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安然》三伏第一天

77、寒水亭，幻真皆殊途

　　祝修咬了咬牙，毫不客气地说道：“真是笑话！就算你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让你带路的。”

　　伍笑遊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耸了耸肩，冲着苏阔说道：“那你就跟我吧？”

　　“不行！”祝修立刻拦在苏阔身前，“谁要跟你走？”

　　不料这时裘焰说道：“喂，你可以跟我走。”

　　祝修略微沉吟，然后说道：“那就由你带我们过去。”

　　谁知裘焰翻脸比翻书还快，立刻变了颜色，大吼一声：“他不行！谁要带他？我看着他都想吐！”

　　苏阔简直快被眼前的几个人人鬼鬼烦死了，好半天什么正事都没做，单单为了如何去湖心就吵了个没完没了。他当即说道：“那就这么定了。禹祯你随着裘焰，鬼面兄带着贫道，我们分头过去，在湖心的水亭汇合。”

　　“这怎么行？”祝修立刻反对道：“我不能和你分开！”

　　此话一出，一旁的伍笑遊顿时翻起一个大大的白眼，同时把脸转向一边。而裘焰更是把嘴撇成了一个极为夸张的弧度。

　　苏阔急忙将祝修朝旁边拉了拉，背过身小声说道：“禹祯，事出紧急，我们就不要在这些小事上面浪费时间了。况且，我猜他们两个十有八九就是陶寤派来，引我们过去的。倘若陶寤就在湖心，何不将计就计。否则风波湖这么大，今晚我们无论如何也是到不了湖心的。”

　　可祝修回头看了一眼伍笑遊，又极不甘心地说道：“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那个鬼...我实在信不过。”

　　苏阔叹了口气，“其实我更不放心你，那个裘焰...咳，若非万不得已...”说着他轻轻拍了拍祝修的手臂，“总之万事小心，我们...”

　　“喂！你们到底有完没完？还走不走？”话还没说完，裘焰极不耐烦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我们水亭见！”苏阔又重重地在祝修手心按了一下。两人目光凝在一处，然后又各自分开。

　　“抱歉。鬼面兄，我们这就出发吧。”苏阔一边说着，一边朝伍笑遊走了过去。

　　此时湖面上的火光刚好燃尽，四周重归黑暗。因为有了先前的光亮，眼下的一切似乎愈发黯得叫人透不过气来。

　　伍笑遊也不多说，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从怀中掏出那副鬼面，覆在面上。苏阔跟在后头，转瞬间便消失在祝修眼前。

　　“还不快走！有什么好看的！”见祝修还盯着苏阔消失的方向，一副被勾去了魂魄的模样，裘焰立刻厉声催促道。他就是看不得这种黏黏糊糊，不清不楚的姿态。同时也愈发坚信，苏阔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害人精！

　　祝修这才收回目光，心事重重地随着裘焰来到湖边。他也发觉自己愈发的不爽利了，从前可绝不是这样。如今心中的牵挂却越来越多，时时刻刻羁绊着他。

　　随着裘焰来到水边，抬眼望去，头顶的夜幕似漆，脚下的湖水如墨。水连天，天入水，水天之间再无任何别的颜色。

　　忽然，湖面泛起层层细纹，漆黑的水面上悄无声息地浮起几片森白的骸骨。随着水纹愈发密集，越来越多的骸骨浮出水面，直到一副完整的鱼骨呈现在眼前。

　　这副巨型的鱼骨，像一艘来自鬼蜮的夜航船，单是鱼眼留下的黑洞，就能轻轻松松容一人站立其中。可以想见这大鱼活着的时候，在这湖中会掀起怎样的风浪。

　　“上来！”裘焰一声招呼，脚下已结结实实踏在了鱼尾上面。而方才还一如钢刀利刃般的鱼尾，在他脚下已化作一方平坦的甲板，足够站上十几个人。

　　祝修二话没说就跟了上去。他记得苏阔曾经讲过，这个裘焰很会摆弄各种骨头。想来这鱼骨就是被他弄来做船的。

　　祝修刚刚站稳，这艘鱼骨船就动了起来，同时硕大鱼眼内亮起两团绿幽幽的鬼火，如两盏冥灯照射着漆黑的水面。

　　鱼骨船离开岸边，朝湖心方向游弋，速度也是越来越快。可任凭这庞大的身躯划开水面，却并没有多少声响，只见到冥灯下泛起的水纹迅速从旁掠过。

　　一人一鬼都没什么话说，分立在船尾的两侧，任凭骨船在湖面疾驰。只是越靠近湖心，周遭的寒意就越深。虽然不会感觉冷，可裘焰还是忍不住低声咒骂道：“这个破地方，真是叫人倒胃口！”

　　祝修朝这边瞥了一眼。看样子这个裘焰来到这里倒不是心甘情愿的。想到这他问道：“那个陶寤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如此死心塌地地替他卖命？”

　　裘焰听了冷眼扫过来，反唇相讥道：“那个臭道士又许了你什么好处？”

　　祝修挑了挑眉，像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想了想又问道：“那个...伍笑遊，又是因为什么？”

　　“他？”裘焰轻蔑地哼了一声，像是压抑了许久，终于可以一吐为快，“还不是因为自己的短处落在陶寤手里！他怎么会死心塌地？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他越说越是火大，在骨船的栏杆上狠狠拍了一掌，“我早就说过，那个蠢货根本靠不住，朝三暮四，阳奉阴违，哪有一丁点真心？我看他时时刻刻都准备反咬一口，就该尽快将他了结！否则正事迟早会坏在他身上！”

　　听得出来，裘焰对伍笑遊的恨是真的，却又有别于对苏阔的恨。而他此刻的气恼也绝不仅仅是因为伍笑遊。不过他说的“正事”又是什么？
　　而祝修却是哼了一声，似笑非笑着说道：“我总算明白你为何那么恨选山了。”

　　裘焰的目光立刻凌厉起来，却并没有搭话。自己的心思祝修这个外人又如何知道？他也没兴趣听祝修胡扯。

　　祝修见他不出声，便兀自轻飘飘说道：“你是因为...嫉妒吧？”

　　裘焰像是猛地被人戳中的心事，本就苍白的面孔一下子更加没了颜色。他短暂地慌乱了片刻，便怒不可遏地吼道：“你给我闭嘴！嫉妒？我会嫉妒他？他也配！”

　　然而他越是气急败坏，祝修就越是确信他被自己说中了。只是原本抱着将裘焰奚落一番，替苏阔出出气的心情，转眼间就因为裘焰的暴怒也跟着变得十分不痛快。

　　这时，有一片水花扑上船尾，刚好溅落在裘焰脚边。他立刻厌恶地朝旁边一闪，接着又狠狠地甩了甩粘在靴子上的水珠。

　　祝修却忽然面色一凛，冷声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鱼骨船已经走了这么久，可依然没有湖心岛的影子。而就在方才，船头明显略微转了向。

　　“当然是去你该去的地方。”裘焰也不看他，只盯着远处的黑幕。

　　“哼，我就知道。”祝修早料到事情没这么简单，裘焰和伍笑遊自告奋勇带路，绝没安什么好心。只是他现在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不知道苏阔会被带去哪里？看来想要在水亭碰面怕是不容易了。

　　想到这，他按了按右手的掌心，努力捕捉着苏阔临别时最后留下的一抹痕迹，同时心中已是怒火燃燃。

　　就在这时，鱼眼处那两盏绿幽幽的冥灯忽然变得雪亮，接着便各自喷出一条火舌，引燃了硕大的船头。

　　“喂！你干什么？”裘焰被眼前翻腾的烈焰吓了一跳，立刻意识到这是祝修捣的鬼。

　　“去湖心！否则我就让你再死一次！”

　　裘焰恨得咬牙切齿，“你这个蠢货！烧了骨船，你就等着沉到湖底喂鱼吧！”

　　“是么？不知道你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刻？”说着祝修作势看了看已被火光映得光怪陆离的湖水。他发觉裘焰很不喜欢湖水沾上自己，甚至还有点怕。

　　果然，就见裘焰狠狠地捏起拳头，大吼一声：“蠢货！你自己去死吧！”说着脚下的甲板已经分作两半，裘焰踩着半块甲板迅速离开，而那艘熊熊燃烧的骨船正发出“咔嚓，咔嚓”的断裂之声。

　　而祝修依然面不改色地站在剩下的半块甲板上。

　　转眼间，烈焰已燃至船尾。此时的骨鱼就像一只来自炼狱的怪物，业火焚身，于这天水相连的漆黑人间，硬生生烫出一个火红的洞。

　　只是这浴火的骨鱼似乎并不甘心就此化作焦炭，它徐徐扬起硕大无比的头颅，吱嘎嘎扭转过来，张开满是利齿的下颚，两只喷火的黑骷正对着祝修。

　　就这样对视了片刻，这只看似笨拙的骨鱼，忽然快速扭动起身子，巨大的下颌快速合拢，两排如刀锋般的利齿朝祝修狠狠咬了过去。

　　祝修身形一晃，腾空跃起，稳稳地落在了骨鱼的背上。骨鱼左右晃了晃巨大的头颅，却怎么也够不到背上的人。随即它又扭动身躯，想把背上的人甩下来，可任凭它如何动作，祝修依旧纹丝不动。

　　骨鱼的鱼尾在水中猛地一摆，在排山倒海的巨浪中，骨鱼数十丈长的庞大身躯腾空而起。半空中，不断有燃烧的碎骨和巨大水珠落下，就像串串透明珠链，串起颗颗红珠。

　　骨鱼在空中停滞了一瞬，便狠狠地落下，破水而入，钻向水底。

　　湖面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只是湖水清澈，就见一条周身火红的大鱼，迅速在水下游走。所过之处，湖水就变成了晶莹透亮的琥珀。骨鱼时而上浮，时而下沉，琥珀的颜色便跟着时深时浅。

　　片刻过后，火光再次破水而出，冲天而起。只是这时冲出水面的已不再是那条笨拙的骨鱼，而是化出四只利爪，一副长角的火龙。

　　这怪物一番折腾，仍然没能将祝修甩掉，反倒被他稳稳地占据了龙头位置。

　　趁着火龙落水之前，祝修已经注意到裘焰仍站在那半块甲板上，双手结印，正竭力操控自己脚下的这个怪物。

　　这时他想起了在莫泉山庄，崔铭选的一块骸骨，就是因为沾上了自己的血，就不再受裘焰的控制，反倒将他伤了，心下便有了主意。

　　他抽出那把千疮百孔的长刀，朝自己的掌心狠狠抹了一下。斑驳的刀锋已不那么锋利，可还是硬生生将他手掌划出一道口子，鲜血顿时从伤口涌了出来。

　　“你不要总是割自己。”

　　“不割，哪来的血？”

　　“非要用血不可么？”

　　“那是当然。”

　　“那以后就割我的血来用。”

　　“你不是说，我们已经血脉相连了么”

　　祝修的耳边回荡着苏阔曾经说过的话，眼前又浮现出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身影。只是此时此刻，苏阔身在何处他都不知道。之前好歹还有一道红线，可现在却是两手空空。

　　一想到这些，祝修满腔的怒火便一股脑朝裘焰撒了出去。他将那把染血的长刀狠狠插进了火龙的头颅。那怪兽像是吃了痛，猛地仰头，四只巨大的利爪凌空蹬踏着，窜入夜空。

　　火龙高高地打了个转，便如离弦的箭，直朝着裘焰射了过来。

　　裘焰大惊，拼命运转法力试图改变火龙的方向，可那团炽热转眼已到近前。他只能迅速隐去身形，跟着他脚下的那半块甲板就碎成了齑粉。

　　裘焰再次显出身形，可水面却再无落脚之地。匆忙间，他迅速又唤出几条骨鱼，再次化作一条小船。只是这次的骨鱼只是寻常大小，几条在一起才拼凑出一叶扁舟。

　　裘焰再次双手结印，同时两眼死死盯住悬停在半空中的火龙。可任凭他如何发力，那条由他亲手将鱼骨化成的火龙，却根本不听他使唤。

　　他气得跳脚，正要发作，就见一根燃着火的鱼骨，如流星一般朝他这边落下来。

　　裘焰这一次倒是学乖了，没有贸贸然接招，只是迅速闪身。鱼骨擦着他的鼻尖飞过，正落在船尾，在那里留下一个洞。

　　还没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第二根鱼骨也到了。随后越来越多的鱼骨落在小船上，船底顿时成了筛子。

　　裘焰随着支离破碎的小船迅速下沉，转眼间冰冷的湖水已没至膝头。

　　他实在非常讨厌这处湖水，不到万不得已，他根本不会触碰哪怕一滴。可眼下他就被困在这湖水当中，往日任凭他摆弄的骨殖也不再听话。

　　湖水已经没过了大腿，裘焰双目通红，狠狠地盯着祝修，“看着吧！我要当着那臭道士的面，活剥了你的皮，抽出你的骨头，制成锁链，再亲手将那道士勒死！”

　　说完便带着他满腹的仇怨，沉入了水中。

　　祝修并没有打算追上去，只是冷眼看着那一抹红色迅速消失。循着裘焰消失的方向朝远处望去，依旧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但他知道，湖心岛一定就在那边。

　　祝修两手相握，目光一沉，俊美的面容瞬间明亮起来。

　　远远的，一个巨大的火球从天而降，缓缓落向水面。然而顷刻间，“嘭”的一声巨响过后，火球炸裂，千千万万颗小火球朝四面八方弹射出去，宛如一朵绚烂的烟花，照亮远处的湖面。

　　穿过这片绚丽的烟火，祝修的目光锁住了湖面的一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