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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显德殿奏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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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端静公主和四公主遣人到咸阳殿给澄徽送了回礼,并带话说让十一公主得空去找阿雅格格和鄂齐尔小台吉玩。那会儿温宪公主正看着澄徽练字,就和澄徽说好让她把当日功课做好再去找小伙伴玩耍。澄徽略有些不情愿,但到底想着平日母亲和先生的教诲,又坐回了桌前。
皇帝圣驾在外,也带着机枢重臣们一起、整一个微小型朝廷。在塞外行宫虽不举行朝会听政、但仍然按时按点召见臣工、处理政事,诸如河工防务、官员升迁、或突发急事等都是半刻也耽误不得的。随驾的官员们之中,近臣侍卫等居于行宫偏院、携家眷的大臣们则下榻于行宫外避暑城内的宅邸中待命听宣。
这日皇帝又照常召见大臣、处理国事,随后又召了四公主去显德殿奏对,显然又是与边疆事务有关。更令人惊奇的是,这厢澄徽刚做完了功课正准备去靖安居,就有御前来人宣十一公主去显德殿说话。温宪公主压下满腹的惊讶,只叮嘱白妈妈仔细照看好小主子,就让她陪着澄徽坐轿随御前的人去了中路。
显德殿为行宫正殿,居于中央,又是仿照上古制式,端的是气势非凡,澄徽下车抬头看眼前的宫室,巍峨肃肃之感迎面扑来。进入殿中,就看见殿内空间广阔、以至于显得有些幽深。只室内布置倒没有也从古法、而是按照本朝当代的制式、与紫禁城没有太大差别。居中有御案,皇帝坐在御案后,手从案上拿起了一本奏折在看;听到通传,就让小太监搬来一个小小的墩子,待澄徽行礼毕,便让她坐下。
皇帝在小女儿面前一直是个慈父,澄徽也向来活泼爱笑、自然率真,在父皇面前没有什么拘束。只是过去她见到皇父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后宫,除了更小的时候在乾清宫昭仁殿见外家的孔郡主,还没有怎么来过皇帝办公的地方。此刻在显德殿内,她敏感地感到气氛的不同,不自觉地微微有些拘谨。
皇帝温和地跟她说话,说出巡在外、一直没得空专门过问她的情况,又问她出来这么久想不想额涅,身边的人照料尽不尽心等等。澄徽一一作答,说着说着也就忘了之前那点拘谨,笑吟吟地说起沿途发生在她身边的事情,诸如五姐姐给她绘小像、太后玛嬷在她去请安的时候教她说几句蒙语、三姐姐家的阿雅如何如何之类的。然后又说到她给四公主祝酒、四公主赠给她的那柄华丽的小刀,澄徽说得喜形于色,又说若不是前朝面圣不许携利器,她都想带给汗阿玛看看。
皇帝不露声色,只微笑:“‘靖边安疆?’这个词用得好。承意很喜欢你四姐姐啊。”
澄徽眼睛变得亮晶晶的:“我听先生讲,我出生那年汗阿玛亲征大捷、平定朔北,漠北喀尔喀蒙古也内附我朝。只恨我生得晚,没能亲眼见到汗阿玛开疆扩土的雄姿。四姐姐出降外藩,身系重任,我既羡慕又佩服。若我将来也能为汗阿玛立下 ‘靖边安疆’ 的功劳,才算是我的造化呢!”
这话里意思太多,皇帝竟一时静默了下。很快,他又笑了起来:“你陈先生确实教你教得很好。唔,你四姐姐…是公主当中最有才干的,未嫁时瞧着像她亲额涅,去了外蒙这些年看着,这性格倒像你宜妃母了。”
澄徽眨巴了下眼睛,没有说话。
皇帝又笑着逗她:“承意要为汗阿玛立功啊?那要是你将来出降,朕下旨把你嫁到鄂罗斯,承意怕不怕?”
澄徽惊愣,下意识地说:“那汗阿玛要多给些我旗兵护军才好。”
皇帝看她的反应朗声大笑,看澄徽反应过来羞恼地不依,止住了笑声、道:“承意有这个孝心,汗阿玛很高兴。说到平定朔北,” 皇帝转向身后,喊了声道:“衡臣。”
澄徽睁大了眼睛,没想到殿内还有人在。不同于紫禁城里的内廷宫室,显德殿东西九间、进深三间,她倒没留意里头还有后堂。一个身着深青色圆领常服袍、绣鸂鶒补子图案的青年缓步而出。青年容貌隽秀,举止自带有清华之气。澄徽心里默默揣测,鸂鶒是七品的补子。除了补子不同,朝袍制式倒和陈先生的朝服没什么两样。而青年的形容气质也与陈先生相似,应该是出身于哪家名门世宦,说不得就是皇帝从江南带回来的名士、或者是哪个汉大臣的后嗣。
青年正待行礼,皇帝叫免了又给赐座,笑着和澄徽说:“这是朕新点的起居注官,专门从翰林院召来的庶吉士,现下也在帮着纂修平定朔北方略。他父亲你也听说过,是文华殿张大学士。”
澄徽忍不住看了青年一眼,托景嫔和陈先生的福,进士翰林庶吉士的选拔流程她还是听说过的,而这流程听着有趣,她也就记住了。每期科举后从进士里选优异者入翰林院任庶吉士,称为选馆,由大臣中有文才、名望者教习,历时三年。三年到期时又有朝考,名曰散馆,成绩优异者留任翰林院,授予翰林院检讨,称“留馆”,其他的人则被派往六部、台谏或者地方州县。这青年看着不过二十来岁,上一次进士科是三十九年,那会儿他才多大呢?
“起居注官…” 澄徽又是一愣,心想今天出乎寻常的事情真是不少,她言辞也变得正式了一些, “儿臣还以为…皇父只有召见大臣议事才令起居注官入值。”
皇帝了然又忍俊不禁,忍不住逗她:“朕这一早上都在召见大臣、又有你四姐姐来说喀尔喀的事,还未来得及叫记注官退下你就来了。”
澄徽回想起她先前那一通说,脸忍不住红了,低下头,半晌,才仿佛有些犹豫地说:“那记注官...可否略去儿臣闲话那段,只记下儿臣立志发愿的话?”
皇帝憋住笑,他这个小女早慧得很、又有母亲良师在侧精心教导,好多事情知道的要比寻常孩童早很多,如今见到她问得天真,竟觉有些可爱:“承意啊,起居注官记载帝王之言行,‘秉笔直书’‘不掩恶、不虚美’是史家的美德。你刚要求的事…回去让你先生在刘知几的《史通》里挑几篇讲给你听,你再来和朕说。”
澄徽隐约知道但好像又不知道自己哪里问错了,遂乖乖点头。
皇帝继续问道:“那承意为何不让计注官直接略去所有你说过的话?”
澄徽想了想:“儿臣有一回翻了额涅放在案上的史书,看到诸公主都无传、只有表,表上也只有公主世系和驸马家姓氏,没有一点公主生平记事。但看前朝文人笔记,又有些记载某公主事,儿臣想着,若能让起居注官记下这段话,说不准就能在皇父的实录里留下几行字。那我说过的话到了后世也有人知道,那多好啊。”
皇帝微皱眉,复又展开:“承意若有这想法,待你大了直接自己动手写些随笔札记,岂不更好?哪里需要通过史料实录传播?”
澄徽闻言眼睛一亮:“原来是这样,我日后还可以自己作文,何必借他人之手?汗阿玛圣明!我先前竟没有想到。”
她又回想了一下方才的对话,这会回过神来,才恍然道:“原来汗阿玛方才是在逗儿臣啊。”
皇帝大笑,见小女儿不急不怒,心中暗暗称奇,说:“确是逗你的。衡臣本来是要下值,只是朕要问问张大学士致仕在家的情形,才叫他留下的。正好朕这会儿得空,所以也把你叫来说话。”
“张大学士已经致仕了啊?可惜我还没机会见过,” 澄徽露出惊讶之色,“陈先生说张公是海内名士,当过太子和诸位哥哥们的尚书房师傅。而且,他还是我额涅行册封礼的正使呢。”
皇帝说起信重欣赏的老臣,神情明显和悦:“张大学士早年与你孔姑祖母家有旧,曾有助于定藩,后来又持符为你额涅行嘉礼,确是难得的缘分。”
皇帝语罢,转头向张氏青年,问起了他致仕在家的父亲。澄徽来了半天、第一次听到青年开口,其声音清润,语速不疾不徐,回答却极有条理。澄徽听着父皇和青年一问一答,心里默默地计较,这般如闲话家常一样的奏对,满朝臣工里怕是没有几家有如此待遇的。
然后就听到皇帝说:“看见你这样子,朕又想起你兄长廷瓒,少年颖异,不过弱冠之年就登科及第,授翰林、入南书房,朕三征漠北,皆随扈,是堪比纳兰容若、高其倬一流的人物。可惜天不假年,实在令人心痛…”
青年轻声谢过皇帝称赞亡兄,又自谦不堪与其兄相比。
皇帝温言勉慰:“你父兄都是由翰林任日讲起居注官、入值南书房,然后累进中枢要职,你年轻,需多加用心努力、勿负门楣庭训才是。”
青年行礼,口称谨谢皇上教诲。
皇帝又道:“听着你父亲在老家是真的潇洒自在,朕明年南巡驻跸江宁,到时候就叫他过来说话,你们父子也正好见见。”
这就定了明年南巡召见老臣、又让青年随驾的意思了。日讲起居注官是离皇帝最近的臣子;按制,加了日讲衔的起居注官,由翰林院或詹事府官以原衔担任,凡是皇帝御门听政、朝会筵宴、祭祀典礼、常朝、谒陵、校猎、巡狩,皆随侍扈从。听皇父话里的意思,等青年通过翰林院散馆考核,就会循从他父兄的路径,成为日讲起居注官、入值南书房,一路变成真正简在帝心的天子近臣了。澄徽忍不住又向青年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个人会是日后皇父最亲近的臣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