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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短篇故事二【醉君梦】 ...

  •   本文创作日期:2020.09.15
      发布日期:2020.09.29

      #初次涉猎民国风,勿将故事内容对应真实历史时期
      #戏曲名角x落魄琴师 BL 微虐 HE

      -

      三弦曲两盏酒,一身素衣昧平生。

      这是何听随师兄弟上街,第一次在路边看到阮耽南时,脑中突然浮现出来的一句话。

      那是北平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冬天,雪下的场数不多,每场却都冷得人直感觉心底是透透的寒。

      难以想象,在这种情况下仍能坚持每日在路边摊撂地卖艺的人,除了是真的对曲艺有着肯抛家舍业的热爱,大部分就是迫于生计出来混口饭吃。

      北平观众们的欣赏力浸润了世世代代,耳朵尖、眼睛绝,但是对于这些没有个派系的闲散艺人,还是十分宽容的。

      而何听被吸引到的原因却有些意料之外。

      云姿鹤容,淡雅书生,轻按琴弦时似乎连手指骨都冰晶剔透起来。

      这么一个神仙气度的人儿摆在街上,即便穿着一身素袍,也仿佛周遭一切的红尘喧闹都与他格格不入,因此他的摊位前面只稀稀落落躺着几个钱币,是路过的百姓们有那么几个善心的留下的。

      师兄弟们上街后就嬉闹着四散开来去买自己要买的东西,何听慢慢踱步到他面前,俯身轻放下几个钱币。

      阮耽南拨着琴弦的动作停下,起身对他缓缓鞠了一躬,尔后坐下准备继续拨弦。

      “敢问您可是每日都在这弹琴?”何听开口。

      阮耽南这才抬头仔细瞧了他一眼,眼神有些许不确定:“是,请问...”他淡然的神色突然松动,“您是...醉凤楼的人吗?”

      何听没想到自己还能被认出来,点点头:“是,我叫何听,是醉凤楼的学徒。”阮耽南淡淡一笑:“有幸之前去听过几场醉凤楼的戏,有那么几个人总见着眼熟,没想到今天在这儿还能碰到一位。”

      何听心想自己不过登台三四年的功夫,在台上还未担当过什么重要角色,怎么还会有人眼熟自己,看来是奉承话更多一点;心里霎时对他的感觉差了几分,略有些失望于那份出尘脱俗的失真。

      “阮耽南。”他主动冲何听伸出手来,“不怕您笑话,我出来卖艺这些日子,您还是第一位对我客客气气的人,冲这份尊重,我想交您这个朋友。”

      自从被认出来之后,何听感觉阮耽南似乎一瞬间鲜活起来,尤其那处微微上挑的眼尾,都带了笑意。“不敢,阮先生。”他的目光落到阮耽南手中的月琴时愣了一下,“这琴,不便宜吧?”

      “早时候家里趁些,专门找师父用心做了一把,也是个爱好。”阮耽南落在月琴上的目光温柔,“如今却是指着它吃饭了。”

      何听不由点头:“月琴,您姓阮,倒是和这器物有缘。”

      说罢两个人突然齐齐笑了出来,何听看着他褐色的眼,心情又是轻松自在了。

      远处几个人朝这边喊:“小听!走了走了!还磨叽什么呢?”何听应了一声,略带遗憾地向他一点头,转身匆匆追上去。

      北风又开始呼啸,乌云眼看着就要压过来,周遭的小摊小贩纷纷收拾摊子准备回家,阮耽南眼神落在渐远去的人那略扬起的衣角,静默了许久。

      阮家曾是华北一带名极一时的富商世家,传到他父亲这代时虽已不复当年繁盛,却还靠着个偌大的家底堪堪占着当地政府面前一份地位。阮耽南是独子,自然是被全家上下精心栽培的对象,盼望着在这个风动云摇的时期能靠他振兴家族。

      奈何天缘有因有果,他偏喜爱上传统的戏曲,唱腔功夫和乐器行当是一样不落地学着,家族商行反倒摇摇欲坠。街坊四邻看见时都说,那是愣生生从满是洋人的学校里走出个长袍翩翩少公子。

      一场大火将他富贵的人家和醉心曲艺的生活烧得干干净净。据说当日亲眼看见那场火灾的人,谁人不知背后真相?阮耽南只来得及从屋子里抱着自己最爱的一把月琴冲了出来,回首时亲人们都如他那身崭新的学生制服般永远禁锢在那所豪华的洋房里。

      从此阮家少爷一去不返,有人说在北平出现了一位年轻公子,弹得一手好琴,却只是冷冷清清地摆个摊位,在街边终日拨弦。

      从此他便是芸芸众生的普通一角。

      -

      何听帮师兄弟们把大大小小的包裹搬回卧房时,看了眼外面,见天色忽明忽暗,心下不由得惦记起来在街上的他会不会挨淋,这雨看着,要下得久了。

      学青衣最好的小师妹小茹在门口探头探脑:“何师兄,你买了什么回来呀?”她一向是喜欢何听的,不过何听也只是把她当作妹子,更何况自己还是要在醉凤楼里长久待下去,最重要的永远都是练好身上的功夫,上台表演。

      “他呀!跟个呆子似的,难得上了街也不逛,就在一个弹琴的摊前站了半天,我们不喊他还不走嘞!”他旁边床铺的一个人笑着打趣,小茹撇撇嘴:“竟是胡说!何师兄什么时候呆过?你们真讨厌!”

      “我是在那摊前待了许久。”何听淡淡笑道,“你也应该去听听那位公子的月琴,虽然独了些显得单薄,但是真是好听,不比我们戏班里的刘老板的差。”小茹也是个戏痴,一听他这么说面上立时来了兴趣,直缠着他要说详细一点。

      “嗨!你还别说,刘老板最近的琴真是越弹越懒了,上个月我登台,他竟然还弹错了一处!差点我也被带跑,如果真跑了调,班主是要骂死我的。”稍年轻的一个师弟说起那日的场景,还是吓得直落冷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何听琢磨了一下,戏班里擅弹月琴的人的确不多,刘老板年岁也大了,总有些倚老卖老的自大,班主不好对这个“两朝功臣”说狠话,于是也只能这么一搁再搁。

      可是自己又能做什么呢?登台三四年,年龄不过刚刚二十,生瓜蛋子一个,班主虽然开明,但怎么可能同意自己这个荒谬的想法呢?

      可他的笑,和着他的琴音,就那么印在自己脑海里了。

      “阮耽南。”何听默默念叨,站在一旁的小茹没听到是什么,连忙问了一句:“怎么了师兄?”

      “没什么,你也去练功吧。”

      街上的雨在晚上下了起来,阮耽南见状便准备早些收拾东西,在他旁边不远处的一个包子铺老板正把用来撑油皮顶的竹竿支起来,搭讪般问道:“诶我说这位小哥,我看你在这里弹琴有段时间了,也不怎么挣钱,不如你去谋个别的活计?”

      阮耽南摇摇头:“我只会弹琴。”

      老板转转眼珠子:“下午和你攀谈的那位小哥儿,好像就是醉凤楼的吧?你去找他扫听扫听,吃你们这碗饭的难,可好歹也能给同行找个地方不是?”

      阮耽南把东西都收拾妥当,背上琴盒,微微冲老板俯身:“您的话我会考虑的,多谢。”

      老板笑着摆手:“说到底你们都是传承咱们老祖宗衣钵的人,现如今世道不太平,我看你年纪也不大,难熬啊。”他的睫毛轻颤几下,随后垂眸应了声,撑开伞混入雨幕中。

      停步时阮耽南看着面前的门院,神思有些恍惚,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可能是真的觉得老板的话有理,但他自己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是为了那一口饭吃。

      雕纹古门,红漆有些泛旧,一方高悬其上的牌匾却始终亮洁如新,气派且典雅,上面用金粉洒了三个大字——醉凤楼。

      天籁之音,鬼神翘首,凤亦醉其中。

      莫如台上仙境,台下人间。

      他抬手轻敲时,门已开了。

      何听惊讶地看着门外的人,半晌才反应过来:“阮...阮先生?您怎么来了?”阮耽南也有些惊异:“我是来找你。”

      班主刚刚让何听把门口的水牌收回来,倒是没想到一开门就又见到了今日街上遇到的人,何听心里隐隐有些高兴。

      何听:“且进来说话吧,外面雨大。”

      人进屋时,身上的衣服已潮透,粘在身上颇有些难受,但阮耽南什么也没说。屋里还有其他师兄弟,见何听突然带了个人回来,都疑惑地看去。

      “小听,这位是?”

      何听先倒了两杯热茶,一杯递给阮耽南,一杯自己一仰而尽:“这就是今日我在街上遇到的那位公子。 ”阮耽南接过茶却没喝,只把茶碗放到一边:“我姓阮,名耽南,叨扰各位了。”

      师兄弟们对视了一眼,一位年龄稍大些的走了近些瞧着:“敢问阮先生,来我们醉凤楼有何贵干?”阮耽南瞥了何听一眼:“实不相瞒,我今天是来找何听的。”

      何听也点点头:“我刚去收水牌,开门就看到了他,外面雨大也不好说话,我就把人带回来了。”

      师兄弟们这才了然:“是小听的朋友啊,那快来坐!”人纷纷热情许多,拉着阮耽南开始唠这唠那,让何听倒是没机会和他说话了。

      还没来得及多聊,班主就推开了屋门:“吵什么呢?大晚上不睡觉就起来去练功!”一屋子的人顿时四散开来,规规矩矩地齐声喊了班主,把阮耽南留在屋中间,十分显眼。

      班主眉毛一挑:“敢问这位是?”

      何听连忙走了出来,站到他身边:“回班主,这位是阮耽南阮先生,我的...朋友。”阮耽南见状也应道:“深夜叨扰您各位,实在抱歉。”

      “你的朋友?什么时候醉凤楼的后院也是可以随便进人的了?”班主走到面前:“这位阮先生,深夜来访小听,到底所为何事?”

      阮耽南脑中浮现出包子铺老板的话,张了张口却没说出来;何听见状想开口为他说些什么,却被班主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我来弹琴。”僵持之下,阮耽南突然说道。

      说罢他便从背上的琴盒里把月琴取了出来,有人连忙递了把椅子,他应了声谢顺势而坐,不等同意与否手指便拨出弦音。

      入音即是婉转,柔美中却带着明显的节奏感,没了阮的伴奏和鼓的穿透力却不显冷清,月琴独奏偏有一番风味。

      看他纤长白皙的手指如鱼得水般在琴弦间变换本就是种享受,更奈何韵韵入心,故事伴着逐渐高昂的琴音慢慢在众人脑海中呈现:那身着红衣的虞姬舞得哀婉,剑锋却凌厉,整个画面惊心动魄,荡气回肠!

      时间仿佛在不经意间流逝,一曲由重音结尾,众人方才如梦初醒,面上皆是兴奋的神色,唯独拨琴者仍是淡然。

      班主的神色凝重了些许,眼神死死盯着阮耽南:“一曲《夜深沉》,你倒是挑了个好时候。”阮耽南站起身来微微俯身:“不敢。”班主又看了看他身旁的何听:“你们两个,和我来一趟,其他人准备休息吧。”

      何听和阮耽南对视了一眼,心下的期待油然而生。

      来到班主的屋子,两个人都屏息凝神起来。班主伸手拍了拍凳子:“小听,你先来说一说你和阮先生的事吧。”

      何听挠挠头:“其实我与阮先生今日在街上才算结识,我站在他的摊位前听了几首曲子,觉得他弹得很不错,这才攀谈了几句。”

      班主似笑非笑地看着何听:“那你觉得,阮先生与刘老板相比,谁更厉害?”

      何听愣怔,支支吾吾道:“这个...班主...我...”

      班主打了他头一下:“就你小子这个心思,不用阮先生弹琴我也看得出来。”他转头又看向阮耽南:“您的琴弹得是不错,但如果这曲子是用来讨好人、混口饭的,那我和醉凤楼可承受不起。”

      阮耽南微微皱起了眉:“我是被朋友建议要来混口饭吃,可是我本就选择来找何听弹琴,只是不知道您也会来。您若不来,这曲子便是弹给何听的。班主如果觉得琴弹得不好,我可以接受;如果班主只是不想有麻烦,我现下会立即离开。”

      班主不说话了,看着阮耽南有些倔强的表情似乎在琢磨着什么;眼神看不出喜怒,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何听看着二人颇有些针锋相对的架势,着急地想张口说什么,却被班主制止。

      “来的时候身上衣服都湿透了吧?去换身衣服。”终了,班主叹口气,脸上虽没笑,但还是让何听把人带走,言下之意就是同意他留下。

      -

      阮耽南被带去了刘老板那里继续学艺,何听每晚有节目时总能在幕后看到正凝神谛听的他,有时抱着月琴轻轻跟着弹一会,谁都不理,仿佛入了迷一般。

      而他自己也忙碌起来,何听和班主一样学的是武生,在勤加练习各种新曲目的同时,也随着上台次数的增多被有些座儿记得。再加上他模样本就清俊,武生扮相除了英朗更多了一份难得的正气,班主有心提拔,来看他的人也日益增多。

      这样一来,本是应该比其他师兄弟更熟悉的两个人,见面聊天的时间反而少之又少。于是何听开始期盼每天晚上在后台里那几分钟的闲散时间,可以听他弹会琴,再聊上几句最近的生活。

      一天下台,何听又碰见了他。

      “阮先生,您忙呢?”妆还没卸下来,何听就迎了上去。阮耽南弯眉一笑,看上去好像有什么开心事一般:“刚忙完,你呢?”

      何听看着他眉目轻松的样子,全然不知自己的表情也舒展许多,但由于吊着眼尾,行头又没卸下去,所以导致他每个细微的表情都会被放大,五官舒展时直看着有些滑稽。

      “我刚下来,今儿的座儿们可捧了,整得我在台上差点没下来!这不,班主去吃百仙居的鱼了,倒让我自己解决饭。”何听也高兴起来,话说得比往日多了些。

      “我也没吃,不如我请你吃顿饭吧,你喜欢吃什么?”阮耽南说。

      “吃什么都行,主要今儿高兴!”

      从醉凤楼后门出来,阮耽南便熟门熟路地带人直接去了在他之前卖艺摊位旁边的那家包子铺。老板依旧没变,见好久不来的人来了特别高兴:“阮先生您来了!我可有些日子没见着您咯!这位是...”

      何听没想到阮耽南会带自己来这里,看着熟悉的街道,他清楚地想起他们初遇那天发生的事情,也想起了一个压在心底没有问过的问题。

      “这位是何听,也就是那日与我攀谈的人。老板,来两屉肉包子,再来两碗热馄饨。”阮耽南付了钱,拉着人坐在了左边的桌子旁。

      “诶好嘞!我就说嘛,当时你去醉凤楼找这位小哥就是对的。二位慢用啊!”老板一拍脑瓜,笑逐颜开,立刻端上了饭菜。

      肉香和汤汁的鲜味一下子占满了何听的鼻腔,阮耽南熟练地调好酱料,递给他:“这家包子铺的包子和酱料一绝,老板也熟识,是个憨厚人。”何听点点头:“谢谢阮先生。”

      阮耽南抬头瞅了他一眼,继续调着自己的那碗酱料:“说来我们也认识两三个月,怎么还叫我阮先生,连小茹都追着我叫阿南了,倒就显你这个引路人生分。”

      何听一噎,连忙喝了口汤。

      “也不是生分...就是除了阮先生,也不知道叫你什么好。阿南什么的,你就听小茹胡叫,也不大合适。”何听没敢看他,伸手又抓了一个包子。

      “那就叫我的全名吧,阮耽南,既不生分又不逾矩,就像我一直叫你何听一样。”阮耽南好像更愉悦了些,平日淡然的眉眼都带上了生动。

      “好...好啊!”何听觉得这个话题实在越聊越尴尬,干脆换个话题,“今天我看你挺高兴的,有什么好事儿吗?”

      阮耽南:“我可能很快就可以上台了。”

      何听一愣,没想到他才跟着刘老板学习了两三个月竟然进步这么快!也为他高兴着:“刘老板说的?那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了!”

      “虽然刘老板没有明说,但是最近经常在没有节目的时候带我上台去找位置。”阮耽南说,“之前听你提过,我没来之前刘老板一直懈怠,但是班主把我带到他那里去之后,他台上的态度又恢复了,教我也越来越尽心。”

      何听点点头:“的确,不过...”

      “怎么了?”

      “我有一件事一直没来得及问你,今天正好趁着有机会和你吃饭,就想问一问。”

      阮耽南看着他:“你问吧。”

      “当初你来到醉凤楼找我,真的是是听包子铺老板的建议吗?”何听深吸口气,问道。

      阮耽南略沉吟:“当时是有些心动他的建议,但是后来遇到了班主,那天晚上,我就都想明白,也都说明白了。”

      “所以如果班主不来,你是会给我一个人弹那首《夜深沉》的。”何听说。

      “我本来就是要去找你,弹给你听的。”

      何听的感觉刚咽下肚那口热汤的热气霎时间充斥了他的全身,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觉得燥热,但是就是压抑不住。

       “只是我没想到会招来班主,所以当时为了救场,我只能当众弹奏了。”阮耽南很认真地回忆着当天自己的想法和心情。

      “所以...你为什么要找我,给我弹琴?”

      “因为那天你们师兄弟上街,能留下来听我弹琴的,只有你一个。”阮耽南声音低低的,还带着刚才愉悦的笑意,“就算是之前,也没有人因为我的琴音驻足许久、与我攀谈,他们大多扔下钱币就走,而你不一样。”

      “我虽然不是弹古琴的钟子期,你也不是砍柴的俞伯牙。但是当时,我觉得你是我的知音,我想交你这个朋友,想了解你。”

      何听听得发怔,感觉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所以你就来了,就算知道不能留在醉凤楼,你也来了。”

      阮耽南了然一笑:“是啊,所以我就来了。”

      果不其然,一周后,刘老板提出来让阮耽南替自己上台的请求。

      班主皱着眉看着一脸诚恳的刘老板:“怎么这么突然?他不是才学了几个月吗?您确定没有问题?”

      刘老板叹了口气,似有难言之隐:“班主,我在醉凤楼也有二十几年了,如果家里不是真的有要命的急事,我一定不会离开醉凤楼的。而且阮耽南这孩子之前学习过月琴,大有天份又勤勉,我已经把我能教的都教给他了,今天才和您提出来,我是放心的。”

      班主沉思半天,转身从里屋取出一个匣子,拿出了一张卖身契:“好,既然您决定了,我也不强求。您在我父亲掌管醉凤楼时就在,论辈分我是晚辈,如果您以后生活有什么困难,尽管来醉凤楼找我,咱们的情谊还在。”

      薄纸一撕,情谊不断,恩怨荣辱尽断。

      刘老板欣慰地点头:“多谢班主成全!”

      看着刘老板收拾行礼准备离开时,何听找到了阮耽南:“刘老板怎么突然要走了?”阮耽南只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刘老板有这个意思很久了,只是今天才提出来,可能也是因为之前不放心我的本事。”

      “那你...”何听有些担心他,“你不要有压力,咱们醉凤楼还有另一位琴师,没有说这担子就都压你身上了。”阮耽南收回来目光,低头擦拭着自己的琴,轻轻“嗯”了一声。

      班主也从里屋走出来,没有说一句话,只站在院子里看着刘老板已经有些弯的背慢慢消失在门口。醉凤楼其他在场的人都不敢出一声,只在心里叹息着。

      “今日我宣布,以后由阮耽南接替刘老板的位置,何听,你过来。”班主嗓音洪亮,面上丝毫没有遗憾和惋惜。

      “我们要排一出新戏,我不会上台,但是我会挑出来合适的人上台,武生,就由何听来上!其余人早饭后,挨个拿出看家本事,谁上谁不上,就由本事决定。有不服的,现在站出来!”班主拍在何听肩头的巴掌十分用力,却也抵不过他内心的震惊。

      何听下意识向阮耽南看去,阮耽南微笑着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月琴。

      他们,就要第一次合作了啊。

      -

      这出新戏的名字叫《许江山》,讲得是一位将军和公主故事。将军与公主年少相识,曾一起同窗念书,也曾并肩林间练剑;他们有过一起围猎的畅快恣意,也有花前月下的流连缱绻,可谓天生一对。

      奈何将军家门惨遭陷害,一时间成为阶下囚,公主尽心竭力,却也只换的他上战场戴罪立功的一个机会。临战前,皇上突发重疾,需要大婚来冲喜,公主被迫接受圣旨。成婚当晚,军队出发,将军终究没见到公主一面。

      最后战争获得胜利,可将军再没能回来。公主失去了年少相知的贴心人,更深觉是自己一手造成爱人战死沙场;遂在成婚后的一日夜晚逃离了皇宫,孤独一生。

      看完这戏本时何听内心是十分叹息的,阮耽南接过戏本仔细看了一遍,知晓他多少有些难受:“人生难有圆满,是生是死,都是戏中的人物罢了。”

      “我当然知道,只不过虽说演了那么多个戏目,总是悲大于喜,有些感慨。”何听努力排解开内心的惆怅,又重新研读起来。阮耽南在一旁轻拨琴弦,伴着何听一念一打,或急或缓,或扬或抑;一曲下来,戏顺畅许多,何听内心也痛快了许多。

      “这部戏谁都看得出来是班主为了捧你而作的,如果成功,你没准可以成角儿。”阮耽南收起月琴,笑着说。

      “当日刘老板走时我劝你不要太有压力,如今看来才知道自己的劝慰是多扯淡的话。”何听苦哈哈的表情惹得阮耽南笑出声来。

      “放心,台上有我给你伴着,只要不出错,就很出彩了。”阮耽南拍拍琴盒,“当日我信你,就进了醉凤楼;现在轮到你信我,何老板,要不要试试会得到什么结果”

      何听被他说得一怔,熟悉的燥热感又在身体内部迸发出来。那句何老板叫得他心神差点飞了,只觉得阮耽南的声音怎么比唱腔最圆润的小茹还要好听千万倍

      阮耽南突然凑近到人面前,直直盯到何听紧张的满脸通红,笑得更开怀:“何听,我还从没见过你紧张的样子,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我不逗你了,这就出去让你自个儿再练练吧。”

      人抱着琴走出屋去,只留何听一人。

      在阮耽南靠近的一瞬,何听感觉自己的身体像第一次登台时那般僵硬,连眼球都不知道向哪里转,只能死死看着面前人明丽的笑眼。

      他听到了,他们的心跳好快。

      他在想,何听扮的将军,应该是阮耽南扮的公主才最为相配。

      经过一月的磨合,新戏在万众瞩目下登场。

      何听早早就去后台上好了妆,换好了行头,自己一个人把词背得天昏地暗,阮耽南也在一旁把曲子弹了一遍又一遍。

      班主过来安慰着人:“不要紧张,就算砸了也没事,还有别的戏呢。”何听知道这话是玩笑话,他能否有所进阶就是看今晚的成败,却也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知道了班主。”

      班主笑着拍拍他的肩,轻轻在他耳边念叨了一句什么,何听的双眼猛地瞪圆,不可思议地看着班主。

      “小听,不要辜负了你爹娘当初送你来醉凤楼的心,也不要辜负了他。”班主说。

      临上场时是阮耽南他们先上场准备好乐器,阮耽南今天穿了一身素衣长袍,一如他和何听初遇时那天一样,头发也梳了整齐,当初云姿鹤容、不染纤尘的人现在却有了烟火气,更是别样引人注目的风景。

      第一声月琴响时,何听踏上了戏台。

      “这~~江山!”将军发出一声叹息,月琴声也慢。

      “让我!不~得~~见你~红妆~”将军突然怒目圆瞪,脚下踏了扎实的几步,鼓声应声而起,月琴骤然加快。

      “万~~~”一声悲鸣,将军一个转身,衣角飞扬,背后颜色艳丽的旗帜一抖,仿佛中剑一般。

      “里~~~~~~”最后一个字如泣如诉,颤抖的余音绕梁间让人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饶是早已在台下排练过过多次的演员们,心里也都狠狠地颤抖起来。

      阮耽南的眼眸里没有了淡然,他全神凝望着台上万众瞩目的人,他知道,何听成为了自己一生的角儿。

      -

      千古江山不见更改,惟有璧人天人永隔。

      何听的最后一个音完满收回时,他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听着台下异乎寻常的喝彩声和抽泣声,何听知道,《许江山》成功了。

      足足谢了三次场何听才得以下台,阮耽南等他时手心都攥出了汗。何听一眼也没看那些凑过来祝贺的人,只瞅了阮耽南一眼,便都心领神会地向台外走。

      “何老板,感觉如何?”阮耽南喘口气,问他。

      两个人为了躲开要采访的记者们走了后门,周遭总算是清净下来。何听抹了把头上的汗珠子,笑着说:“能唱下来就是万幸!我第一步迈出去的时候,整个人都在抖,好像我第一次登台似的。”

      阮耽南也笑:“已经很成功了,没准明天的报纸上就登出了何老板的名字,成为醉凤楼又一名角儿!”何听怼了他一拳,两个人慢慢朝着醉凤楼后院走去。

      此后日日何听的戏场均是爆满,一回生二回熟的何听也早就适应了新戏的排演,醉凤楼的招牌更加响亮,一时间成了北平梨园的龙首。就连南边的戏班子,也有人慕名来听一场醉凤楼的戏。

      名动天下的同时往往裹挟着狂风暴雨,一件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之前醉凤楼的第一琴师刘老板,被人发现死在了北平城外不远处的荒郊野岭,死的时候紧紧抱着自己的那把月琴,身边还遗留下罪犯的一块帕子。

      众人哗然,各大报刊更是纷纷长枪短炮地围到了醉凤楼的门前,想得个他们的看法,可是醉凤楼拒不理会,报纸上的传言便纷纷四散开来,一时间戏场也被耽误了不少。

      一天晚上,班主把所有人召集到了一起。

      “关于刘老板的事,我想大家伙心里也都不好受,至于后事,我也已经派人去处理妥当了。”班主一字一句地说着,“刘老板为醉凤楼尽心尽力二十余载,即便有时候做得不如大家意,但也是值得尊敬和感恩的长辈,咱们在这里,集体给刘老板送个行!”

      一碗烈酒洒地,敬故人。

      众人也举起手中的酒碗,把酒洒在了地上,更有几个年轻的姑娘,已经开始抹眼泪。

      “但是接下来我要说的事,你们都给我听好。”班主严肃地说,“这几天报纸上怎么写的,我想大家心里也都有数,阮耽南来,和刘老板的自请离开,狗屁关系都没有。”

      阮耽南失神的眼瞳微微聚焦。

      “刘老板视阮耽南为亲传弟子,倾尽毕生所学传授于他。他不仅仅是刘老板的弟子,更是我醉凤楼的人。我醉凤楼的人,不能做没有良心的,更不能做起内讧的!”班主注视着平常几个背地里经常议论的人,把手中的碗狠狠地砸到桌子上,“无论外边怎么说我们,我们的活儿,就是把戏给座儿们唱好了,把自己的本事和人品长进了,记住没有!”被看到的几个人纷纷低下了头。

      众人道:“记住了班主!”

      人都散了之后,何听缓缓拍了拍阮耽南的肩膀:“别想报纸上那些话了,那上面没一句真话。”

      阮耽南轻轻“嗯”了声:“我只是在想,刘老板是个好人,而好人不应该是这种结局。”

      何听微怔,半晌,他想握住阮耽南手臂的手,还是没有抬起。

      转日傍晚的场,有何听的《许江山》。

      座次依然爆满,似乎看起来并没有受那些报纸舆论的影响,何听的心却还是吊了起来。他不是担心自己,他是担心阮耽南。

      台上的戏顺利地接了下来,何听趁转身时快速瞥了眼阮耽南的状态,只见他仍是淡然,心下安定几分。谁知唱了一半,琴音却微微奇怪起来,甚至有几处明显的低级错误。

      何听下意识地看向他,可阮耽南的表情上看不出来什么,何听的眼神再往下一瞧。

      他的手指颤得不成样子。

      小茹唱完了自己的活儿,走过来时使了个眼色给何听,何听这才深吸口气,努力维持着接下来的场面。

      “弹得什么玩意儿?都跑成这样了,怎么听啊!”

      “谁他妈弹得?给老子滚出来!”

      “这戏唱得也不行啊,就这还何老板?”

      台下的座儿有别家等着闹事的、有戏痴的,已经开始闹腾了起来,何听很少遇到这样的场景,之前都有班主在他身前。

      他努力稳住心神,声音放大了一倍,勉强压住了一点琴音的走调,小茹更是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声音里已经开始抖了起来。

      还差最后一句的时候,月琴的声音戛然而止,何听猛地回头,只见阮耽南怀里抱着的月琴,琴弦已然断裂,他的手指上也沾了血。

      小茹差点跪在台上,其他人的脸色也都煞白煞白的,何听的手攥成拳,他看了眼台下的班主那失望的表情,嗓子里那最后几个字,生生咽了回去。

      座儿们有一半一边嚷着退票,一边往台上砸茶杯、瓜子等各种能砸的东西,在有心人的带领下闹得更是凶狠。何听背后的旗帜都被茶杯砸折了几只,身上的戏服也染成了花褂,不能再穿了。

      阮耽南此时缓缓起身,失魂落魄地走下了台。

      -

      一连两三天,除了吃喝,阮耽南的屋门都没有打开过。

      那天戏砸在台上后,是班主及时上来救场,给座儿们唱了压箱底的一出戏才勉强安抚下来。但是这丑事已经传了出去,被各大报社抓住机会闹得沸沸扬扬,阮耽南的名字被上了重墨,就连何听也遭了骂。

      班主看着紧闭的屋门,叹着气嘱咐:“小听,你进去看看他吧,好歹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人不能这么熬着。”

      何听早就尝试着进去和阮耽南谈谈,可是都被沉默逼了出来,此时也只能点点头应下:“成,班主,我这就去看看他。”

      推开屋门,多日不通风的屋子里已经有了不好的味道,阮耽南向来是个爱干净的人,此时身上却是邋邋遢遢。何听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给他倒了杯水:“给,先喝口水。”

      阮耽南抬头见是他,把水喝了干净,又低下头默不作声。

      何听:“如果你是为那天的戏砸了难受,那不是什么事,班主已经说了不会怪你。”

      阮耽南摇头:“我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个。”他拿起身边那把断了弦的月琴:“我有件事,没有和你说。”

      何听微愣:“什么事?”

      “你还记得...刘老板死时在身边被发现的那块帕子吗?”

      何听皱眉:“记得,怎么了?”

      阮耽南轻轻放下月琴,深吸口气:“那是我的。”

      何听的手狠狠地抖了一下。

      两个人皆沉默了许久,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过后,何听开口:“但是我不相信刘老板是你害的,也不可能是你害的。”

      阮耽南苦笑:“我当然不会害我师父,只是这帕子,估计是被别人看见了,我仔细想着找不到它的时候,是刘老板出事前的几天。”

      “那天我在街上买瓷碗,碰到了隔壁戏楼班子的人,他们主动找我唠起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按理说,他们家的人素来是眼红醉凤楼的。”

      何听点头:“那时候他们怎么看见你的帕子了?”

      阮耽南:“我当时正拿帕子擦碗,想看仔细一点瓷面,和他们说话时就塞在口袋里,回来就发现不见了。”他抹了把眼睛:“这几天我一直在等会不会发生什么动静,但是我又不想太多人知道,所以足不出户。”

      何听心里有些急躁:“你怎么不早和我说?和班主说也可以提早想想办法,这几天没准就可以想出办法来了!”

      “能想什么办法?现在这帕子在警察那里,我估摸着他们那天也偷偷拍了我的照片,一旦找上门来,谁说也说不清楚,不如你们都不知情,也不会连累到你们。”阮耽南似乎早就把结果想好了。

      何听根本不买他这本账,他站起身来:“阮耽南,我当初听你弹琴、同你交心、为你在班主面前说话、想让你留在醉凤楼,不是为了看你现在这副自暴自弃的德行的!”

      阮耽南的声音沙哑:“那你想看什么?”

      何听被噎得说不出话,只猛地转身,狠狠地甩了门。

      阮耽南放在右口袋里的手正摩挲着一个小物件儿,由于是阴暗处,何听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

      那是一个自制的水晶挂饰,上面是西洋人学校里才有的八分音符,阮耽南本来打算在何听真正成为何老板之后,亲手送给他的。

      他接受过新式教育,家族没落之前他还是坐在茶楼二楼包厢里的贵家公子,常常喜欢把戏曲的音调用音符表达出来,写在纸上。

      阮耽南喜欢音乐,更热爱戏曲,既然何听已经是戏曲中人,他就想把他拥有的那一份音乐给他。

      可惜,听天不由人命。

      警察闯进醉凤楼的院子的时候,阮耽南已经给自己打扮了干净,依然穿着来的时候的那身素袍,被拷上了手铐;何听发疯一样地想追出去拦下,却被班主死死地抱紧了腰背。阮耽南只回头匆匆看了何听一眼,就被押到了车里。

      过往的行人已经指着醉凤楼开始议论起来,报纸上的言论更加变本加厉,描述阮耽南为了上位,不惜杀害自己师父的故事都编成了小说,一时间无人不知。

      照片当然也被对家寄到了警察局、卖到了报社,更别提还有“证人”和目“目击者”的添油加醋,照片上的他手里正拿着那块帕子,还有过往和何听一起上街的场景。

      自从人被抓走后,班主费尽心思找人脉想为阮耽南保释,奈何梨园行先派了人过来,指着醉凤楼的牌匾骂他们辱没了梨园行的名声,不配继续登台唱戏。

      班主看着面前虎视眈眈又暗自得意的几大班主,深深地闭了闭眼。

      三日后,醉凤楼的招牌被迫摘下砸碎,关门歇业。

      -

      听说日本人已经过了东北了。

      何听听着收音机里断断续续传来的前线战事,擦拭着班主屋子里仅剩的几个红木箱子,里面装着醉凤楼最为珍贵的几套戏服。

      自从醉凤楼关门之后,日子一天过得比一天艰难,就连自己上街买些蔬菜瓜果,也会被人认出来一阵辱骂,班主只能派一些脸生的人出去采买。

      渐渐的班子里有人暗地里传出想走的意思,班主用自己毕生的积蓄撑着日子本就辛苦,见状也不阻拦,撕了卖身契纷纷放了他们自由,也给了自己清净。

      小茹是被家里人哭着喊着拉走的,说既然醉凤楼的生意不行了,那她就得回去嫁人。何听把人送到门口的时候,小茹哭得眼睛都肿成了一条缝,死死地拉着醉凤楼的大门不肯走,后来被她母亲狠狠抽了两巴掌带上了车。

      老一辈们是班主挨个与他们谈心请走的,他们为醉凤楼辛苦了一辈子,如今醉凤楼没落了,不能让他们再跟着一起受苦。何听没去送,但听师兄弟说那些老人们走的时候眼睛里都含着泪,把自己毕生珍爱的老伙计们都留在了醉凤楼,说有朝一日一定会回来的。

      一来二去,班主身边剩下的,也仅有何听和几个师兄弟。

      班主今天去警察局再次打探阮耽南的消息,何听在家和几个师兄弟守着,听着最近的新闻就直皱眉头 。

      “你说这仗怎么就突然打起来了?连东北都被占了。”一个师兄有些胆怯的模样,“咱北平不会也有事吧?”

      “放屁!那些洋人敢来北平放肆,我就让他们知道知道北平爷们儿的厉害!”另一个师弟满腔热血,咬牙切齿地说道。

      何听没说什么,起身关了收音机,走到院子里开始练功。师兄弟们对视了一眼,也噤了声跟着他一起练起来。

      虽然不登台了,但是这身上的功夫是一点不能落下的,何听记得班主的话,他也相信终有一日醉凤楼会重开戏台,战事一定会胜利。

      阮耽南也一定会清清白白地回来。

      班主回来的时候说,警察局的人已经审讯了阮耽南不下几十次,可是阮耽南拒不承认自己杀害师父的行径,人吃了不少苦。

      何听的心一下子被揪了起来,班主喝了口茶水,脸上的表情舒坦了些:“不过那些狗腿子们倒是说,鉴于他狱中表现良好,此事也拖延了这么久,不好和上级交代。刘老板的家人既然不计较了,他们拿钱就可以把人赎出去。”

      师兄弟们脸上也有了欣喜的表情,何听对他们很是感激,一是他们没有在低谷时离开醉凤楼,二是他们始终相信阮耽南,哪怕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那要多少钱啊?先把人赎回来要紧,现在这局势可不太平呢。”一个人说。

      班主有些困窘的表情:“他们说...要五十块大洋。”

      “什么?这不就是抢钱吗?我们哪有五十块大洋啊!”

      “就是啊,他们这也太过分了!”

      班主伸手示意他们安静:“现在的局势的确紧张,这几天北平的城防处好像又调了一支队伍来,他们估计也是缺钱缺得厉害。”

      何听一直没有出声,此时却说:“这钱我出,无论如何,我得把人赎回来。”班主狠狠敲了他脑门:“你个兔崽子快闭嘴吧,就你能有几个钱?把你卖了都换不回来。”

      师兄弟们一阵哄笑,何听表情却是极认真的:“班主,我没开玩笑,既然当初他因为我来了醉凤楼,那么我也对他现在的情况有责任。”

      更何况,他不仅仅对阮耽南是有工作上的责任。

      班主似乎懂了他的意思,喃喃道:“人肯定是要救的,走,我们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值钱东西!”

      搜罗了整个大院,快把老鼠洞也翻干净了,除了几个青花瓷瓶,整个醉凤楼什么值钱东西都没了。何听心里暗骂,要不是之前那群梨园行的老狐狸喊着要替整个戏曲界清理门户,搬走了不少值钱东西,也不至于现在这么窘迫。

      班主站在屋子中央,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红木箱子:“不找了,就它们吧。”

      众人哗然,有人忍不住劝:“班主,那可是你师父给你的戏服啊,你逢年过节都不舍得穿一次的。”

      何听也于心不忍:“班主,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这戏服卖了,以后您再想登台可怎么办?”

      班主大义凛然地挥挥手:“我这把年纪了,又碰上这么些个事,恐怕等到再登台的时候我也唱不动了,不卖太多,卖那一两件最贵的就成,这衣服怎么能比人命重要呢?你们是没看见,耽南在里面都成鬼样了。”

      班主一边笑着絮絮叨叨,一边把衣服从箱子里郑重地拿出来捧着,仔细察看着每一处针脚处的严丝合缝,抚摸着绸缎上好的手感,眼神里是对过往的回忆。

      何听看不下去,转身走出了屋子。

      衣服倒是卖了好价钱,喜欢收藏的京剧行当的典当行老板带走了它们,班主拿着七十块大洋回来,让何听拿着钱去赎人,还剩下了二十块大洋,日子总算好过了一点。

      何听见到阮耽南的时候,第一眼愣是没认出来。阮耽南往日白净的脸上此时满是泥垢,身上的素袍也被换成了囚服,被打时的血迹黏黏糊糊地浸透了衣服,根据颜色还看得出来新旧。头发更是很久没洗,软塌塌地贴在头上,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凤落尘泥,不过如此。

      何听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他连忙把人扶了出来,让他勉强靠在自己身上站定:“阮...阮耽南,我是...何听。”

      阮耽南点点头:“我知道。”

      何听抹了把眼睛,伸手拦了辆黄包车:“走,我带你先回去,你不要说话了,好好休息一会,马上就到。”

      人被扶进醉凤楼的时候已经快要昏过去,班主先给他灌了一碗米汤,这才让何听带着他洗澡去。

      何听把烂成一条条的衣服慢慢地从他身上剥下来,有的地方连着血痂,撕下来时还会弄破皮肤,露出丝丝鲜血。师兄弟们早就泡好了两大桶热水,阮耽南闭着眼睛靠在桶沿上,只紧皱着眉头。

      “这些日子,苦了你了...”何听有了鼻音,强力忍着泪意,“班主说可以把你赎出来的时候,我几乎立刻就要去警察局了,刚出门才想起我没带钱,哈哈哈...你说...我是不是着急都着急傻了?”

      阮耽南听着何听一点点地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讲出来,在听到卖戏服的时候,睫毛颤了起来:“其实你们不用为我做到这样,我本就不是醉凤楼的人,班主卖了戏服,以后怎么办?”

      他的声音还是没变,依然清澈干净,何听有些许安慰:“你以为班主是谁?班主无所不能,肯定能把衣服买回来的,你就甭操心了!好好养着。”

      阮耽南此时却抬起一直紧攥着的右手,他费力地把手伸到何听面前,示意他拿些什么。何听疑惑地看去,只看见一枚沾着血迹的、已经有些许破损的水晶挂饰!

      阮耽南缓缓说:“这是个八分音符,我本来想在《许江山》之后你成了角儿就送给你,但是没有来得及;不过我把它一直保护着,那些警察都没能抢走。现在...送给你。”

      何听的眼睛霎时间就看不清了,奔涌而出的泪水好像决堤,把醉凤楼没落后的心酸和难过全部释放出来,他颤抖着抚摸阮耽南脊背上的疤痕:“你这个人...总是坚持一些...不要命的事情。”

      阮耽南难得地笑了,他用力扒着桶沿,凑到何听耳旁说了几句话。

      对不起,没能早些告诉你,我喜欢你,让你担心了。

      谢谢你相信我,愿意为我做这些事。

      我回来了。

      干裂的唇带着水珠覆了上来,何听闭了闭眼,眼下他们只是他们,没有身份的束缚,他只想亲吻久别重逢的爱人。

      -

      战争卷土而来,就算是北平,也没能拦住那炮火的气息。

      阮耽南卧床养了个把月,已经好了大半,何听和醉凤楼剩下的人摊了牌,班主带着师兄弟们还特地做了一桌好菜,算是为他们在一起而庆贺。

      再开门时,是梨园行的人来找,从他们灰头土脸的样子就能看得出来,这次北平的角儿们,恐怕是难熬了。

      班主沉吟几分,决定还是接受了他们的条件,重开醉凤楼,但是挣得钱要上交梨园行一半,这样大家还能勉强彼此照应些。

      此时仍在北平的百姓们,唯一的精神寄托和放松方式,恐怕就是进茶楼听戏了。

      醉凤楼重开的第一场还是在自家戏楼,没想到经历了这么久,竟然座无虚席!

      阮耽南的月琴早已被何听修好,换上了新的琴弦,何听的戏服也着梨园行新做了一身,这才登台重唱《许江山》。

      此时的《许江山》,在北平特殊的局势下更显应景和悲凉,客人们无论是好是坏,都听得心酸不已涕泪横流,自然也没人计较以前的闹剧。似乎一切又回到了正轨,每个人的脸上都带了许久未见的笑。

      而班主的戏服却迟迟找不回来,之前的那家典当行倒闭了,连老板也不知去向,只知道是去南方,虽然何听一直派人打听,但是消息却也是寥寥无几。

      慢慢的,台下的藤椅上不知什么时候坐了军官和日本人,众人虽然心里不喜,但也为了平安而唱着一场又一场;而他们的要求却越来越过分,竟然闹到要班主亲自给他们单独表演的地步。

      班主是个有血性的,说什么也不愿意,梨园行的人此时又来威胁,拿着醉凤楼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身家做要挟,还是把班主架到了他们的府邸。

      何听抱着戏服跟在班主后面,忧心忡忡地听着班主破口大骂,衣服被门口的守卫抢过去后,何听便被拦在了外面,只看着班主一个人走进院子。

      闻声赶来的阮耽南陪着何听等在府邸外面,从天蒙蒙亮等到了天黑,仍不见班主出来,却也闯不进去。

      等到两个人蹲在门口快要睡着时,突然听到院内传来连续的几声枪击,那爆炸声在寂静的夜里惊心动魄。何听拔腿就要闯门,守卫却放了他们进去。

      没走几步,正中央的院落中,静静趴着一个人,身边站着几个军官模样的人,嘴里不知骂着什么,见他们来了,让他们去把人带走。

      何听不等走进便认出了人,他的脚步顿在那里,仿佛不敢前行一步。阮耽南紧紧咬着牙关上前,把人翻了过来揽在怀里,趁着月色看清楚怀中的惨象时失了声。

      班主此时面目已血肉模糊,嘴里的牙齿被刀划得七零八落,四肢各被打穿一枪,最致命的一击在腹部,此时正汩汩流着血。

      何听几乎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重重跪在地上:“班主——!!!”

      班主此时还剩一口气,见自己想见的人来了,总算是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小...听...班主没...给醉凤楼丢人...一句也...他娘...的没给...他们唱!”血沫从他嘴里喷出来,“南...南...衣柜里...有信,去...看。”阮耽南只点头,抱着班主的双手更紧了几分。

      “小...听,快走!我...守着...醉凤楼...不...能走!”班主的脸上有着坚毅的神情,眼睛里的那束光却是忽然间就消失了。

      何听神思一下子恍惚起来,他还记得自己初来醉凤楼时班主的笑容,拜师时的严肃,第一次登台时的鼓励;乃至后来醉凤楼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名声越来越大,班主坚毅而克制的脸永远刻在了他的心里。

      还有他成角那晚的《许江山》,临登台时,班主凑到他耳边轻说的那句话。

      班主说:“耽南亲口跟我承认了,他喜欢你。”

      “你这场戏唱完,找个时候,你们把堂拜了,我就做你们的长辈,给你们定了这门姻缘。耽南是个好孩子,你不能辜负人家。”

      “你这孩子从小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如今有了喜欢的人,我也就放心了。”

      何听从阮耽南怀里轻轻抱起他,走出院子,步伐扎实,像当初班主教他的那样。二人消失在街上,也消失在北平的黑夜里。

      -

      一月后,听闻有从北平来的戏曲名角何老板和月琴大师阮耽南在苏州一家小茶楼登台表演,一时间南方各地的京剧爱好者纷沓而至。

      那晚何听和阮耽南回去把班主埋葬在了醉凤楼最大的一颗树下,为了安全没有立碑。

      应班主信里的要求和嘱托,何听成为了醉凤楼新的班主,但立刻遣散了醉凤楼所有人员,只留下一句,来日若北平平安,愿意回来的人都可以回来。

      何听想去南方寻找班主当年当掉的两套戏服,也算是个慰籍。阮耽南执意不离开他,索性跟着何听一起去了南方。

      登台唱了一首简单的小曲儿,两个人就下了台。初次露面,总是要给当地行派一个面子。同时借着这次表演,他们发了一个寻物启事,那家典当行的老板也喜欢京剧,希望他看得到。

      下了台,何听找了处正好可以从侧面看到台上的角落,没去为他们准备好的包厢。

      他与他就那么相携而坐,地上是满是草屑的羊皮毯子,背后靠着几个摞得高的老旧木箱。这一般是学徒的位置。

      何听的眼神宁静而深远,正看着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的一众神仙般的人,阮耽南坐在旁边微抬起头想缓口气,再侧眸时便挪不开眼。

      “想班主了?”阮耽南说。

      “嗯,记得以前我就是这么蹲在幕后,没经过班主同意就扒着帘子偷瞧班主唱戏,每次被发现还要挨上几巴掌。”何听说,“现在想看也看不了了。”

      “那以后换我在这里看你唱戏。”阮耽南慢慢握住人的手,何听释然一笑:“好啊,等哪天北平安全了,我们就回去醉凤楼,在最高的那个戏台上,我给你唱《许江山》,你给我弹《夜深沉》。”

      阮耽南没有顾及周边还有来来去去准备上台的演员,一伸手就把何听抱了满怀。

      时间往复,日子似乎在不停地寻找中度过得很快。北边的战事接连告捷,收音机里的广播员声音里都有了骄傲和幸福。

      在登台小茶楼几日后,就有人到后台找到了他们,正是那家典当行的老板,听到发生的事情后,老板郑重地把戏服交还给他们,何听如愿以偿。

      同时何、阮二人的名声也渐渐家喻户晓,逢人提到这对让人难忘的戏曲界伴侣或者是台上的合作,都不禁竖起一个大拇指。

      一日两人坐在南方水乡的乌篷船上,难得有了闲暇时间,就坐船体会一下江南水乡的温柔韵味。

      船头歌女哼的江南小调声音婉转明丽,不同于京剧的字正腔圆、一板一眼,但都有着难以言状的共同点。

      何听靠在阮耽南的肩膀上闭目休息,一只燕子突然闯进来扑腾了几圈,竟乖巧地停在了何听脚边!他伸手想去喂些什么,那燕子却是歪头看了他一眼便飞走了。

      何听愣住,似乎一瞬就想起了故人。

      阮耽南也笑:“看来我们该回去了。”

      何听又重新闭上眼,与阮耽南十指相扣得紧。

      总有一天他们会回到醉凤楼,给班主光明正大地立一座墓碑,把戏楼重新开起,让梨园行恢复当初的繁花似锦。

      而且这一天,不会远了。

      全文完。

      番外:

      『信』

      致阮耽南:

      耽南,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我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来给你写这封信,姑且就是班主吧。

      你和小听在一起了,我很高兴。

      你刚来醉凤楼的时候,一脸的倔强,固执地要弹琴给我们听,我当时就知道你不是为了醉凤楼而留下,你的眼睛始终都在看着小听。所以我后来才会问你,是不是喜欢上小听了。

      你的回答让我很满意,你说你不确定,但是这是你第一次有喜欢人的想法,你知道这段感情或许并不会顺利,但是你愿意为小听付出,不求回报,只求他开心。其实人生在世,谁不追求开心二字?就连唱戏也是悲多大于喜,于是现实生活里,开心显得尤为重要了。小听在我眼里就像我的孩子,我只希望他能开心。

      你和我讲述了你的身世,我知道了你是原来赫赫有名的阮家的儿子,也震惊你竟然会选择这条对你来说艰辛百倍的道路,更为你失去亲人而感到遗憾。可你来到了醉凤楼,从此就是我醉凤楼的一员,和小听他们一样。好比出家人,忘却凡尘世俗,你登了台,也就是戏中的一员了。

      小听的身世我也应该告诉你,他们一家本是东北一户富庶人家,因全家人爱好京剧,便想把孩子送到北平醉凤楼来学徒。奈何天有不测风云,他们在来的路上遭遇劫匪,他的双亲不幸惨死,只拼命把他交到了一户路过的商队手里,碰巧那商队老板是我熟识,几经周折才把小听接到了醉凤楼。从七岁开始整日跟在我身边,十三岁拜师学艺,十六岁就登了台。我不得不说,他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武生之一。而你的月琴,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水平,醉凤楼能有你们,是醉凤楼的福气。

      现下北平的局势不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了,醉凤楼是要交给小听和你的手里。我作为班主,我不能离开醉凤楼,醉凤楼也不能离开北平,但是你们可以。老话讲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希望你们可以把醉凤楼的底子留存下来,等这场仗打完,醉凤楼就要靠你们了!

      最后,要求你和小听谨记:

      醉凤楼,醉凤亦醉君。不因红尘摇摆,却也深谙世故。醉凤楼人,一生醉于戏梦,在梦中贪晌求欢,却也是有着至死方休的勇气。我们醉凤楼人乃至梨园行人的骨气和尊严比普通百姓更甚,家国情义亦是。切记勿忘!

      也许以长辈的身份,我给予不了你们什么,所以在这里我只以醉凤楼班主的身份,希望你们一切安好。

      这一场,公主总算是可以等到她的将军回来了。

      班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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