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日 ...


  •   燕朝八年六月初十寅时,怀玉事变。外安内患,卫谍附燕军七军,谓之秦泉。燕军将领李言七用之,无察而信,逝于六月初六。后燕军未晓,群龙无首,副将秦泉谰言李将军请遣兵助,七军素无疑念,已而逐去之。尸满边疆,赤遍山川。翌日,无一生还。
      ------ 《燕传·燕朝帝篇》

      “启禀皇上,此次……共损兵马数十万,粮草被劫千斤,副军秦泉叛国,七言将军丧命于此,七军……”大臣音色乱颤,攥紧袖口的绣纹,昂贵的布料被揉成一团。
      皇上轻皱眉头,不耐烦地敲了两下右腿,“好了。此次被攻占多少城池?”
      “卫军此次…并,并未侵占城池,除士兵及七将军外,也并未杀害我燕国其他子民,”大臣看着自己袖口的褶皱顿了片刻,“恕臣直言心中所想,此战,虽败,但也无利于卫国。卫虽以阴谋得胜,但七军难攻,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们却除少量粮草外未得任何好处……”
      “好处?”另一位紫袍锦衣的官员上前,唾了一口旁边脸色煞白的男人,“七军与李将军之死就是对卫狗最大的好处!七军,那可是李府之本!国之根基!而那刚满二十的将领,七军之首,除此次事变外近乎百战百胜!他们就是最大的利!你该庆幸,七军是死非叛,若叛我大燕,你我都将血溅脚下这金丝毯!” 紫袍狠狠的踏了几下脚,空旷的朝堂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恶狠狠地看向了旁边的丫鬟。
      旁边服侍的丫鬟知道她们到此已算破格,也明白那人人爱戴的七将军有多威武帅气。刚刚还用悄悄的踮了踮松软的金丝毯,听闻此言,立马惊的不再玩闹。
      “赵爱卿,朕在这儿,这金毯就只能是朕脚下之物。”
      “脚下之物,好个脚下之物!那七将军也是您坐下之将,七军搏杀数日!他们也是你万万子民…”
      “赵央!朕当然可惜,痛失的将领与军队,朕能如何?死而复生?朕还活着,就需保全燕国,而不是只无用痛惜,这你都不明白了?”燕朝帝眼底挂满了红丝,猛拍龙椅,头上珠帘随着胸口的起伏和手部动作纠缠在一起发出清冽的怒吼,一时分不开因由。

      殿内一时无声。

      “陛下。”上下僵持之时,一席白衣随着铃铃响声撞进殿中,是每个人都熟悉又清冽嗓音,却沾了沙哑和些许急迫。
      “渡日神君。”
      “臣求陛下要回七将军的尸骨。臣想做场法事,即七军所亡者一同。”渡日的嗓子的确是哑了。若刚才听两个字只是猜测,看着渡日依旧俊朗却无神的面孔,大殿上的人已经可以知晓,神君大概是病了。
      “可。赵央,你既如此看重李言七,那么就由你亲自将他带回吧。”

      当日燕朝帝应许渡日所求,三日后调取本是监察所用的高品级锦衣卫及外交大臣赵央寻尸。从燕国至怀玉关行程两昼一夜,而浩浩荡荡的队伍走进怀玉关中时,卫方像早已知晓,远远就见等候在尸横遍野的高地上。
      赵央掏出带有燕纹的令牌一摊,告知对方此行目的。卫国小兵随意扫了眼令牌,睨了那些腰间佩刀的,大声道:“请赵大人及部分抬棺士兵随我进入,其余闲杂人等不可进入我军重地。”
      “无事。你们在外等候吧。”赵央也未对此安排表现戾气。
      站在队伍最后方的一个士兵轻撞了旁边的高个儿士兵,小声道 “哎,天儿,你说…这卫狗为什么把咱七将军的尸首好好安放在他们这儿啊,我这么就没想明白呢。”
      “那还用想吗,羞辱咱呗。”
      “这能够?我看啊,八不成是对七将军用刑了。”
      看见赵央眼神扫过来,高个儿士兵咬紧后牙槽打了旁边的人一下,暗示他闭嘴。
      赵央回头,刚走进军营,便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他握紧拳头快步向卫兵指引他的方向走去。
      一支白的不像习武之人的手伸出,拦住了他向前走的脚步,“赵大人。”秦权点头示意,紫衣衬得他不像曾经七将军的得力副将白水,而像一轮紫月,阴冷而锋利。另一个男人见他停下,也并未等他叙旧,径直走远。
      “滚开!白…秦权。”赵央紧攥令牌,不圆润的边角在他手上硌出处处红痕,但眼睛还是死盯着这个同自己与七哥一起成长的少年。
      这不是白水了,他该懂得。

      “小七!”不过四尺有余的赵央正牵着奶娘的手来街上买糖葫芦,就见了李言七在人群中气鼓鼓红着脸。宫中的孩子都喜欢和李言七玩闹,他像戏本子里全知全能的神仙,总可以把每个人逗得很开心,每个同龄小孩都惧怕的大人也是如此。而李言七这种古怪的神情,赵央发誓,他绝是第一次见。
      刚纳闷着,赵央就被李言七一把拽过,“小央子你来得正好!你们不是不信我是李府的李言七吗?这人认识吧?我李大少爷带走个街上的小乞丐都得让你们评判制约,哪来的官威!”
      因平时李言七不是在家中诵文习武,就是去宫里玩耍,不曾上街,街上的百姓都是只听得那李府的李大少爷这文武双全,年少有为。但赵央就不同了,虽同生在世家,但李言七是李家独一嫡子,他则是第五个庶子,根本无人管他每日学了多少课程,便日日偷溜出来玩,长平街上不少小摊都认识他。
      “不是不让您领。这小乞丐我以前从未见过,今天又偷走了我一笼包子,年纪轻轻祸心不少,这次若不解决,以后一定惹出大事!”一个头裹灰色布料的男子大声喊着,指着自己空了的一层笼。
      李言七松开拽着赵央的手,解下腰间的锦囊,掏出几文钱来,“这事你早说就是了,先前说什么有的没的拿来唬我!一笼包子钱,我给你就是了!”
      “看我小就瞧不起我,”李言七小声嘀咕着,回头看那小乞丐还在啃没吃完的包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慢慢吐出一口浊气,轻轻地问“小乞丐,跟不跟我走?以后有的是你吃的。”
      赵央有些奇怪:“你为什么要救他?”
      “嘿,我乐意。非要说嘛…有缘,好看,聪明。刚刚我在旁边看的可是一清二楚。他以后一定很适合与我出兵,做我的副将,与我一同征战四方。”李言七顶着幼稚可爱的脸说出一番自己的抱负,竟没人觉得他做不到。
      “不过一贫民窟都厌恶的孩子,你倒是想得多,那么一会能看出什么。”
      李言七未过多解释,转身看向小乞丐。
      “你叫什么?愿意与我回家吗?” 少年青涩的嗓音明明是询问的话语,闪着星的黑瞳又不容人拒绝。
      “白水。”小乞丐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李言七,又赶紧将眼神转到自己露脚趾的破布鞋上。
      李言七嘀咕了一会,道:“好名字呀,白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比小央子的好听多了。”说罢眯眼笑笑,撞了一下身旁矮一头的小少爷,“啊,他叫赵央,我是李言七,木子李,一点三横一口,还有这个七。” 他拿手划了划空气,怕这小乞丐不知道是哪个字。
      小乞丐懵懵懂懂的,只哦了几声,便又低下头去了。

      赵央从回忆里缓过神来。
      这人哪里是那白水!秦权,这才是好名字。真是同他本人一样冰冷又无情,以权为上,毫无情谊,怎会好听!
      赵央恨恨的转过身。

      “你此番是来……来寻七哥的尸体的。我知道。”待赵央转身,秦权又出声,“军场第七仓,我未伤害他一处。让渡日离他远些。” 秦泉抿抿嘴,好像还想说什么,却迈开了步子,大步离开了。
      赵央虽恨他,但知道这事上秦权不会骗他。至少他本人毫无用处,死在卫营也是浪费卫狗的时间。但他只听了前半句,后半句选择性失聪,抹抹脸上粘上的尘土,就向着远处一大片黄土翻扬的练兵场走去。
      二人都未曾说一句再见。怀玉关关口隐隐传来未散的血腥,血气柔和的拥抱沙粒,待它扬到力所能及的制高点了,狠狠砸下,乐此不疲。

      未曾想刚入仓,就见一人躺在地上,浑身血污,手脚被缠上铁链,还有一身影卧在那人的颈处。
      “何人?”赵央猛的后退一步,左手一背似要去拿暗藏的剑去。
      跪卧那人缓缓抬头。
      赵央愣在原地了。手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眼前的脸也是那人的脸,声也是前日的声,但这出现的地方,太是奇怪了!
      “渡日神君?”
      渡日未答,双臂环向地上的人,“我带不走他,帮我。”说罢披上脚边的一块黑斗篷。
      赵央立马快步过去。仓里无油灯,靠外面丁点的亮映着地上的人,他的七哥。一时太过震惊,又不知说什么,麻木的与渡日一同解开李言七身上的锁链。
      刚刚离得远还未闻到,这一近身就明显些,李言七或许还活着的念头顿时被掐个粉碎-----周围的尸腐味,像是关口的味道。
      直到二人将男人抬上来时准备的棺里,赵央才微微缓神,这人的确是渡日,七哥的确被秦权偷袭至死,看这样…又被那卫军鞭尸了去。
      手扣上两处太阳穴,轻揉了一会儿。这路属实颠簸,想必又要走上两天,也不知神君受不受得了。
      “神君何时来?如何至此的?”
      “退殿后便骑马赶来了。”
      “那您……如何进去的?”
      渡日不语,伸手扯下身上披的黑布,果然,里子还是熟悉的白。不过看上去有些时日了,衣上脏污还不即外面黑布干净。
      盖是黑色不显吧。

      渡日已有数日未好好吃过饭了。他不怕死,也不会死。神君之位是不老的药,苦口攻心。
      他的确是殿前那次求尸后快马加鞭赶往的关里,根本无需验证什么,所有人都识得他,更何况这军兵里。
      不仅识得,大概也都拜过他。渡日主掌生前平安,死后安乐,刀剑无眼之地,最需要的就是这一精神寄托。
      与守卫打好交道,询了李言七的安置地,就只身前往。他太弱,拖不走他的身体,解不开他的束缚,不能抑制他的赤红,让他睁开眼睛,用闪着光的眼睛溺着他,唤声年年。
      年年。
      这字是李言七想出的。

      “神君!今日又有多少份祈福整理呀?”这时还是李言七初识渡日的第七天。大概世间真存有一见钟情,二十三年未有一点桃色秘闻的七将军,不过被副将秦白水拖进渡日神君庙中祈福,便一眼就迷上。
      而七将军也是执着之人,自己看上就一定是要领回家的,管他男女老少,何况神君这么好看,不回家藏着,还日日给别人看吗?
      但这也是七言将军二十三年来第一次经历的连坏挫败。
      “不多,五万左右。你可以回去了。”
      “五万!这怎还不多。来吧,哥哥帮你。”
      李言七与寻常习武之人不同,热情洋溢但也细腻温柔。但他却在心爱之人面前慌了手脚,将规规矩矩叠起的万份祈福搅的一团糟,高高的个子傻愣愣的站在里面一动不动,怕又搅乱了这些红纸。
      “回去吧。”渡日向来不悲不喜,也未说什么,将压在他腿部的红纸捧起放在自己身旁,又面色如常的处理祈福。
      李言七挠挠鬓角,盘腿坐在桃木桌前,看着渡日因为认真两边眉微微皱起,可爱的像前些日子自己捡回家的小白兔,“对不起啊神君。不过一晚上很无聊的,陪你唠唠家常可好?”
      没有答复。
      那好吧。
      “神君白衣可真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这哪里是家常。
      “前些日子我去边疆时,有个特别好看的花,瞧着像兔耳朵似的。我读了这么多奇闻都没有见过那样的花。我问白水,他也不知,改日我定领你前去看看,这庙太无聊了。”
      渡日没见过那花,不知道样子,但已经开始想象两个穿盔戴甲的将士,对一朵小花叽叽喳喳。
      “神君你笑一笑嘛。笑一笑。”李言七捏着自己的脸颊,做了一个鬼脸。
      渡日看了一眼,继续阅览福文。李言七容貌是尚好的,平日里蹦着肃杀气让人不敢直视,但一旦离了战场,面色就柔了春水般。现在就像猛虎装幼犬,若不是没有尾巴,指不定怎样晃呢。
      “渡日神君有名字吗?可否告诉我呀?都听大家叫你渡日神君,也没听过谁叫你名字的。”
      “渡日。”
      “那是称号呀。也没人叫我七吧。没有姓和名吗?人生活在这世上怎能没有名字呢,虽是个代号,但总归不同的。”
      李言七一条胳膊搭在桌上,手指不断圈着自己的碎发,长腿伸展开来,望着渡日,伸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支毛笔,写下了两个不羁的年字。
      “年年,年年可好?”
      “为何?”
      “不见渡日片刻,于言七尔,度日,如年。”李言七笑出了两个桃涡,手指也不再圈已经卷起的发,搭在渡日不处理福纸的手上,轻轻攥住。
      渡日神色一滞,两颊爬了绯红。
      他师傅以渡日作为他的神君之称,是想让渡日善渡每一位信徒,日日奔劳生生不息,他没有家人,自然也没有姓和字。
      年年。
      李言七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收回手,“你既然不说话,那就如此定下了,年年。只许我叫!神君辛劳,大家都有求于你,我就大发慈悲将渡日神君给他们用,但我的年年就只是我的年年。”一边说着一边自己兴奋了起来,庙里的流光给李言七本就上好的面容又添了分姿色。
      “嗯。”
      但被流光眷顾的人,只是毫不分神的看着他的年年,像最后一眼似的。

      其实也没多久的事。
      但如今世上唯一唤他年年的人,四股铁链栓住手脚,左心房的炽热不再跳动,血渍也早已干涸,散发的腐臭不再是当初桃木桌前少年郎的草木香,像本是精致的木人,因为过于贵重而变成无买的木刻,被不珍惜的摊主唾弃一番后扔弃在黑暗的角落,任由过街老鼠啃食,百姓踩踏。
      而摊上被人赞叹的另一个木人连带他回家都做不到。
      继位神君夺了喜悲笑泪,渡日的心揪在一起胃部痉挛,面上却无法流露一丝的神情,像曾经一样,将头埋在他的颈窝,试图在冰冷如木的身体上探求最后一点属于李言七的草木香,属于他的热意。

      如此,荒渡两日。等到燕国的人至此。

      开心吗?有人带我们回家了,言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