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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旧故又春深(1) ...

  •   傅西棠低调处理了傅春莺的身后事,于那年春初举办了一场追悼会,供人悼念傅春莺,场面哀恸。
      姜晴陪孟逢川一起出席,解青鸾也来了,代解振平送了一束花,解锦言意料之外同行,满目黑白色的着装,鲜花点缀上唯一的色彩。
      傅西棠已经缓过了最痛心的阶段,时不时地还露出笑容,接待来客。姜晴看到傅西棠往傅春莺的灵前放了本书,只当是傅春莺喜欢读的,没做多想。

      黄秋意当众念诵他给傅春莺写的哀悼文:“死亡绝不是终点,阴阳亦不能分离心肠羁绊的我们。让繁花开辟出天上地下亘古永恒的香街,于年年岁岁的春日共盼莺声,莫忘故人……”
      姜晴转头看向孟逢川,他面色平静,但姜晴知道,他心中克制着哀伤。她握住他被风吹得冰凉的手,孟逢川回握着她,攥得有些紧。

      解青鸾周末晚上还有演出,解锦言同样,两人连夜回了上海,姜晴和孟逢川则在北京多留了一日。
      第二天两人去了趟香山北侧的碧云寺,上山的途中人烟稀少,隐约听得到鸟鸣。姜晴心情不错,感叹道:“这要是冬天上山,北风肯定吹得邪乎,走路都费劲。”
      孟逢川淡笑,随口答道:“冬天上山哪有不冷的。”

      这次来碧云寺,一则为了散散心,二则给傅春莺祈福。上山之前姜晴还在嘀咕,她没什么想跟佛祖求的,孟逢川给她解释:“也不是非求不可,无所求证明你现在过得很幸福,知足、惜福就好了。”
      上完香之后,孟逢川问她:“你刚刚想的是什么?”

      姜晴明媚地笑,拉着他往罗汉堂去:“我祝愿佛祖也能像我一样,天天开心。”
      孟逢川笑得无奈又温柔,所谓求神拜佛,世人常常看重这个求字,身体力行地伏跪着发愿,唯独她不同,反过来去祝福佛祖,也只有她会这样了。
      碧云寺有一座五百罗汉堂,姜晴给他讲她来之前在网上搜到的说法:“山西五台山的明月池可以照出前世,北京碧云寺的罗汉堂可以看出今生。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去五台山照一照?”

      孟逢川摇头:“我觉得只能看到一汪池水。”
      姜晴说:“你现在倒是唯物主义了,我还以为你挺信这些的。”
      两人进了罗汉堂,孟逢川压低声音:“信一点儿,不全信,这不是陪你来看罗汉了。”

      这座罗汉堂呈田字形,规模极大,共有五百尊罗汉,保存完好。据说来碧云寺一定要到罗汉堂去数罗汉,姜晴按照在网上搜到的方法,先寻了尊合眼缘的罗汉,站在了面前。回头发现孟逢川还在她身后,姜晴催他:“你去找合你眼缘的呀,别跟着我。”
      孟逢川说:“我不信这个。”

      姜晴便开始数自己的,任他像个保镖似的跟着她。所谓“男左女右”,她从眼前这尊罗汉开始向右数,数到第二十五个,抬起了头,率先听到的是身后孟逢川的低笑。
      看清楚了眼前的罗汉后,姜晴略微皱了眉头,小声问孟逢川:“他是不是有点生气?为什么生气?是说我今年容易动怒吗?”
      孟逢川认真想了想,忍笑说道:“可能是不太高兴,所以动怒了,今年的全国青年戏曲演员奖是不是开始评了?下个月就出结果了吧……”

      姜晴险些跳脚,顾虑眼下在幽静的寺庙内,伸手捂住了孟逢川的嘴:“你别乌鸦嘴,虽然我觉得悬了,但万一呢。”
      她又转头看向了那尊不怒自威的罗汉,细细揣摩,试图从中看出什么门道来。孟逢川看着她那副凝重认真的表情,像极了平时对着剧本抓耳挠腮的模样,他在心中偷笑,上前扶住她的肩膀,向右移了一位,对上了尊喜笑颜开的罗汉。

      他说:“要数虚岁,已经过年了,这尊才是你该对的。”
      她立马舒展开了笑容,眼神中带着窃喜:“这尊好,这尊是笑的,是不是意味着我要拿奖了?”
      孟逢川很实际地摇摇头:“说不准,应该没什么关联吧。”

      她显然没把他的话当回事,神气地笑着:“我觉得有,这是个好兆头。”
      出了罗汉堂之后,孟逢川忍不住说几句实话,语气委婉地给她打预防针:“青年演员的提名名单我看了,包括我们昆剧院送奖的都是一些比你资历深、舞台经验丰富的演员,比去年的竞争要激烈,你提得不凑巧。不过就算这届没拿,你今年好好演出,让更多的人看到你,最迟明年春天,肯定能评上前几名的。”

      姜晴看他越说越有些低落,像是比她自己还担心似的,上前挽住了孟逢川的手臂:“我知道,顾老师给我交底了,她说话比你狠多了,让我别报太大希望,没想到今年会有这么多强劲的对手。”
      孟逢川说:“因为去年开放了年龄限制,上调了五岁,所以很多没有拿过这个奖的都想补上,你看今年入选的总名单,平均年龄比以往大了不少。”

      姜晴又开始担心:“不会明年还是神仙打架吧?今年都给他们拿了,那明年不还是剩下一茬和我同龄的厉害人物。”
      孟逢川揽了揽她,打趣地问:“你对自己这么没信心?明年还早。”
      姜晴说:“也对,刚才罗汉都告诉我了,我今年一定会旺。”

      孟逢川故意逗她:“他什么时候偷偷告诉你的?我看他只是笑了而已。”
      姜晴斩钉截铁地说:“他就是这么说的,不旺怎么能笑得出来。”
      她又陪他去了寺庙最后身的塔院,周围人更稀少。她在远处端详塔碑,孟逢川把手腕上翡翠手串摘了下来,双手递给了住持。住持立马明白了什么意思,沉声打着禅机:“正所谓舍得,如今你终于肯舍了?”

      他曾在碧云寺虔诚进献香火,住持帮他为这条手串开光,当时问他所求为何,大多逃不开求财或是赎罪。可他并非如此,他愿前尘永世不忘,盼再遇牵挂之人,为一情字伤神,两生两世未曾转移。住持给他讲“舍得”二字的真意,劝他放弃“我执”,他不认这个“执”字,承认不舍。
      如今他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摘下手串仿佛卸掉重任,没作出回答,转身带着姜晴离开。

      刚走出塔院不远,姜晴忽然立定,没等孟逢川问她,急忙说道:“我落了东西,你在这等我,马上回来。”
      孟逢川面露不解,但一向听从她的决定,立在一面寺墙下等她。姜晴找上住持,伸出双手像是在讨要什么:“对不起,我们不舍了。”住持深深望了她一眼,无奈地摇了下头,手伸出袖子,翡翠手串落在了她的掌心间。姜晴恳切地道了声“多谢师父”,小步跑回到孟逢川身边,与他一起相携下山。

      春日渐深,姜晴和孟逢川仍旧分隔两地,据说邵教授已经开始准备回国事宜,届时孟逢川就可以卸任副院长的担子。那年的第一个好消息是傅西棠和黄秋意宣布婚讯,外界或许不太了解这两个人是谁,但戏曲圈子和文化圈子的人无一不是震惊的。
      这对曾经的恋人搓磨了半生,人至中年,傅春莺的去世意外地促使他们凑到了一块儿,二人选择携手珍惜剩下的几十年。

      四月中旬,谷雨当日是姜晴的生日,全国优秀青年戏曲演员评奖结果公布,姜晴获奖,位列名单的最后一名,那是她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她前面的那位也是个熟悉的名字,是解锦屏。
      顾夷明上午在剧院开会公布结果,姜晴直到晚上下班都没缓过来,觉得像是做梦,全然在意料之外。当晚在家中庆祝,梁以霜和陆嘉时都带了礼物来,席间还收到了孟逢川预定的鲜花,他未能赶来替她庆祝,只能远在上海解锦屏的庆功宴上与她遥举一杯。

      她站在阳台上吹晚风,与他通话,孟逢川一本正经地说:“恭喜你。”
      姜晴嗔他:“你也太正经了吧。”
      孟逢川笑问:“姜老师明天提梅花(奖)?”
      姜晴低叫:“你少来!拿到青年演员真的是撞大运了,哪有那么快。”

      孟逢川说:“确实有很大运气的缘故……”
      “孟逢川……”虽然事实如此,但他直白地说出来还是不一样。
      可他接着说:“但也是你应得的,十二月至今你唱了七场《金山寺》,水准很高,实至名归。”

      姜晴心中一暖,低声跟他说心中的想法:“我今年想尽量多学戏、多登台,年底让顾老师给我提金花(奖),应该可以争取一下吧?能被最终提名也好,要求不高。”
      金花奖在业内被称为“小梅花”,含金量很高。
      孟逢川柔声说:“可以。晴晴想做的,都会做到的。”

      姜晴说:“你也太相信我了。”
      “嗯,无条件相信。”他承认,接着又道歉,“今年没办法陪你过生日,明年一定。”
      她早已经习惯了两人聚少离多的相处方式,因为都有要为之忙碌的事情,而且她在走上坡路,虽然辛苦,但乐在其中。姜晴不拘小节地说:“生日每年都过,不重要的。”

      他说:“但是生日礼物得有,对吧?”
      姜晴偷偷抿嘴笑,期待地问道:“那我有礼物吗?”
      孟逢川说:“有,不好邮寄,下次给你带去。”
      她只觉得心软得不像话,整个人都融化在那股柔情中:“我月末一放假就飞上海去见你,你等我。”
      孟逢川答应:“好。”

      其实五一她的假期只有两天,还要提前回来排练新戏,但他一定比她还忙,平时也都是他在两地跑,赶上放假,她就不让他折腾了。
      放假前一晚她还有演出,滨湖剧院的早场,结束后还能赶得上晚上的航班飞上海。梁以霜不常看她演出,那晚去看了,还有陆嘉时,两人早已经和好,梁以霜的中指还戴着戒指。

      陆嘉时开车送她去机场,姜晴独自坐在后排座位,瞥到一本被随手放在车里的书,拿起来看发现居然是傅西棠写的,腰封上写着推荐语,“傅西棠睽违十年的小说新作”“悲歌般的民国梨园回忆录”“知名学者黄秋意作序、已故京剧大师傅春莺题词”,用词夸张,书名叫做《春深残月》,看着封面差不多就是印象中傅春莺的追悼会上傅西棠放在灵前的那本。

      梁以霜爱读书,尤其是中外名家的小说,显然是她买的。姜晴举起来晃了晃,问梁以霜:“你还看傅西棠的书?”
      梁以霜点头:“前阵子不是说傅春莺去世,这本书上个月出的,我路过书店看到就买了一本。”
      姜晴毫不客气地往自己包里塞,不顾梁以霜的阻拦:“我一会儿坐飞机,你先借我看一下呗,回来还你。”

      梁以霜说:“你再给我买一本,被你看完的书都跟你包里的剧本似的,像小孩的尿片。”
      开车的陆嘉时笑出声来,姜晴脸上挂不住,夸下海口:“我争取给你要一本签名版,行吧?”
      梁以霜说:“那顺道写个我的名字,我名字怎么写你会吧?”

      姜晴被她气得直笑:“你今天特地来给我捧场,还送我去机场,就为了气我是吧?”
      梁以霜回头看向姜晴,平静地说:“算是,顺道告诉你一声,我婚期定了。”
      姜晴意料之中,又觉得意料之外:“你怀了?”
      梁以霜骂她一句:“你才怀了,我生下来你养?”

      姜晴说:“不是打算年底再办吗?”
      梁以霜看了一眼陆嘉时,跟姜晴说:“他把婚纱帮我改了下,我看着挺满意的,天天在家摆着占地方,就想着先结了吧。”
      姜晴满脸疑惑,看看陆嘉时,又看看梁以霜:“你这理由不觉得有点草率吗?”

      梁以霜说:“不觉得。夏天结婚也比冬天好吧,我不想被冻得影响我的美貌。你准备一下,伴郎我打算找姚松。”
      姜晴呆呆地点头,又摇头:“伴娘是不是不用随份子钱?”
      梁以霜说:“你想什么呢?没听过这个说法。”

      姜晴说:“那你具体日期定下没有啊?我叫孟老师来吃席,帮我吃回来点儿。”
      梁以霜说:“到时候给你俩送请柬,帮我恳切邀请孟老师来参礼。”
      姜晴有些感动:“霜霜,你是不是想把捧花送给我?所以让我叫他去,其实不用提醒他,他想着这事儿的。”

      梁以霜脸上的笑容有些玩味:“不是,宋清鸿也要来,我想看看热闹。”
      姜晴语塞,半天没说出话来。陆嘉时提醒:“要到机场了。”
      梁以霜催她:“一会儿赶紧下车啊你,把你放下我们就走了,去停车场耽误时间呢。”
      姜晴大骂“无情”,接着就被抛下了车。

      但她是替梁以霜高兴的,一路笑着登机。上了飞机后,她从包里拿出了那本书,翻开来看,最前面是黄秋意作的序,末尾还有傅西棠写的跋,最后是傅春莺的手写题词,应该是在生前早就写好的。
      傅春莺写一手繁体字,再加上笔画勾连,她看不太清楚,决定见到孟逢川后让他帮忙解读。于是开始看小说的正文,一页页地翻下去。

      全程两个小时左右的航程,这本小说只有十几万字,她囫囵地看下去,总觉得冥冥之中像是知道接下来的剧情一样,看得比常人快。
      飞机下行降落的时候,姜晴靠在窗边,啜泣不断,眼泪全都流进了口罩里,胡乱用纸巾擦拭,又擦不干净。

      孟逢川前来接机,一眼就看到了她红肿的双眼,关切问道:“怎么了?”
      姜晴摇头,没说包里的那本书,随便找了个借口:“飞机上看了个电影,有点感动。”
      他笑得无奈,把她捞进怀里安抚,被她紧紧地回抱住。

      她没想到在孟逢川家里的茶几上又看到了那本书,扉页上有傅西棠写的“逢川惠存”和签名,显然是专程寄给孟逢川的。
      她借机拿着书说:“能不能帮我跟傅老师要一本签名书?”
      孟逢川问她:“你想要?”

      姜晴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摇头说:“帮霜霜要的,她喜欢小说,应该会喜欢。”
      孟逢川答应:“小事而已,就是不知道傅姨现在在北京还是苏州,黄老师在苏州定居,可能需要点时间。”
      “没事,能写个霜霜的名字吗?你知道她名字怎么写。”
      “可以,我明天白天跟她说。”

      她状若无意地翻到了最后那页傅春莺的题词,问孟逢川:“这页题的是什么呀?我认不清繁体字。”
      孟逢川接过,傅春莺的字他并不陌生,低声读了出来:“‘我的父亲在艺术上有着极高的造诣和审美,但在私生活中颇自私利己,我的母亲温柔又强大,懂得谋求成全,虽然有时老天爷的好意让她并不好过。风风雨雨二十世纪咆哮而去,如今我业已成为耄耋老人,父母对我的教诲犹如在耳,我思念他们,若有一日团聚,不胜欣喜。我字怀友,源于父母对友人的殷切思念,母亲临去世之时还在给西棠讲述旧故琐事,本人文采不佳,听闻西棠著书,翘首期盼,时有催促。题词写过数千张,不料西棠笔速更慢,只盼阖眼之前得见书册。即便我无福阅览,不舍题字,万望后人莫把这段往事仅仅视作故事,他们真实存在过,我至死爱着他们、想着他们。——怀友。’”

      当晚两人上床熄灯后,姜晴主动凑上去吻他,孟逢川只当她想他而已,痴迷地与她缠绵,没做多想。
      结束后她低头埋在他怀里,闷声说:“有点累,想睡了。”
      孟逢川抚了抚她的头:“睡吧。”

      她忽然又问:“傅老师所说的他们,后来过得好吗?”
      傅西棠的书中并未细写,以姜四去世结束,断弦般戛然而止。
      孟逢川一愣:“其实你可以看看那本书,傅姨的文笔不错。”
      姜晴拒绝:“不怎么爱看书。”

      孟逢川喑哑地说:“过得不好。她走之后,友人都不再开心了,相继病故,活着的也不过是将就维持生活而已。还有她的家人,她父亲其实是个很爱国的商人,天津沦陷……很艰难。父母夫妻离心,相继去世,大哥支撑着家业,独身到死。二哥的儿子在暴/乱中早夭,二嫂自/杀,他思妹、思子心切,后来精神都不好了。三哥死在后来的革命中,遗物有一块怀表,里面放的也是妹妹的照片……”

      怀中的人久久没出声,孟逢川低声唤了句“晴晴”,她没应答。他以为她睡着了,殊不知她在无声落泪,泪水滴在深绿色的床单上,想必明日一早起来就没了痕迹。
      孟逢川入睡之后,姜晴才抬起头,从枕头下面拿出了那条手串,重新戴回到他手上,她想他已经习惯戴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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