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秉烛》习以拾笑

1、故人辞去

　　战争结束的那一日，天地的颜色皆有些扎眼了。

　　　后来能回家的人再想起来，也记不太清是因为死了太多人，还是那天本就残阳如血。

　　本有的和平，从“深明大义”里走了一遭，被染了一层鲜红色。

　　再想，被打破的规则秩序最后还能给予世界的——只有混乱。

　　“魔界无主，天下必将大乱！”“杀了他！”“对这魔头还有什么好仁慈的!”战场上是一片混战，只有一个人，是另一方众矢之的。

　　男人就站在那里，手无寸刃，身无片甲，四面八方袭来的每一次攻击都出自人界至强的修士，不会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

　　人界突然背叛双方达成的协定前来引战，魔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魔军同人类修士战斗，可那群修士们仿佛都不要命似的，只冲开拦路者向着男人攻击。

　　男人伤痕累累，却未曾退后半分，本身份尊贵之人，此刻却站在尸山血海中，满身血污。

　　“北昱哥哥！”孩童要冲过来却被身后的人拽住，那人朝他摇了摇头，只阻着孩子，一言不发，他的眼泪滑落，犹如断了弦的珠子。“放开我，放开！沐寒，走，你去救北昱哥哥啊！你去救他！”

　　沐寒捂住墨衍的眼睛，让他看不见眼前的血腥，实则是自欺欺人，夜北昱在亲上战场前给他下达的最后一条命令就是守好墨衍，服从军令，他咬着这四个字在心里一遍遍重复，拉住墨衍，他才不至冲上战场。

　　被叫北昱哥哥的少年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个温柔的笑，一支羽箭刺穿了他的肩胛，他只是随手掰断不影响行动，掷出，那半截羽箭从一名冲来的修士身体穿过。

　　就算是神明也承受不住这样的伤，终究，夜北昱晃了晃，呛出一口鲜血，他已是强弩之末，全靠最后一丝意志力撑着。

　　沐寒捏紧了拳，终于，松开孩童，飞身上前，一击拦开几名想趁人之危的修士，人界修士稍作犹豫，他便清出了一片空地。

　　墨衍挣脱束缚，“不要！不要这样！”年幼的他还不明白何为生死，但他知道，北昱哥哥要离开他了，也许，很久不能相见，也许，再也不能相见。

　　“魔尊受伤了，快，上啊！”“杀！”“等等！你们停下，那！那是什么？”黑色的东西悬浮在空中，放出光芒，“那是，噬魇令！”

　　“撤！往后撤！”噬魇令缓缓下降，落在了墨衍手上，夜北昱一手扶着他的肩膀，轻轻为墨衍拭去眼泪，“阿衍，别哭，会没事的。”

　　“阿衍，阿衍听着，拿好这个，不怕，一切都会结束，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他的身影开始变得虚幻。

　　“所有修士退到西线以外。”夜北昱抬头，眼神变得凌厉，“界内禁止再出现任何一个人类。”一众修士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抗。事已至此，他们的目的达到了。

　　夜北昱把手搭在墨衍的肩头，感受着他一阵又一阵的抽泣。“沐寒，带阿衍和所有魔军撤到西线以内。”沐寒清楚地明白夜北昱要做什么，他却无力阻止。

　　“阿衍，一百年，百年以后我一定回来，阿衍要努力，不可懈怠，回来我要检查的。”

　　就算在最后一刻，他还是那样，从容不迫，纵一身伤也温文尔雅。

　　“沐将军，最后一次命令，不允违背了，替我守好魔界……照顾好阿衍，陪他长大，和对我一样。”他第一次用这样温和的语气下命令，没有自称尊，没有完不成的处罚。

　　也是沐寒第一次没有斩钉截铁地道一声听令，君臣二人将一切融在了不言间，更像是夜北昱的一份托付，沐寒会用一生践行一份的承诺。

　　沐寒从夜北昱手里接过墨衍，把他紧紧抱在怀中，墨衍年纪尚小，不明所以。

　　“哥哥一定要回来。”墨衍终于破涕而笑。

　　“恩。一定。”

　　夜北昱的身体化作点点荧光，消失在空中。墨衍手中的噬魇令微微发热，身后十万魔军齐齐下跪。

　　“怎么会，魔尊献祭了！这岂不是。”人们欣喜若狂。

　　“那孩子怕是也不简单，就这么留下他吗？”

　　“你还想怎么样？那可是噬魇令，魔尊的献祭之力还在里面，现在，噬魇令已经易主，它会保护那个孩子，还是说你们谁可以和那种力量抗衡？”

　　“撤！”

　　魔尊献祭，噬魇现世，魔界易主。

　　……

　　一百五十年后，魔界。

　　“婉宁姐姐，您能不能别往这跑这么频繁，您知道自己今天已经送过一日三餐了吗？”墨衍无奈，那些魔族哥哥们整天用怪异的眼光看他，就算是在普遍长得好看的魔族人中，婉宁也绝对称得上是个美人，可惜一把年纪愣是只盯着小她六十多岁的小魔尊。

　　这让那些她的暗恋者难以接受，又不能正面找上墨衍，憋屈得很。

　　“怎么啦？伤心了，小墨衍这么快就嫌弃我了。”婉宁佯装委屈，捏了把墨衍的脸蛋，软乎乎的，“是谁说最喜欢婉宁姐姐了的？”墨衍有苦说不出，那是他才几岁时被婉宁威胁说出，谁知道她这么多年还记着。想当时，北昱哥哥还嘲笑他……

　　墨衍怔住，随即露出苦涩的笑，是啊，北昱哥哥不在了。

　　婉宁自然注意到他痴痴的目光，“墨衍？你是不是。”

　　“他怎么还不回来？一百年，两百年都过去了。他答应我的，怎么能说话不算数。”近一百年，墨衍问过无数次这样的问题，每一次，每一个人都是含糊其辞地糊弄过去。

　　夜北昱献祭后，墨衍没有哭闹，而是在后面的日子里，总有某一个瞬间想起他，想起和他一起做过的事，本以为当时还是个孩子的墨衍，时间长了自然就忘了，可他不仅没忘，突如其来的情绪还与日俱增，时不时就想起儿时的事。

　　上一任魔尊用命守护他们，他们敬重他，但是生活不能总沉浸在过去，总要面对未来吧。

　　若不是夜北昱尸骨无存，以这几百年墨衍翻遍天下复活禁术书籍的热衷，怕是真寻到什么法子复活夜北昱。

　　婉宁终是不忍心，只是用极柔和的声音说，“阿泽，他不会回来了。”

　　墨衍似乎从梦中突然惊醒，“你说什么？”

　　“我说！尊上他不会回来了。”婉宁拔高音量。

　　“才不会，他答应我的，夜北昱完全有能力保留上一世记忆转世，他只是说话不算话，在哪里不愿回来罢了，大人都这样！”问别人，别人说了他也不会信。

　　如果真的有可能转世重生，魔界上下都会坚信夜北昱定然回来，可转世也是有条件的，夜北昱献祭而死，形神俱灭。连魂魄都没有的人，如何转世？

　　“能不能回来，你不是最清楚了吗？”婉宁道，他们谁都知道，夜北昱一代枭雄，怎么会就这样，正是事情的过于离奇，才让人更真实地认识到这件事已经发生了。

　　听见这句话，墨衍脸色煞白，假装听不懂她的话，喃喃自语道，“北昱哥哥一定是忘记了，他一定是找不到家了，在哪里等我接他。”

　　他不害怕等待，就是百年，千年，他等得起，他害怕的是等一辈子也等不到他想见的那个人。

　　墨衍不想只能被迫地等待，一生被困在这里，见不到他，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人界，对，人界，三界中只有人界最繁荣，魔界没有他，那么，就去人界找，人界再没有，还有仙界，三界总会有一个地方有他的。

　　天色渐沉，远处，天边逐渐成了鲜艳的红色，看着让人有些不安。

　　墨衍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婉宁，他不相信那个人就那么消失了，他是夜北昱啊，无所不能的北昱哥哥。

　　婉宁苦笑着摇头，“傻孩子……”三界已经没有任何一处可以容得下他了，噬魇令是九大上古魔兽死后仙力汇聚而成，效忠于每一届魔尊，当代魔尊献祭给噬魇令以获得其中力量，这力量的确足矣在世间纵横，但自愿献祭等同于甘愿堕入魔神怀抱，拥护这万恶之源，那些人界的，虽说有打压之意，但他们的一些话并没有错，夜北昱死有余辜，该下那十八层地狱。

　　魂飞魄散，再无法入轮回之所，是他应得的惩罚。

　　也许他还能转世成一草一树，在无人得知的角落生长着，若还能思考，尊上多半会觉得这是对他的折辱罢。

　　谁能想到，曾一统魔界，有不世之功的夜北昱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婉宁替墨衍理整齐褶皱的衣领，当初的小小孩童，如今也长成了少年模样。

　　旁人只知道婉宁喜欢墨衍，可是这份喜欢又有几分男女之情，她是看着墨衍长大的，他从小失了双亲，她便待他亦姐亦母，但她总不能守他一辈子，雏鸟也要学着长大。

　　“你想去，便去吧，但是要征得沐寒哥哥同意，知道吗？”婉宁道。

　　墨衍不是这笼子里的鸟儿，他该去外面看看，而不是等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恩！”

　　“太阳落山了，我今日先走了。”

　　婉宁还是如往常一样笑着摸了摸墨衍的头，尽管他已经比她高了，她要踮起脚才能触到他柔软的发丝。

　　所以，墨衍，照你喜欢的方式生活，整个魔界都在你身后，还有尊上，他也会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保佑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