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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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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身体,究竟为何如此脆弱呢?连京都的名医们都束手无策……明明都已经锦衣华服,如同神明一样的供养起来了。”
教徒逐渐散尽之时,只有一个男人还趴伏在大厅内,泣不成声地哀哀落泪,将那始终郁结于心的麻烦讲述出来。在他的描述里,人类真是一种卑微又渺小的生物,无论怎样倍加怜惜,留不住就是留不住,然而他所指的到底是什么呢?男人絮絮叨叨,鼠灰浴衣覆盖下的肩膀轻轻颤抖,只有哭声越发恳切,他好像也并没有为座上人解释的意思,痛苦填满了那半阖起的幽深的眼帘。
“难道、难道是因为神明都觉得天上缺了一抹艳色,想要将她收走吗?”
然而被告解的对象还是接收到他被遮掩在双臂之间,求而不得的痛苦了。童磨从座上起身,慢慢挪动身体环抱住他,晶莹泪水从那对七彩瞳眸中落下来,童磨根本就没听明白这个男人究竟想告解什么,他只是觉得他简直也太悲哀了,神明、神明、神明,难道所有无法挽回的事情,这些人也只能想到神明吗?
童磨作为万世极乐教的教主,如果说在初期还有对教徒真切的同情与悲悯的话,他现在一点都不耐烦了,童磨无法想象,如果人活着所面临的日常就是忍受教徒们前来告解的问题,那这些人,为什么不选择去死呢?
只要死掉的话,问题就可以得到解决。
“神明不会做这种事的。”
【笨蛋,根本就没有神明!】
“可、可是那位的病情……”
“如果寻常的医治没有用,说不定换一种思路会更好哦。”
童磨的声音充满少年的清润与活力,同时又因为他的身份,而自带另一种镇定与圣洁的感觉,而随着男人抬头后那饱含祈盼与希冀的目光,他完全照顾了对方的心情,顺着他的心意毫不犹豫地说:
“选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静养吧,如果实在很担心的话,我家里也可以哦。”
*
你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总之一睁眼就直面了世界的苍松翠柏,呆呆地仰望直到脖颈都有些酸痛之后,你终于伸出手,试图触碰一下看起来粗糙异常的树皮。
【啊,是真的。】
甚至还因为刚下过一场雨的缘故,触摸过树干的指腹表面由此粘上一点令人不快的黏腻。
你盯着细白葱茏的指尖看了一阵,然后放进嘴里舔了舔。
是大自然清新潮湿,又略带土腥的味道。
你是不会有不快这种心情的。
你后知后觉地想到,创造你的神明对你有着近乎偏执的宠爱,剔除了你精神中所有负面的情绪,你不会感到痛苦,也不会害怕,所以哪怕眨眼间就出现在一个陌生的危机四伏的环境,你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转动小脑袋观察一圈后,还是觉得现在最麻烦的是如何踏出第一步——
你没有鞋。
可是四周全是泥泞。
你低头皱眉打量自己光洁而秀气的脚趾时,一条盘曲扭动有着艳艳红鳞的蛇忽然进入了画面。你拿眼角瞥了眼那覆盖着如岩浆般灼热的明亮鳞片,心知对方的毒液不比真正的岩浆好对付多少,它看起来对你也并不友好,尾部圈住树干牢牢固定好身体之后,那狭长的身体竟是要在半空伸展开来。
要是被咬上一口,你这具由神明精雕细琢出来的皮样大概很快就会被毒液侵蚀腐烂。冰的肌,玉的骨,连月光也要流连的缠绵悱恻的眉眼。你猜想自己身体的哪一部分会率先开始腐烂,大概是你的一低头露了怯,那畜生果然咬了过来。
你甚至还没来得及惊讶。只“嗖”得一声,被剥夺性命的就不是你了。
“你是谁?”
你微微侧目,马背上男人张弓搭箭的手背正慢慢放下,可他太高了,逆光而来,你不得不伸出袖口去遮掩来自高处的光。月白色绣着浅紫丁香的袖口后慢慢探出一张美人脸,清透的日光流连其上,你被刺激得下意识流泪,杏眼雾气朦胧,可是对方还在等着你的答案,你便只能硬着头皮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但是好可怕,你除了姓氏其他一概不知,这是哪里,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你有点担心对方会问下一连串致使你形迹可疑的问题。
你都做好难逃一死的准备了。
但是对方并没有问。
不仅没有,他还把你拉上马背拢在怀里,密不透风的怀抱和男人有力的心跳使你笃定自己果然是被神眷顾的存在,毕竟,你是【川上】啊。
你是被神明剔除一切杂念与欲望,用懵懂如孩童般的眼神注视世间的川上,是纯欲的集大成者,是神明绞尽脑汁创造出来后也怔愣片刻的存在,你是从神明那里被偷走的三秒,在这怔忡之间,你是无敌的。
你没去想对方带走你是想干嘛,或者这样做有什么不对,想这些根本没用,你本能的知道自己除了点邪门的神明眷顾,连一点战力都没有,精神也十分贫乏,如果严刑逼供大概连一个回合都撑不过,所以比起质疑动机,你更愿意舒展下腰肢,在男人怀里找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像只不知好歹的猫。
你不知道刚刚那袖口的一瞥展露了多少风景,你只是紧靠着男人胸口,想这个人应当不会对自己有危害了,仅仅只是产生了这个想法,你就对当前还掌控着你生死的男人失去了兴趣,目光很可惜地透过缝隙,流连在地上被一箭射穿,还不停扭动挣扎的蛇身上。
璀璨如红宝石般的细密鳞片被掀起好大一个豁口,箭羽黏连着鲜红的血肉。
你其实从第一眼,就觉得这条蛇非常漂亮。
太可惜了。
*
幸运的是,你跨入人世的第一站便是某位大人的府邸,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还是很开心不用在泥地中来回奔波。不知名姓的男人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擅自给你找补了一个身份,应该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吧,你听见走动的侍女都恭敬地称呼你为“姬君”,大概就是贵族小姐的意思。
刚开始时你还有些苦恼不知道该如何扮演姬君的角色,但很快你就发现了,宅邸的主人根本没指望过你能成为大家闺秀,他把你带回来,纯粹出于男人贪婪的占有欲。你经常能看见对方如同恶龙一般盘踞在你的身边,午睡的时候尤甚,过于灼热的眼神穿透竹帘,在夏日真是令人不快,但他以前应当不是这个样子,你的意思是,侍女们私下的低语告诉你,府邸的主人不善言辞,但并不是个强取豪夺之人。
之所以会对你做出这样的事,责任完全在你。
你抿起了唇,有些低落地看着一枚叶片从枝头悠悠落下,却不是为它而哀愁。
你叫川上,你知道自己是神明的创作,而在一开始,神明塑造出来的是一个完整的人形,你本来是应该叫川上富江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注视着川上富江许久之后,神明选择了把川上和富江剥离,那些从你身上被剔走的杂念与欲望加注在富江身上。你们都不会死,而为了分担身上的恶念,无数个富江可以同时存在,川上却是只有一个的,即使是被斩成一万零八块,这一万零八个躯体之中,最终也只会活下来一个川上。
总而言之,被违背心意而喜欢,精神上想要远离,身体却控制不住想要靠近并占有,这是富江身上的毛病。
而川上应该是温顺而安静的,为了不让救你的男人变得疯魔,你在偷偷溜走和告诉对方真相间犹豫了一阵选择了后者,毕竟战斗力负数的你,也许不用敌人出手,自己就能将自己搞没了,偷溜的难度就更大了。
你简直是哭着撞到了他怀里。
陡然僵硬的身体和挂在半空的手愈发证实了你的猜想,对方应该不是真心喜欢你,而且他已经很努力去反抗富江的诱惑了,任由一个正直的人被蛊惑,最终落入深渊,这是你的错。
“大人就将我理解成一个妖邪好了。”
你抬起头,入目的便是男人线条冷硬、方正端直的坚毅下巴,他看起来被你吓到了,眉头锁死在一起,单看他现在的表情,让人完全联想不到他是如何趁着你午睡,用粗粝的大手从你的发根抚平到发梢,动作轻柔视若珍宝。男人此刻的表情,说是冷淡也不为过。
你睁着眼,哀哀地注视着他,“这是妖邪作祟呐,大人。还是快将我赶走吧。”
这话实在有点欲擒故纵的意味,正常人应该都这么觉得,男人目光一瞬间深邃起来,狐疑打量的眼眸牢牢锁定了你,你也趁机观察起对方,试图从眼角眉梢里推断出对方到底被毒害了几分,然而神明并没有给你太多的眼力和智商,你看男人的眼是眼,鼻子是鼻子,什么基本演绎法都是骗人的,你什么有用的信息也推断不出来,你甚至不知道对方现在到底愿不愿意放你走。
你垂丧地低头,但他好像也没得出多少信息,你听见男人暗暗无力地低叹了一声,然后肌肉结实的手臂就揽过你的腰肢,另一只手在你头顶拍了拍,凝结在眼眸的泪花就这么掉了。
“话说的没头没尾。”
他说道,你愣了一两秒,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对自己说话。
“但是在下好像却听懂了。”
男人的心跳克制沉稳,你想要抬头,脑袋却被牢牢按在胸口。流萤断续风。日式的住宅中四面都挂着半透明的薄纱,随着些微的风起起伏伏,蝉鸣从缝隙中钻进来。
在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中,男人却好像忽然豁达了。
他松了一口气,脊背也稍微弯下去,沉声道:
“嗯,就是妖邪啊。”
然而如来时一般,你还是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