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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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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是等到了。
有人送来一坛骨灰,那人说这里面装着的人叫楚溦,字念清。
那人跟他叫楚先生。
楚先生失了双腿,一只右手也不听使唤,可是这依旧不妨碍他博学多才,左手持笔写得一手好字。
本来他们岛上一直以海盗为生,劫持过往商船。
楚先生是俘虏,可却一点没有俘虏的畏缩。
楚先生教岛上的孩子们识字,教女人们织布织网;楚先生还会看天象,出海时问问他能趋吉避凶;楚先生还会医术,救了不少人......
楚先生为人和善,温润如春风
总之楚先生是个万能的神人,也是位心肠极好的圣人。
可是好人不长命,救了那么多人,自己却年纪轻轻就仙去了。
岛上的人给楚先生塑雕像,立祠堂,当神一样拜。
楚先生一直希望他们能从善。
捕鱼能吃饱,织布种地自给自足,谁还愿意去做那杀人抢劫的营生?
况且那些孩子们个个子曰子曰的口头禅,若将来让他们拿刀杀人这可能吗?
再者,谁家希望自己孩子依旧做那杀人放火的营生?谁家不希望祖坟冒青烟能出个文人书生?
前任族长死了,现任族长便马上带着大伙都归顺了。
拿着楚先生的信物,一枚缠丝发扣,给那沿海驻军的军官,那军官哭得像死了亲兄弟,也没难为,上报给朝廷,全部赦免了。
楚先生临终遗言便是能回临安京都,来李府,将他骨灰交给未过门的妻子,一位姓蓝的姑娘。
正是春光明媚时
蓝清笑了,许久不曾笑得这般明媚灿烂。
他回来了!
他依旧没有食言。
楚溦又立下功绩,将沿海最凶的海盗劝降了。
依着他与李淮彧的约定,李淮彧做媒,八抬大轿迎蓝清过门为妻。
楚溦走了,可是他血战沙场的生死之交还有活着的,如今各为一方大将。
几位军功赫赫的大将军联名上奏,重提此事。
少年帝王犹记得,却已忘了当年如何回复,被几位大将一催,不耐烦的挥挥手说道:“准了!”
金口玉言,再无更改。
李淮彧赶到宫中时,此事俨然一锤定音。
他有些气结:这帮子粗人何来的这般心眼?
越过奏疏,也不再朝堂上提起,偏等下朝后面谏。
他纠结着,饶是过了这么多年依旧不愿放开。
李淮彧回了府直接去了小院。
“你高兴了?你心满意足了?他到死还惦念着你?可你如何嫁给一死人?”
他忍不住刚踏进院里便怒吼。
那小女子躺在塌上似是睡着了。
安详又宁静。
以往,李淮彧会在一旁静悄悄看着。
可这次他却上前去,脚像是踩在云朵里,虚浮着......
塌上的人已然没了气息。
蓝清走了,躺在矮榻上,抱着那坛骨灰。
她右手指上赫然多出一条红痕,针脚细密,上面的戒指不知所踪。脚腕上亦有一条一样的,枷锁被弃在屋里,上面沾着血。
这个疯女人,疯子,疯子......
西风来,树影摇曳,风铃清脆,那大伞晃了两下覆在她脸上身上。
天地都在旋转着,李淮彧仿徨其中,心中一片荒芜......
他在那小院里跪坐整夜。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凌晨时分,整个临安城的人都被迫清醒。
鞭炮齐鸣,金戈战鼓如轰雷,军士步伐整齐,战马上绑着绸花,队伍从城外一直到城内,拉了数十里。
那架势似乎是娶亲。
可是没人见过这般大的阵仗去娶亲。
队伍最首停在李府门前,不等守门去禀告便径自进去府里。
珠儿早就在门口等着,见着披金带甲的将领也不怕,将人引到小院。
李淮彧依旧在那榻前跪坐着。
众人也不理他,看着塌上的女子,面容清雅,想来定是楚溦的意中人。
走到跟前说:“弟妹,我等替楚兄弟来迎你!”
没人应声。
珠儿已是哭得像个泪人。
那女子闭着眼像是睡了,抱着骨灰坛,嘴角含笑,安然宁静。
她等这一刻许久了。
或许早该来抢亲!
先前人们只觉得楚溦是个傻子。
现如今看来,这女子承得起楚溦掏心掏肺。
几个人直接矮榻抬起,扛出府去。
李淮彧没拦,石英站在他身边护着。
可是所有人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今日是楚溦与蓝清大喜的日子,谁会去管他呢?
珠儿说,两人曾在后山半山腰上拜堂。
“好!”
几位将士大喊一声,将矮榻抬上山。
墓碑是凿了山石现刻的,于疆场上滚打过的军人而言,这是再手熟不过的事。
墓碑上落了简单两行字:
楚公念清
楚蓝氏
夫妻之墓
鞭炮齐鸣,吹打着喜庆的曲儿,却落了满地白花花纸钱。
朝堂上,辅政大臣李淮彧接连三日未早朝。
满朝文武都慌了。
皇帝三年不上朝都没什么,李淮彧三日不上朝堆积的公文已有半个尚书房。
少年帝王将一众将士全罚了,又携一众大臣去李府探望。
李淮彧倒像是这大祁的皇帝。
一朝权臣,趋势滔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年少时所想全都得到了。
唯独心里缺失一角。
过年时回了莫城,父亲一直不肯去京城养老。
届时父亲看着他问:“如今谋得你所想,可觉欢心?”
李淮彧未说话。
他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连在自己父亲面前都不袒露一丝情绪。
李父叹了口气,他有这本事,谋得了权势,但却也因此失了心。
李淮彧一生再未续弦。
都说他是为了张曦月。
张曦月九泉之下该是瞑目了。
只有几个身边人知晓他真正为了谁。
他做了一辈子权臣,经历五朝,辅佐三位幼帝。
生前被封为左柱国、太师,死后追封为异姓藩王,谥号‘文贞’
他一生唯有一独子,生母不详,临终遗言却是让后代远离朝堂。
李淮彧临终前夜去了一趟后山,依旧固执,依旧不甘,随手抓了把黄土将左边那四字盖住可还是不解气。微微颤颤从怀里掏出几页纸,是借据,落款处用正楷写着两字-蓝清
他是来讨债的,指腹在那落款二字上面来回摩挲,最后撕下放入口中,湿糊了,含化了,咽下肚腹。
李淮彧固执的默念着:‘蓝清,你这没良心的小女子!到了阴曹地府,到了下辈子,你依旧欠我
你说过你用命作保,押给我,你的命是我的
可是忘了让你写字据,罢了罢了’
........
几页借据竟被他全吃进腹中,他心里想着:只求下辈子还能遇见她
山间,无人见那白须白发的老人老泪纵横,寒风下孤寂萧索。
他独自尝了几十年孤寂的滋味,一直用权势麻痹着自己,到头来回望才发现自己究竟有多可悲
“大概当有一日你从云端跌落泥潭时才会发现,一直在泥潭里并不可怕,只有想起云端时的风景才会觉得不堪!”
那个心如明镜,眼眸清亮女子,临到闭眼时依旧清晰记得她的模样。
若岁月静好,这世间不过如此
这世上他碰到了最好女子
可是自己没能珍惜
他只带了一样随葬品,是一条素白天青的流苏吊坠,紧紧攥在手里,谁都掰不开抽不去。
下葬时,那披麻戴孝的青年人将墓穴偏侧的骸骨移至金丝楠木的棺椁中。
能与父亲生同衾,死同椁是自己那地位低微,下人出身做了一辈子姨娘的母亲一生心愿。
走出墓穴,换下丧服,绛红色官袍上金线绣着龙鱼。
年少轻狂时谁不想着立于众人之巅万丈光芒?
可有几个真的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