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安然》三伏第一天

84、红珠山，夜访白鸟观

　　到了南天门，验看过玉帝的仙旨，负责守门的天兵天将便很痛快地给他们放行。

　　对于这些昭华早已是轻车熟路，只是此次带着头一回跨出天界的丹纾，一路上他便事无巨细地替他讲解起来。

　　等到出了南天门，见丹纾始终安静地听着，也不插言，昭华忽然抓了抓头发，有些尴尬地说道：“是不是...我太过啰嗦了吧。抱歉。”

　　丹纾却歪过头，像是有些不解，“有吗？没觉得。我还没听够呢。”

　　昭华颇为感动，笑说道：“没有就好。”

　　丹纾想了想，问道：“昭华与别的仙僚下界，都会如此吗？”

　　昭华摇头道：“我还从未和别的仙官一同出去公干过。”

　　“嗯？”丹纾听了，忽然微微弯下身子，凑近了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一瞬间昭华自己竟也有些恍然。他似乎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不过细想下来，自己办的那些差事，尽是些旁人不愿意碰的，自然无人与他同行。

　　他屡屡应下这些苦差，无非是不忍看着玉帝为难。倒不是为了有意讨好，只是对于别人的尴尬，他总有着异乎寻常的共情体会。因此每每见到玉帝为无人应差而神色稍异，他都能感同身受。所以每次他都会忍不住站出来解围。

　　时间久了，有些差事便自然而然，直接落到了他的头上。他也从不拒绝。别的仙官自然也知道，他不会拒绝。

　　独来独往惯了，昭华倒也乐在其中。至少不会尴尬。

　　好在到目前为止，与丹纾相处下来，还未觉得有什么别扭。或许是因为丹纾过于直白，倒是几次将昭华心中蠢蠢欲动的尴尬感化解了。

　　“这个嘛...”昭华摸了摸下巴，敷衍道：“大概是因为我还蛮让人放心的吧。”

　　丹纾重新直起身子，未再多言。昭华便引着他飘飘然降下云端。倏忽间，落在了一处荒无人烟的山坳之中。

　　此刻已是深夜，四周一片冷寂。头顶苍穹，半弯新月时隐时现，没有一点星光。

　　才一落地，昭华便好心提醒道：“只因凡间灵气稀薄，浊气沉厚。对于久居仙界的仙官来说，乍然来到人间，身子可能会略感沉重。不过无需担心，稍作适应便好。”

　　丹纾环顾着隐没在夜色中的憧憧山峦，似有些心不在焉，“是么？我倒没什么感觉。”

　　好一会儿，他才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红珠山。”昭华解释道：“在前边不远处的山脚下，有一个道观，叫做白鸟观。据那些向天庭求告的人讲，那道观里有一位高人，可以点化人成仙。他们的亲人就是慕名来到这里，此后便再无音信。”

　　丹纾哦了一声，跟着又疑惑道：“既然那位高人如此厉害，怎么不先成全了自己？”

　　昭华莞尔，“说得也是呢。”

　　“是不是高人，一探便知。”昭华思忖道：“此番不单要将此人拿下，还要让他说清楚，究竟‘点化’了多少人，这些人现在下落何处。如果已经成了鬼，就想办法替他们超度。倘若真的被他点化升了仙，那...回去以后，可就有热闹瞧了。”

　　昭华一边说着一边呵呵笑了起来。
　　丹纾似乎没听出他这话中的乐趣所在，脸上依旧是平淡的神情，建议道：“不如你我就扮成前来求仙的，看他怎么说？”

　　昭华讪讪地敛起笑意，点头道：“这却是个好办法。”

　　一边说着，他从身上摸出两粒药丸，自己先吞下一粒，把剩下的一粒置于掌心，递到丹纾面前，“这是落尘丹。可以掩去身上的仙气。吃下去，便与凡人无异。”

　　仙官下界，虽说可以自行收敛仙气，可总还是免不了在某一时刻，丝丝缕缕地留下些许踪迹。普通的凡人自然不会发觉，可对于成了气候的妖魔，或是别的仙官，还是很容易被发现的。

　　有了这个药丸，就可以在七天内，完完全全掩盖仙气，任谁也瞧不出破绽。

　　丹纾饶有兴趣地捏起那粒药丸，“这个倒是稀奇。不过...我用不上。”

　　说完又把药丸还了回去。

　　“昭华你大概不知道，我的仙元曾经受过些许损伤，据说是...沾染上了凡人的什么东西。因此重生以后，我就变得有点...”

　　丹纾顿了顿，像是在措辞。他搔了搔眉梢，淡淡地把话讲完，“古怪。”

　　不过随后他又扬起眉角，一脸不以为然地说道：“因为不知道从前我是个什么样子，所以我也不觉得自己现在有多古怪。别人说古怪，就古怪好了。不过，我只知道，现在只要我愿意，随时都可以收敛仙气，不露分毫，与凡人无异。”

　　昭华听罢，惊讶得张大了眼睛。难怪他说不曾飞升过，原来...

　　作为仙官，昭华自然知道，“仙元受损”和“重生”意味着什么。不过他到底没有亲身经历过，而且看着丹纾此刻云淡风轻，就像在说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一件事。因此他无法体会那种蚀骨噬髓，浴火重生，究竟是怎样一种滋味。
　　可他的仙元怎么会受了损伤？又怎会落得要重生的境地？重生之前，他到底又是什么样子？

　　昭华脑子里一下涌上许多问题，不过他并不想知道答案。

　　那绝不是令人愉快的过往。既然丹纾已经忘得干干净净，就太好了。

　　见昭华掌心擎着落尘丹，正呆呆地看着自己。丹纾又将那药丸捏了起来，扔进自己嘴里，喉结上下滚动着，咽了下去。

　　“丹纾...”昭华这才回过神来，却愈发怔在那里。

　　“既然昭华你说有用，我就尝尝。”丹纾收回目光，看向昭华的眼睛，“好不容易来一趟人间，我觉得，但凡是你尝过的东西，怎么样我也该跟着尝尝。否则...”

　　说着，他勾起唇角，一对美目中漾起笑意，“总觉得有些吃亏。”

　　“这...这样啊。”昭华无奈地笑了笑，“那你觉得，这落尘丹滋味如何？”

　　丹纾挑了挑眉，思忖道：“好像...也没什么滋味。”

　　昭华呵呵笑道：“这就对了。它是由人间的五色土炼成的，本就没什么滋味。”

　　他一边说着，一边迈步朝最近的山脚处走过去。

　　丹纾跟在他身后，了然道：“原来如此。不知这人间还有什么绝好的滋味？昭华你知道么？可否也叫我尝尝？”

　　昭华听了，很是认真地想了想，不过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来，便将这事默默记在心里，转头说道：“且让我想想。”

　　“好。”丹纾也不着急，应了一声，两步赶上来，与昭华并肩同行。
　　不多时，二人便来到了山脚下。举目望去，半山处果然有一处道观。

　　眼前的这座山并不算高，而且这道观内灯火通明，即便站在山下，也能清楚地看到山门处高悬的“白鸟观”三个大字。

　　自山脚到白鸟观的山门处，一路修了整齐的石阶。想来是供去观中求告的香客们预备的。看来这白鸟观的香火很是旺盛。

　　才要抬脚蹬上石阶，丹纾忽然在一旁扶上了昭华的手臂。

　　昭华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将手臂朝后缩。

　　丹纾的手却没有松开，正色道：“先前你说，凡间灵气稀薄，可能身子会有些沉重。这石阶你可还能上得去么？”

　　昭华这才明白他的意思，轻轻拍了拍丹纾的手背，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手臂挪开，温声道：“只因丹纾你是第一次来到人间，我才多嘴说了那么一句。既然你没有什么不适，那就再好不过了。呵呵，就当我没说过吧。”

　　说完他又不忘补上一句，“不过还是多谢你。”

　　昭华心中暗暗想笑。自己好歹也是个仙官，若是来到人间，爬上几级石阶还要人来搀扶，那像什么样子，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不过他也愈发觉得丹纾还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的。虽然言语甚是直白，却直白得...有几分可爱。

　　丹纾哦了一声，把手收回来。下一刻又微微皱了眉，问道：“那么昭华你独自一人下界之时，可有人事先告诉你这些？”

　　“...没有。”

　　“那落尘丹呢？有人替你预备下么？”

　　“也...没有。”

　　丹纾的目光略微黯了黯，叹息道：“那你岂不是...很可怜？”

　　“......”

　　昭华按了按眉心，“也...还好，没有很...可怜。”

　　他没料到丹纾竟会冒出这么一声感叹。他向来都是独来独往，从没觉得自己可怜。可被丹纾这么一说，好像是有那么一点...

　　在石阶上盘桓了约么两柱香的时间，他们终于来到了山门前。

　　大门朝里开着，也没有人把守，颇有些请君入瓮的意思。

　　一进门，迎面就是一座硕大的香炉。白日里香客进的香早已燃尽，可浓重的香气依然久久不散，直冲口鼻。

　　丹纾四下打量着，一边问道：“昭华，我记得你说，飞升之前你也是道士。那时你的道观也是如此么？”

　　昭华略略回忆了一下，摇头道：“记不起来了，时间太久了。”

　　“不过...应该不是。我只记得当时我那道观穷得很。若是有如此鼎盛的香火，一定不会那般穷困。”

　　“穷？”丹纾似是很不理解，追问道：“为什么会穷？有多穷？”

　　昭华将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说道：“这个以后再说。”
　　绕过香炉，不远处就是大殿的正门。

　　和山门处一样，大殿正门也大敞着。明亮的灯火透出门外，将殿门前的一大片空地照得雪亮。

　　“昭华，我们是不是来晚了？”丹纾悠悠地说道，“你瞧，已经没有位置了。”

　　昭华抿起唇角，点了点头。丹纾的声音没有丝毫收敛，在这静谧的道观内更显清亮。

　　不过他说得倒是不错。宽敞的大殿内，密密匝匝，坐满了人。一个挨着一个，几乎没有落脚之地。

　　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都闭着眼盘膝而坐。若不是胸口微微的起伏，还以为眼前的是一二百具坐尸。

　　“进去瞧瞧？”丹纾看向昭华。

　　“瞧瞧。”昭华迈步朝大殿正门走去。

　　才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一个声音：“二位缓步。呵呵。”

　　昭华回过头，就见一个白衣道士，正站在不远处，笑眯眯地向他们招呼道：“殿内是贫道设下的道场，道友升仙，最好还是不要打扰。二位随贫道去后殿一叙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