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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相思从头诉(5) ...

  •   第二天一早,姜晴醒来的时候,孟逢川已经不在床上了。她看了一眼时间,才九点多,没睡几个小时,隐约听得到外面有细小的声音,猜测他在厨房做早饭,莫名有些抵触走出卧室面对他。
      磨蹭了一会儿,尝试继续入睡失败,姜晴还是起身穿上拖鞋,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在厨房里,没听到开门声,看到了个人影过去才知道她醒了,随口说了句:“起来了?”
      姜晴含糊地“嗯”了一声,果断进了洗手间。
      孟逢川独自立在厨房中,也有些出神,他昨夜睡得头疼,做了一宿的噩梦,一片混乱。直到天亮醒来发现自己浑身都是汗,梦中那股哀戚像潮水一样漫过颅顶,使他直到现在还平静不下来。

      姜晴站在镜子前刷牙,从镜子里看到浴室玻璃上还没消散的水雾,地上的瓷砖也还没干透,可以想象他早晨起来后冲了个澡,不禁在心中感叹:看来昨夜这场有关佩芷的梦让他并不轻松。
      她在洗手间里又磨蹭了一阵子,孟逢川已经把早餐端上桌了,走到洗手间门口去叫她,却发现她把门给锁上了,不像以前一推就开。

      孟逢川便敲了两下门:“晴晴,饭好了。”
      门里的声音闷闷的:“马上。”
      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心理原因作祟,还是事实如此,总觉得今早的氛围有些怪异。

      两人对坐在餐桌前吃早饭,谁也没张口说话。
      孟逢川寻了个话茬打破沉默:“我头疼了一夜,醒来觉得不对,看了下昨天喝的感冒冲剂,已经过期两个月了。顺道帮你挨个看了下药箱里的药,过期的我都扔了,一会儿出去再买新的放进去。”
      姜晴低着头吃东西,敷衍地回了句:“哦,知道了。”

      孟逢川察觉到不对,伸手想帮她拂开面前的头发,她却躲了一下,自己用手把头发拨到了脑后。
      孟逢川问:“怎么了?没睡好?”
      姜晴没理他,他追问:“晴晴?”

      她并非有话不说的性格,只是心中窝火,有些闹别扭。脑海里的神智打了会儿架,她果断放下了手里的三明治,抬头直视他:“佩芷是谁?”
      孟逢川心中一惊,愣在那儿不说话。
      姜晴说:“你不是和我说没谈过恋爱?那佩芷是谁?一看就是个女人的名字吧。孟逢川,你觉得我很好骗吗?手串睡觉都戴着,是不是也是她送的?”

      他反驳:“不是。”
      姜晴说:“不是什么?你怎么解释?我听着。”
      孟逢川说:“手串不是她送的,我没骗过你,这辈子认识你之前,没谈过恋爱。”
      姜晴觉得他在耍赖,向后靠到了椅背上:“没谈过恋爱,那是你暗恋的人?求而不得,才退而求其次选了我。”

      这种时候了,他居然还在想,“求而不得”这个词说得没错,但并非退而求其次才选择了她,而是非她不可。
      孟逢川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
      他的话在姜晴耳中显得过于轻描淡写,怒气之下又觉得他态度不够好,姜晴站起身:“那你不要解释好了,你既然这么讲,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上前去想要拉她,姜晴甩开他的手:“你别碰我。”
      孟逢川这才心急起来,跟她面对面站着:“没有骗你,我怎么给你解释,我记得一段不属于我自己的记忆,佩芷是那里面的人,她已经不在了,曾经的那些人都不在了。”
      姜晴冷着脸:“孟逢川,你在说什么?”

      孟逢川说:“佩芷就是你,姜佩芷,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没有骗过你。”
      姜晴尝试去理解他说的话,以失败告终,语气更加急躁:“你还在骗我!你是不是还要编,说我是你前世的爱人,你带着记忆来找我了?孟逢川,你觉得我会信吗?你在梦中叫别的女人的名字。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你不准谈过恋爱,可你为什么要骗我?”

      他心情复杂,那瞬间痛心有之,失望有之,只觉百口莫辩。
      姜晴同样感到难过,不过一晚上的工夫,天上地下,跌得也太快了些,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孟逢川说:“如果事实就是这样呢?晴晴,这没什么不好。你记不记得刚认识的时候你跟我说,莫名很相信我,和我一见如故,这都是宿命。今后你可能会在某一天想起这些,到时候就知道,我从没骗过你,我骗谁都不可能骗你。”

      姜晴看着他沉痛的眼神,听他说某一天她会想起,心底里有一种慌乱油然而生,她连连摇头:“记忆是痛苦的,我不愿意想起。”
      她莫名想起很久以前的晚上那个突兀的噩梦,至今只要想起梦醒一瞬间的胸闷感仍觉惧怕,再加上孟逢川眼里复杂的情愫,她直觉那些过往不够愉悦,如果是好的回忆,她不可能忘记。思及此处,她向后退了两步,走出餐厅,边走边说:“孟逢川,你少骗我了。”

      他像是捕捉到了什么苗头:“你有感觉对不对?有没有想起来那么一丁点儿好的回忆?你手腕上的镯子,就是姜佩芷的,也是你的,原来是一对,我花了很多心思才找回来。”
      姜晴伸手要把手腕上的镯子褪掉,戴上容易摘下难,又像是镯子自身不愿意被脱下来一样,卡在她的手腕上纹丝不懂,反而是她疼得皱眉。

      孟逢川上前阻拦,不愿她摘下来,姜晴为了躲他,走到了客厅,没再跟镯子较劲。正如她所说,记忆是痛苦的,那么她即便想起,也一定是从那些深深触痛着她的回忆开始,好比那个吊诡的噩梦,因此她的内心深处是抗拒的。
      姜晴语气平复下来,刻意回避与他对视,望着地面冷声说:“够了,你别说了。就算佩芷存在过,你和她一起存在过,但是我不是她,她也不是我。孟逢川,你拿我当什么?我只是姜晴,不是谁的替身。你现在让我怎么回想你以前对我的好,我……”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你确实不是她,可我也不是曾经的我了啊!”孟逢川脑海中的崩溃倾塌,抑制不住斯文,声音激动:“我们都不是曾经的我们了,所以我们还能相爱,我觉得没有任何问题啊。只是区别在于,我还记得,你全都忘了,昨晚我实在头太疼了,但凡我能控制住自己,都不会去叫她的名字,刚和你睡在一起的时候,我每天晚上都提心吊胆的,这么些年过来,我已经养成浅眠的习惯了,我只能跟你道歉,甚至没办法保证今后不再叫……”
      “那你就忘了吧,你把那些事情都忘掉。”

      他从未觉得她那么陌生,站在他面前冷冰冰地说出这句话。虽然他确实长久地在被回忆困扰,但支撑着他这么多年去与记忆和平相处的,正是他们共同度过的那段偷来的时光,所以他不愿意忘记。
      孟逢川像是听到了什么分外荒诞的话,冷笑一声:“姜晴,你在说什么?你觉得人的记忆是剧院的演出表?在电脑上随便填写排列,就能选择什么记得、什么忘记?如果我说忘就忘了,我就不会像个傻逼一样独身这么多年,就为了等你。”

      姜晴强硬地说:“你等的不是我。你现在是怎么了,孟逢川,你在哭吗?该哭的不应该是我?”
      他快速用手揩了下眼角,并非针对姜晴,而是积攒了这么多年的情绪在这个细小的缺口快速地爆发,又快速地歇止:“你质问我,我去质问谁?你以为我想记得那些?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从小就记得,一遍遍地做噩梦,提醒我,有些记忆我现在想都觉得恶心!可我不想忘记你,我希望你想起来,又怕你想起来,因为太痛苦了……说这些,我不求你能理解我,你可能觉得我是个神经病吧,对不起,晴晴,对不起……”

      姜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发一言,转身进了卧室,锁上了门。
      孟逢川栽在沙发里,羞于去回想刚刚都说了什么,空旷的客厅内只剩下一声叹息。
      两人就这样在一个屋檐下互不理睬,她独自在卧室里迟迟不出来,孟逢川则坐在客厅里发呆,捋不出个头绪,总觉得像是把一切都搞砸了。

      几个小时过去,已经是下午了,孟逢川看了眼餐桌上吃一半的早餐,严格来说不算早餐,有些晚。他起身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敲了两下门,低声问道:“你饿了没有?我早点做晚饭?”
      意料之中,她没答话。孟逢川靠在门口的墙边,像是在等着。
      没过几分钟,他在门外听到她接了个电话,不知道跟人说了什么,接着传来打开衣柜的声音,像是在换衣服。

      她终于打开了门,换了身衣服,手臂上挂着件呢绒大衣,看到就立在门边的孟逢川显然有些惊讶,但脸色还是冷着。
      他主动又问了一遍:“你要出去?我打算做饭。”
      姜晴拒绝:“不用了,朋友约我吃饭,你还要赶飞机,直接去机场吧。”

      他雷打不动地坐每周日傍晚的那趟航班飞回上海,两人起初在外面吃晚饭,吃完他直接去机场。有一次她忽然说想吃他做的炒虾球,和外面餐厅的味道不一样,孟逢川便开始在家里做饭,周日那天会早些吃晚饭,等他去机场后,她负责洗碗和收拾厨房,像是成为了习惯,已经持续已久。

      孟逢川没再强迫,他的理性告诉自己,他们俩现在的状态不适合交谈,彼此冷静一下未尝不好。他点了点头:“去吧,走路别低头看手机。”
      他还像以前那样认真地叮嘱她,语气温柔,姜晴转身都快要出门了,迟缓地“嗯”了一声算作应答,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等到她出了门,他拉开落地窗,站在阳台上向下看,楼层有些高,也看不清楼下走过的是不是她,他便放弃了,胡乱望着远处的高楼,不见过去的痕迹,像是在昭告他时代的更迭。

      他站在阳台上很久,摆弄了两下手机,右手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心烦得有些想抽烟,他如今并没有抽烟的习惯,此时却迫切渴望。
      这时放在旁边平台上的手机响了,他本以为是最爱烦他的解锦言,正想着拒接,没想到是谢蕴。他希望是个好消息,事实却不如他所愿,谢蕴说:“给你打电话是想告诉你一声,那个玉坠子八成是寻不到了。我今后也不会花太多心思在上面了,你得承认,东西要是还在,我早就收到了。”

      孟逢川沉吟了几秒,回道:“好,麻烦了。”
      谢蕴说:“客气了,应该的。”
      电话挂断,孟逢川只觉得心情更差,他托谢蕴帮忙找那个刻着“临风佩芷”的坠子,当年他就带走了三样东西,镯子找到了,九九消寒图那么脆弱的一张纸居然也寻到了,他还觉得是老天庇佑。可惜玉坠子石沉大海,杳无音讯,看样子早已经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四分五裂了。

      那会儿姜晴本来在卧室里补觉,一直没睡着,刚睡着就被电话吵醒了,是她的大学校友,叫姚松。姚松是梁以霜男朋友陆嘉时的好哥们,姜晴和他玩得也不错,毕业后一直有联络。最近梁以霜和陆嘉时闹别扭,陆嘉时到外地出差,梁以霜出门散心,恰好赶上周末,姚松就约姜晴吃饭,顺道打听打听。
      姚松见了姜晴就觉得不对:“你是不是也心情不好啊?”
      姜晴没否认,姚松说:“你们不是吧,那头那两个刚复合没多久又闹别扭,我寻思找你吃顿饭,咱俩乐呵乐呵,结果你也吊着个脸。”

      姜晴想起上午在家里跟孟逢川吵架的情景,忽然笑了,认真问姚松:“我问你个事儿,你说你要是谈了个女朋友,她对你特别好,然后告诉你,你们俩上辈子就认识了,她带着记忆来找你了,你怎么想?”
      姚松扑哧笑了出来,撂下了筷子,认真地说:“靠,我感动死,绝对认准她是我真爱,我爱死她。”

      姜晴笑不出来,板着脸说:“你好好说话。”
      姚松还在笑:“逗你的,这种话女人说的还能信一信,男人说的你千万别信,我们男人诡计多端着呢,九成九骗你的。”
      姜晴淡笑:“是吧,我也是这么想的。”

      姚松看得出她是在强颜欢笑,问道:“你谈恋爱了?你们一个个怎么那么容易坠入爱河啊。不对,上回你从云南回来的时候,不是还说考虑考虑我吗?”
      姜晴满脸疑惑:“谁说考虑你了!霜霜开玩笑,我不是立马就拒绝了。”
      姚松满脸惋惜地叹气:“唉,晴晴,我们又错过了。”
      姜晴被他逗笑,忍不住骂他:“你少放屁。”

      姚松又问:“那他是南方人北方人啊?”
      上次梁以霜给她接机的时候,回去路上他们四个人坐在车子里,梁以霜拿她和姚松开玩笑,姜晴随口说了句不谈北方人,没想到这个时候又被姚松问起。
      姜晴如实说:“南方人。”

      姚松一副恍然的表情:“哦……那不高吧。”
      姜晴想了想孟逢川的身高,又看了看姚松:“不用太高呀,好像是比你矮一点。”
      姚松摆摆手,故意说:“那不行,你赶紧把他踹了,还是考虑考虑我。”

      姜晴被他逗得一直在笑,用筷子指了指他:“你少扯,他以前唱昆曲的,个子太高不好找搭档。”
      戏曲演员里唱生角的多要穿皂靴,鞋底就有十公分。若非姚松问起,姜晴还真没太注意过孟逢川的身高,确实不算特别高,但也不至于矮,刚刚好。
      姚松看她笑了就放心了,给她夹了口菜,略微正色说道:“刚刚说的话都是逗你的,至于说什么上辈子、前世今生这种事儿,你们女生不是爱看韩剧么?我陪我前女友看过,什么神啊鬼啊的,比前世今生可怕多了,不也把你们迷得五迷三道的。”

      姜晴摇头:“我不看韩剧。”
      姚松满脸嫌弃:“你们那些京剧昆曲我也听不进去。就说这个事儿吧,全看你信不信。这事儿要是搁我前女友身上,她肯定就信。但我是觉得,咱们都老大不小了……”
      姜晴打断:“你才老大不小了。”

      姚松比了个告饶的手势:“对不起姑奶奶,我老大不小了,您还年轻。但咱们好歹都是成年人了吧,该有自己的判断。这个人如果平时对你好,尊重你、爱护你,他说什么你都可以信啊,因为那都是说的,人都挺务实的,还得看他怎么做。但要是对你不好,那这种话就是肯定不能信啊,显然忽悠你,大嘴巴子抽他。”
      姜晴想了想,说:“对我是挺好的,我俩也挺合拍的。”

      姚松摇摇头,语气尖酸:“羡慕啊,羡慕。”
      姜晴忽然又问他:“平时都挺好的,然后他突然做梦喊别的女人名字呢?”
      姚松骂了句脏话:“靠,想什么呢,抽他啊,抽到他不叫为止。”
      姜晴笑个不停,不再跟他继续说这个话题。

      和姚松吃顿饭的工夫,虽然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孟逢川以及解决两人目前的问题,但不可否认让她心情好了不少。吃过饭后两人就分开了,姚松约了朋友打球,直接去了球馆,姜晴和他不同方向,坐地铁回家。
      出了地铁站她慢悠悠地往家走,天黑后的风更冷冽了几分,姜晴看了眼时间,想着这个时候孟逢川应该已经起飞了,又看了一眼微信,以往他起飞之前都会和她说一声,这次却没有消息。她不禁想到吵架时他挂着悲痛的眼神,虽然不觉得自己做错或者说错了什么,但还是认为,她应该让他失望了吧。

      虽然相处才几个月,但她知道孟逢川是什么样的人,情感告诉她,他既然斩钉截铁地说没骗她,那就是真的没骗她。可理智不赞同,他说的那种话谁听了会相信呢?
      她一路想着,忽然看到远处路边站着个熟悉的身影,脚步就停下了——是孟逢川。
      他居然没走,正站在那儿等她,不知道等了多久。虽然只是静静地站着,她却从他身上看出了一抹烦躁。夜色路灯下,他抬起了手,姜晴这才注意到他在抽烟,那是她第一次见他抽烟。

      过去她还有些疑惑,像是潜意识里认为,他应该是抽烟的,如今终于看到,内心深处的那种熟悉感冲塌而出,像是曾经经历过这个情景,不免有些悸动。
      孟逢川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转头看了过来,接着按灭了指间的烟。姜晴没再逃避,朝他走了过去,语气虽然还有些冷漠,但说的是关心的话:“穿这么少在楼下站着干什么?”
      孟逢川说:“还好,没等多久。”

      两人一起回家上楼,进了电梯才感觉到些温暖,姜晴问他:“怎么没走?明天不上班?”
      孟逢川答:“上,改签到明早。”
      姜晴“哦”了一声,没再多说,只是那晚很早就上了床,孟逢川见她准备睡觉,也赶紧收拾收拾进了卧室。

      卧室内一片黑暗中,她背对着他躺着,孟逢川主动搂了上去,姜晴没挣开。
      他低声开口,再次道歉:“对不起,晴晴。”
      她昨夜才睡了不到四个小时,演出更耗费精力,白天和他吵那么一架像是用尽了力气,此时不想再跟他深入地聊这个事情。姜晴说:“先睡觉好不好?我暂时不想说,让我自己想一阵子。”

      孟逢川尊重她的决定,“嗯”了一声,那晚两人很早就睡了。
      姜晴本以为他请了一上午的假,才决定改签到周一一早回上海,没想到她起来上班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看到微信上他五点多发来的消息,告诉她起飞了,她还没到剧院,他已经抵达上海了。
      想到他天还没亮就出门,只因为昨天吵架想多陪她一夜,姜晴越发心软,总想跟他说点什么,又开不了口。

      分隔两地,两人又都在忙,跨年直到春节假期是剧院戏码安排的一个小高峰,他手头琐事多,姜晴则每周都有演出。接下来的半月里,两人未曾见面,沟通也少。她时常会想他,又迈不过去那道坎儿,僵持不下。
      跨年的那天,她有一场戏,结束后姜军本想叫她回家去住,姜晴没答应,还是让姜军送她回了自己的小窝。眼看着快要到零点,她躺在沙发上,可以看到那盆蝴蝶兰,家中到处都是孟逢川存在过的痕迹,她骤然空虚起来,分外想念孟逢川。看着两人的聊天记录写满了时间,显然不常说话,但又一日都没断过,像是都在压制着殷切的情感。

      她听着电视上跨年晚会的倒计时声,给孟逢川发送过去:“新年快乐。”
      接着便盯着聊天框,她认为这种跨年的时刻,如果是真心相爱的人一定会想着彼此,如果他在想她,一定会立刻回复过来。姜晴又打了句“我想你了”,打算他回复后就发送过去。
      可他迟迟没回,直到凌晨她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又醒来回到床上睡,也没等来他的回复,只记得整夜睡得都不安稳,冥冥之中有些伤心,又担心。

      孟逢川没时间回,他忙了一整天,天黑了还在剧院,丝毫没感受到跨年的愉悦和轻松。雪上加霜的是傅西棠的电话,彼时她还算冷静,克制着哀伤。
      “逢川,剧院的节目盯完了吗?”
      “这边刚结束,傅老师怎么了?”他隐约感到一丝不对劲。

      傅西棠说:“那你来一趟吧,看样子是不行了。”
      他电话没挂,立马下楼开车:“前阵子我去看她不是状态还挺好的?怎么突然不行了。”
      傅西棠说:“反反复复的,成天靠机器吊着条命,我看她都觉得遭罪,还不如让她好好地走了。”

      他听到傅西棠像是在哭,接着黄秋意接过了电话:“逢川?你现在在往机场去?”
      “老师,我现在就去机场,您跟傅老师说一声,一定要坚持住,我去见他。”
      赶去机场的路上,包括在空中航行的途中,孟逢川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无力感,这种感觉过去他经历很多,本以为今生不会再承受了。当年的那些人和事,都随着近百年的岁月消散在河流中了,而傅春莺之于他的意义,就是最后一个连结的纽带,如今也要彻底断了。

      傅西棠回到病房,坐在床边跟傅春莺说:“妈,我给逢川打过电话了,他在路上,您再坚持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就能看到他了,您想看他一眼是不是?”
      傅春莺说不出话来,眼神浑浊,几近闭合,被傅西棠握住的手动了动,像是在表达听到了。
      傅西棠直抹眼泪,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为什么对孟逢川这个短暂的学生有这么深的感情,之前刚抢救回来的时候,能说话了第一句就说要见孟逢川,如今弥留之际,傅西棠擅自做主,猜测母亲还是想最后见一眼孟逢川,于是赶紧打了电话。

      孟逢川一下飞机就打给傅西棠,傅西棠把手机开免提,让傅春莺听孟逢川的声音,孟逢川走得很急,有些微喘:“老师?我是逢川,我现在到北京了,打车过去……”
      傅春莺“嗯啊”了两声,说不清话,声音太小,孟逢川周围又吵,只能问傅西棠:“傅姨,老师听到了吗?”
      傅西棠背过身去哭得止不住,傅春莺想伸手,又抬不起来,黄秋意赶忙接话,握住傅春莺的手:“听到了,逢川,你慢点,注意安全。傅老师肯定要等到你……”

      孟逢川一路跑到病房,生怕见不到傅春莺最后一面,幸亏见到了。
      他坐在床边,握住傅春莺衰老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从外面进来还带着冰冷,本想松开,可傅春莺却用尽力气把他回握住,那瞬间孟逢川感觉心在作痛。
      傅春莺的另一只手放在胸前,手和胸之间还压着那个相框,轻拍了两下。

      傅西棠已经被黄秋意带出去了,病房里只有他们俩,孟逢川没看那张相片,低着头紧紧攥着傅春莺的手,语气恳求:“老师,你能不能别走……你再陪陪我,我一个人太孤独了……”
      傅春莺只能用力回握他的手,说不出话来,又用另一只手拍胸前的那张照片。孟逢川便明白她的意思,她理解他、相信他、心疼他,也放不下他。
      那张黑白照早已经泛黄褪色,相片上的人脸也看不清了,甚至连傅西棠都只有在小时候看清过上面的人,随着年纪渐长,早已经忘了。只有傅春莺记得、孟逢川记得,如今要剩下他自己了。

      孟逢川拿过照片,许久没有这么认真地审视过,也就他还能分辨出上面的人脸,甚至精确地说出每个人穿的是什么。他给傅春莺看,指着最左边穿浅色长衫的男人说:“这个是孟月泠,他穿的是月白色的长衫,病故的。”
      傅春莺用了点了头,像是在表达她知道孟月泠是谁一样,还用手拍了下孟逢川。

      孟逢川淡笑,又指着左边第二个穿旗袍的女人:“这个是姜佩芷,姜家的四小姐,旗袍的料子和那件长衫是同一匹布裁的,她后来死在奉天,也就是现在沈阳。”
      傅春莺略微弯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个两三厘米的大小,孟逢川没明白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

      他继续指到下一个人,也穿着旗袍,但能看出来是深色的:“这个不用我说了,袁小真,她原来不叫小真,叫栖真。身上穿的这件是绛红色,很深的红色,那天她结婚。”
      傅春莺反应强烈,毕竟那是她的母亲,她拍了拍孟逢川的手,含糊不知道在说什么。孟逢川听不清,但还是耐心地听他说完,才指到了最右边那个穿西装的男人。

      “这个……”他忽然愣住,语气激动地问:“老师,你能不能再等等,我想让你见个人,你一定要见他。”
      傅春莺像是意识到什么,攥着他的手用力。孟逢川拿出手机,无暇看一堆的消息,打给解锦言:“你现在赶紧来北京,我给你发医院地址。”
      解锦言显然在外面和朋友一起跨年,背景音吵得很,连忙到了外面,反问道:“你说什么?我这儿局还没结束呢。再说了,这大半夜的,我走去北京啊?”

      孟逢川喟然地靠在椅背上,瞟到墙上的挂钟,显示凌晨两点半,他居然还以为是晚上。
      解锦言见他不说话,追问道:“哥?出什么事了?我天亮再去行不?”
      孟逢川尚且抱有最后一丝希望:“那你赶紧订最早的航班,一定要来。”
      解锦言看出他语气紧迫,没再嬉笑,霎时间觉得回去继续玩的心思都没了,老实答应:“嗯,我现在订机票,回家了。”

      孟逢川陪了傅春莺整夜,后半夜傅西棠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黄秋意靠坐在旁边,醒来后劝孟逢川去休息一会儿。
      他眼睛里泛着血丝,一直握着傅春莺的手,也不知道是谁把谁给捂热,拒绝了黄秋意的劝说。天快亮的时候,傅春莺像是突然有了精神,许是躺累了,非要起来。孟逢川和黄秋意一起把她扶起来,背后靠了个枕头。

      傅春莺非要把呼吸机的面罩拿下去,眼睛也睁开了,孟逢川的脑海中却起了不好的念头,强忍着心伤,不断安抚她:“再等等,再等等……天亮了他就来了……”
      傅春莺摇了摇头,她等不了了,手伸向床边的照片,孟逢川帮她放到了胸前。傅春莺先指了下上面的傅棠,脸上挂上了笑容,眼角却流出了热泪。接着用手指抚摸照片上的父母,最后看了一眼孟逢川,人就不动了。

      孟逢川感觉到眼泪不受控制地向外溢,黄秋意搂着傅西棠,病房内传出傅西棠的痛哭,他把头埋在病床前,久久不愿抬起来,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
      解锦言赶最早的一班飞机,到达医院后还是晚了,傅春莺早已经咽气,至死还是睁着眼睛的。解锦言认出傅西棠来,大概猜得到去世的人是谁,可他不认识她们,站在门口像个陌生人,更不明白孟逢川让他来是为什么,只有些因同理心而感受到的哀伤。

      傅西棠收拾病床里的东西时候,解锦言拿起了那张照片,端详了半天也没看出来什么门道,手却不受控制一样,打开了相框,把照片拿了出来。
      像是意料之中,在相片背后看到了题字:民国十八年二月廿四,西府小影。
      “国”字是繁体,字迹俊秀端正,带着那个年代的气息。

      孟逢川在不远处看了他很久才走近,解锦言把照片放回去,相框递给孟逢川,低声感叹道:“当年的冲洗技术不太行,这还不到一百年,颜色都快褪没了。”
      孟逢川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说道:“一会儿要回一趟傅家,你跟我一起还是回上海?”
      解锦言看了一眼远处的傅西棠:“方便的话我就跟你去呗,反正都来这趟了,等你一起回去。”

      傅春莺住在一栋老小区中,据说她母亲袁小真还在的时候,母女俩便住在这儿了,傅西棠又买了新房之后想劝她搬家,也没劝动。
      孟逢川想带走一件傅春莺的遗物,跟着傅西棠进了书房,里面放的都是傅春莺的东西,他已经许久没来过,这几年见傅春莺都是在医院。
      傅西棠从柜子里拿出个铁盒子:“这里面都是她最宝贝的老物件。”

      孟逢川一一看过,这才明白过来他给傅春莺指照片上的人时傅春莺的反应为何意。有一张袁小真八十年代在京剧院任职的证件,他打开来看,发现上面赫然写的是“袁栖真”。
      他递给傅西棠问:“傅老师的母亲不是叫袁小真吗?”
      傅西棠看了一眼,淡淡地答:“本来就叫袁栖真,据说当年是为了避开一个名字也出自《桃花扇》的角儿,才改的。后来人口普查就把证件上的名字改回来了,外人不大知道。”

      孟逢川点了点头,又打开了个小匣子,里面放的都是印章。有傅春莺的名章,不是春莺就是怀友,傅西棠跟他一起挨个拿起来看:“怀友是她的字,姥爷起的,她一直捧着的那张照片上的另外两个人都老早就去世了,所以起了这么个字。”
      孟逢川有些哽咽,他早年间在傅家墙上的字画上看到许多都印着怀友的章,还以为是傅春莺欣赏的画家,或是曾经的恋人,没想到居然就是傅春莺的字。

      匣子里还放了许多闲章(姓名、字号以外的印章),慎独、永康休、自在随喜、蝉饮清露等等,还有几个长条形的警句。孟逢川耐心地逐个拿起来看,细细分辨,直到看到了个磨损最严重的,显然年头最久,超乎他预料的久——上面写的是“春晴”。
      他确定那不是傅春莺的章,更不是傅棠和袁小真留下的,而是属于姜佩芷的。想到说起照片上的姜佩芷时,傅春莺用手指比量的那个大小,看样子说的正是这枚章。

      孟逢川拿着不肯松手,问傅西棠:“我能拿走个章子吗?”
      傅西棠大方地点头,又递过去个“自在随喜”,问他:“再拿一个这个?”
      孟逢川摇头拒绝:“不用了。”

      傅西棠捧着装章的匣子,看向了窗外,冬日里只能看到干枯的树枝,阳光还算不错。
      她幽幽地说:“前些日子我刚忙完《玉簪记》,回来陪她,看她每天受罪,心里难受。有天跟她聊天我说,‘妈,咱不受这苦了,你想去就去吧,我能挺住’,她摇头,我说‘你还等什么啊’,她支支吾吾地跟我说,她在等春天。我想着那我就陪她一块儿等春天到,哪成想……”

      孟逢川沉吟不语,盯着手里的章,反刻着“春晴”二字,与眼前的季节格格不入。
      傅春莺拿起那张照片,又说:“姥爷好像是春天走的,她很想他,也想姥姥,现在终于能去见他们了。我打算把这张照片给她烧下去,不枉她在病床上天天抱着。”
      孟逢川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走出书房的时候,解锦言正在客厅里看墙上挂着的照片,面色凝重。
      孟逢川试探地问他:“怎么了?”
      解锦言说:“我以前是不是见过傅老师?看这些照片眼熟,想不起来了。”
      傅西棠说:“你可能是小时候在电视上看到的。”

      解锦言蹙了蹙眉,释然般叹了口气:“也对。”
      孟逢川羡慕地看了他一眼,有时候遗忘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彼时黄秋意正在医院处理手续,傅春莺还得回医院去找他,除了那枚闲章,孟逢川又带走了一张袁小真和傅春莺、傅西棠的合照,放进了大衣的口袋里。

      三人一起下楼,傅西棠开车离开,孟逢川跟解锦言要烟,解锦言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摊了摊手:“打火机在机场被收了。”
      兄弟俩在小区门口的超市买了个廉价的打火机,站在路边垃圾桶旁抽烟。孟逢川先抽完,按灭了烟蒂准备打车:“走吧,回去了,剧院还有事。”
      解锦言没动地方:“再等会儿吧。”

      孟逢川不知道他在磨蹭什么,瞥了他一眼,直到耳边传来远处熟悉的声音,孟逢川惊喜地望过去。姜晴朝着他们跑过来,给了孟逢川一个久违的拥抱:“孟逢川。”
      他回抱住她,不禁看向解锦言,解锦言手里的烟也抽完了,朝他晃了晃烟盒,语气轻飘地说:“我再去抽一根,你们说。”
      解锦言走远了些,背过身去不看他们,孟逢川抚了抚她的背:“你怎么来了?”

      姜晴说:“你跟我说了句你老师去世了就没回我了,我打电话给解锦言问,他就给了我地址,让我来北京,说你很难过。”
      他紧紧地抱着她,分外感性,只觉得刚压下的那股伤感又涌了上来,熬了个夜再加上刚抽了支烟的原因,喉咙有些干涩,又像是不知道说什么。
      她用手拍他的背,安抚他,早已经将上次的争吵和矛盾抛诸脑后:“我有两天假,我陪你回上海,一直陪着你,你可以对我哭……”

      孟逢川刚体会过失去,无法想象再度失去她的滋味,低声承诺:“对不起,晴晴,我不能保证,但我会尝试去忘记……”
      她摇头:“我相信你,孟逢川,我相信你。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你给我讲,我愿意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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