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秉烛》习以拾笑

27、一叩一诺

　　墨衍整理了一下已知的内容，主人公姓吴家中排行二，也有可能二或者这个音是他的名字，妻子名芷，病中，有一个两岁的孩子，对妻子应该很好，至少表现得是这样。

　　两百年前人界的女性地位是不如现在的，当时提供给女性的工作少之又少，加之战争频繁，仅征用男人从军，需挣钱需卖命的，男性地位说得上是达到了这个时代的巅峰。也只有在鸡犬桑麻中，男女共同耕作，才堪堪趋向于平等。

　　在地位不平等的常态下，男子对外表现自己对妻子的好本身是毫无意义，而同样是因为这个时代背景，长情这种现代人看来理所当然的品质，在这里难能可贵。

　　这个吴二方才说时辰晚了，直到离开了这个村子的范围，他还是步行，墨衍一开始以为镇应该离这里不远，直到走出相当长的距离，已经看不见任何房屋，墨衍才发现不太对。

　　周边的景物没有变得繁华热闹，反而是越远越冷清，连个人影也看不见，他走的地方已经不能称作是路了，杂草丛生，各种低矮的灌木丛挡着前行的路，墨衍直接穿过了这些障碍，但吴二不行，他一边避开不好过的地方，一边脚步越来越快，快得不像是普通人能有的速度。

　　若这不是幻境，墨衍没有把握能够跟上他。

　　墨衍看着眼前越来越近的大山，迅速思考着，九品灵参，说不定就是那个阿芷需要的药材，如果吴二是名修士的话，也许是听到什么风声在这里等了两年，在今天得到了九品灵参的消息去山间寻找，既然他无法介入这个记忆，也不可能是要从吴二手里夺走草药，这个考题到底是要他做什么？

　　会不会是要找到九品灵参？墨衍冒出这个想法，心中一喜，觉得有道理，不管吴二最终有没有拿到九品灵参，一定是有一个寻找过程的，说不定就是要赶在吴二前面找到。

　　可是他不能离吴二太远，而他看见的一切都是吴二的记忆，他不可能赶在对方前面的，墨衍泄了气，这也不对。

　　别太着急，墨衍告诉自己，公皙应羽还在外面等他，加上他前面耽搁的，不知道已经多久，估计也快一个时辰了。

　　吴二一口气进了山，这才放慢了脚步，墨衍猜测他在分出精神力探测四周，吴二突然回了个头，说来奇怪，墨衍记不住他的五官，却能知道吴二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对方看见了自己。

　　怎么可能的事，墨衍嘲笑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便继续盯住吴二。

　　青年不像是在找一株草药，而是只顾着往山林深处走，墨衍不知道自己在幻境里属于什么，可能是个灵体之类的吧，他都感觉自己走累了，前面的人却丝毫没有停一下歇歇的意思。

　　终于，在一片连鸟叫声都听不见，只有几棵因为照不到阳光而枝叶稀疏的土地上，吴二停了下来，他伸出手，指尖凝结出一颗血珠，几滴血落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没了踪迹，只有在这里面的人才能发现，只有方圆一丈左右的土地仍和之前一样，从里面往外看，那是一圈明显由人工划定出所以并不齐整的边界，边界以外的一切突兀地消失了，成了一片虚无。

　　是阵法和结界，并非外面的事物消失了，而是阵法以内的地方已经不在原地了。

　　如果这里还有其他人，墨衍一定要拽着一通说，只有主人的血才能开阵，其他人的血叫做祭阵，这吴二才多大啊，自己画的阵法！墨衍看不出来这是什么阵，绝不会是初级阵法就是了。

　　墨衍的热情很快就被熄灭了，因为他发现，这是一个传送阵，而传送地点是——天虞山。

　　一两百年前的天虞山变化不大，墨衍很容易就认出了这是后山，正是后来昱轩在的地方，但现在可不是，屹立在那儿的楼阁没有牌匾，具体是哪里说不上来，外观上和昱轩还有点相似。

　　墨衍来不及在原地多观察，因为那吴二传送过来后并未停留，直接闯入其中，的确是闯入，速度快到里面的人都不知道有人进来，明显还处于茫然中。

　　“师兄！”那人被叫得一愣，方才定睛，看出来人。

　　“你……”吴二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师伯同意了吗？”

　　“什么？”懵了的不仅是墨衍，这位师兄看起来好像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吴二的眼神明显变化了，那么长的路途他都没有停过脚步，此时却显得莫措手足。

　　还好，没给他发火的机会，师兄算是想了起来，看上去很是无奈，“你觉得可能吗？他老人家本就不同意你们，更别说拿上等药草给她治病了。”

　　“师弟，不值当，服个软便回来吧，莫再插手世俗了。自上次你一去半年，我当那女子……”

　　吴二像是被打击到了，“阿芷不能再等了，这一趟我定要带走的。”

　　言毕，就要同来时一样匆匆离开。

　　“等等。”他那师兄犹豫了一下，闭了闭眼，像是在做什么决定，最后叹了口气，道，“你拿不到的，医阁的那株是假的，两株九品灵参都被师伯带走了，从来都没有什么第三株。”

　　墨衍被这情节走向绕得莫名其妙，但总算找到了重点——九品灵参，在这吴二的劳什子师伯手里，这师伯还是个棒打鸳鸯的主。

　　那保密机制遮掩的人包含了吴二的师兄，同样是能看见又记不住脸，也许因为他们是天虞山的弟子，或许是到如今依旧存在的人。

　　吴二道了谢，听了这话，他反而更平静了，至少从面上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吴二接下来去的地方，墨衍一度认为是遗落人间的仙境，天虞山所有受了神谕的仙长都从此飞升。

　　不周山上的阳光都像神仙是用金粉撒下来的，稀有，常年难见几日，灿烂，映得白雪晶莹，寒冷，化不了冰雪，暖不了人心。

　　不周山脚下不似后山，所有办事的人几乎都要从此经过，尽管这时的天虞山弟子数量远不如后世，但一圈一圈围在吴二身边的人也绝不是少数。

　　吴二正跪在了不周山的近八千阶的第一阶上。

　　那些弟子明显在交头接耳，墨衍却一句也听不见，吴二知道他们在自己身边，但他们说的话，他一句也没记住，连他的潜意识里都没有。

　　他根本没有去听。

　　似乎来了一个人呵走了其他弟子，因为吴二身边的一群人慢慢散去，而那个人走到了他身边。

　　现在能听见了，那人低笑，“你知道吗，你和你父亲一模一样，当年他也是这样，一阶一阶跪上去求了你师祖，你们家的人都一样，父子俩平日里一个比一个傲气，最后求人这事还靠传承来的。”

　　“你父亲一求，拿了自己的命做赌，他输了，而你，就是今天成功了，今后也再不能像从前一般在修真界露面。”

　　“现在还有机会，孩子，给自己留个退路。”

　　吴二没说话，他站了起来。

　　“你父亲后悔了，你认为你不会吗？”

　　“他不悔。”我亦将如此。

　　后半句吴二没说，墨衍仍听出来他话外的意思。

　　一向骄傲的人为自己所爱，为生命中有价值的人或事低一回头，除了舍弃自尊的愤懑，想必更多的是对一切结束，未来美好的期许。

　　墨衍猜到吴二要做什么了，他偷不走九品灵参，也救不了他的妻，有先例在前，他显然愿意付出他能给的一切，剩下的，就交给命运。

　　爱，这么看来真是来势汹汹，人甚至不愿反抗一下，就被那会蚀骨的温柔吞没，心甘情愿坠入其中，并为此付出。

　　墨衍感觉自己心底的某一处好似松动了，他从前是不信这些情情爱爱的，只认为爱情是人类为繁衍而创造出的一个词汇罢了。

　　如果要他事无巨细照顾一个人，年年月月为那人奔走，他扪心自问自己做不到，甚至不相信世界上有这种人。

　　就算现在再想，他也不可能为一个人做到如此地步，到底是狼狈的，不堪的。

　　但他看见了，有一个人，明明是他最瞧不起的，一直是喜欢用各种感情束缚住自己、用道貌岸然的样子骗别人骗自己的人类。

　　可他一点都不觉得吴二可笑，反而厌烦劝他的人，替自己做选择，爱一个人，怎么会后悔？

　　吴二的身边已经没有其他人了，他走了很长的路，九阶一跪，三跪一叩，他走到了冰雪中，不知道冰冷的石阶会不会被掌心的温度温暖，毕竟那是严寒也挡不住的爱意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