像被火烧过。

　　秦归凝着眉头看向鱼千灯，鱼千灯也看过来，他始终神色自若，不论发生什么。

　　天上的月，半明半暗，六个黑衣人逼近，杀气和血腥气充斥着周围空气。

　　清幽的气息传来，眨眼间鱼千灯已站到秦归面前，背对着秦归展开了手掌。

　　就见他掌心突然升起一团蓝色幽光。

　　秦归定睛看去，当下大惊，随之身体一阵寒意——

　　那并非什么幽光，而是蓝色的火光，一团蓝火在鱼千灯左手掌心升起……

　　鱼千灯藏于袖中的那锭银子，落于掌心，瞬间被那蓝火熔化在掌心化成一道银色符文。

　　他不紧不慢地交叉手势祭出符文，那符文在他掌心的蓝焰中慢慢变大，忽地化作几道银光分不同方向射出去，银光刺眼，照得客栈小院落一片白灿灿的光明。

　　六个黑衣人挥袖挡眼，在那灿白的银光中如火灼一般痛苦扭动身体，发出沙哑的嘶吼声。他们的面目在在银光中透出若隐若现的骷髅样，深深的黑洞洞的眼，眼珠只有眼白，没有黑。

　　秦归完全愣住了，千言万语也择不出一词一句来形容他内心的震颤——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人吗？

　　只觉得手腕一紧，他已被鱼千灯拉住。

　　“我们走。”鱼千灯道。

　　他拉着秦归往门口走，还未走到门边，那门便自动向他敞开。

　　“等等，留那小子下来，他必死无疑。”

　　秦归在后面顿住脚步，脱开鱼千灯的手往回跑，把石掌柜的儿子石头扛在背上奔过来，石头在他背上昏迷不醒，三人迅速离开五里河客栈，身后，那银光从房屋里射出，直照夜空。

　　秦归边跑边朝树林里吹了声口哨，林子里的两匹骏马嘶鸣两声，马蹄哒哒从暗处奔过来，由远及近，很快就奔到他们面前。

　　鱼千灯上了一匹马，秦归抱着石掌柜儿子上了一匹，双脚用力夹蹬马身，打马离去。

　　马儿奔行暗夜，往神都方向奔走片刻，到了开阔之地，云开月明。

　　鱼千灯抓着马绳放慢了速度，对行在前面的秦归道：“慢些，他们不会追上来了。”

　　“吁……”秦归抓马调头回来，远方山头那边已经不见了通天银光，适才客栈内发生的一切都像梦境似的，尤其，尤其鱼千灯手里冒出的幽蓝火焰，那些人的骷髅面孔……

　　鱼千灯下马，走到溪边，溪流在月色下如星河一般潺潺流动，周围林子静谧，山鸟不时发出几声突兀的啼鸣，他立在那儿，微风轻轻拂动袍袖，人如雕像不动。

　　秦归有些渴了，看着卧在马上的少年，注意到他脑袋上有些淤青，没什么大碍，只是一时半刻还醒不了，他取下马身上挂着的水袋，轻抚了抚马儿，提着水袋走到鱼千灯身边，伸手把水袋递给鱼千灯。

　　鱼千灯接过水袋喝了点，递回给秦归，神色淡然道：“心里若有什么疑问，你就问吧。”

　　秦归接过水袋，抓着水袋脖子的手一紧，像是抓住了自己的脖子，好把无数个即将吐出口的疑问掐住。比如他为何杀石掌柜爱妻，比如那六个三番两次缠着他的黑衣人到底有何目的？他们为何让他跟他们走？

　　还有，他手上那蓝色火焰是怎么回事？秦归耳朵边响起散财阁何场事和洪苍几个手下说的“蓝火”，洪苍自燃时那火是蓝色的火，被蓝色火焰瞬间吞没……

　　甚至是他身体里流淌的血……要问的实在太多了。

　　他们并肩站着，看对面黑黢黢的山林，秦归仰头咕噜噜灌几口水，抬袖擦擦口角。

　　他慢慢把手垂下来，看着月光溪水，什么都没问，只是轻轻吁口气，要说的话就变成了——

　　“今晚月色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