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平安极梦物语》一条闲余斋

9、兼家太师终逝去

　　时至六月盛夏，正是荷花开得好的时候。天气炎热，人便想亲近水边。天皇还没离开玩心重的年纪，命人在凝花舍修了荷花池，延请亲信大臣一同玩赏。

　　因为来的都是平素与天皇亲近的人，所以拘束少了许多，便是带上家中女眷一同前来也是可以的。摄政内大臣藤原道隆兄弟四人及其妹藤原槿、道隆义弟道信、安倍晴明、源博雅及其妹神乐、源赖光、太师兼家养女持盈、式部大辅大江匡衡及其妻赤染卫门、左大臣源雅信、右大臣藤原为光、藏人头藤原公任、大内记庆滋保胤、左中将藤原实方、高内侍、马内侍、小大君等，一时入得宫来。天登华女御定子及其被称为“清少纳言”的侍女也跟着天皇一并来了。

　　按理说，源赖光官阶不高，是不足以参加的。是天皇点名要他来，他“奉旨游玩”。真实原因是天皇听了许多关于他退治妖物的传闻，平日在上朝时不太方便，这次非正式场合，天皇要向他多打听这种好玩又刺激的故事。

　　天皇尚幼，没有多少后妃，也就免去了宫妃们借机勾心斗角的麻烦。持盈犹然记得数年前圆融院在位时，祇园女御与四条中宫[1]冲突，使了个障眼法，搂草打兔子，打倒了侍奉中宫的藤原局。还是源赖光站出来解围，说他爱慕藤原局已久，圆融院才没有重罚藤原局，而是把她送给了源赖光。持盈为这事没少生闷气，当然，更郁闷的是中宫之父、时任关白藤原赖忠。赖忠为这事气得少活十年也未可知，他要不死，兼家也熬不出头。
　　[1]即藤原遵子。

　　没了宫斗这个喜闻乐见的助兴项目，那就剩下作诗、连歌这些高人雅士们喜欢的风雅活动了。天皇觉得无甚趣味，徒费脑筋，挖空心思写出几个句子，哪里比得上听奇闻轶事，甚至不如吃几个点心。

　　源赖光虽是个武士，但是文笔还不错，信手写了几句，博得了公卿们的称赞。自然，他的笔力是不如公卿的，公卿们称赞他，无非是觉得在武士里面能有他这样精通文墨的人已是难能可贵。相对应地，源博雅是公家出身，文采却一点没有，干脆去给天皇讲故事，以逃避文人的狂欢。

　　至于晴明、持盈、藤原槿等人，虽然亦是自小研习翰墨，但此时也只能旁观这些神仙似的人物相互较量了。

　　诗会一轮下来，藤原实方以一句“天外忽坠樱和雨，栖身树影濡花同[1]”力压大江匡衡的“罗浮晓样随波织，紫盖晴光覆水臻”，拔得头筹；而赤染卫门以一首“踏花心难忍，惜花路无门。左右难奈何，山樱恨煞我！”险胜清少纳言的“夜未央兮鸡已啼，荧惑守心城门启。逢坂未许岂痴迷，神清识明心门闭[2]”，赢得女流第一。
　　[1]原文“樱がり雨は降りきぬ同じくは濡るとも花のかげにかくれん”，自译，并不十分确切。
　　[2]原文“夜をこめて鳥のそらねははかるとも世にあふ阪の關はゆるさじ心かしこき關守侍るめりと聞ゆ”，此处有故意改动。

　　人们听到赤染卫门和清少纳言的诗，一发赞叹道：“女子之中亦不乏才学高妙的人啊！虽然今天的游戏必须要排个名词，但是她们二人的笔力实在难分伯仲。”

　　唯有晴明听了清少纳言的诗，显得一幅忧心忡忡的样子。神乐注意到晴明神色不对劲，便撇下了天皇饲养的御猫，坐到晴明身边，问道：“怎么？你好像有心事？”

　　晴明左右观望，看到没有人注意自己这里，才小声对神乐说：“清少纳言的诗很不吉利。她的本意是孟尝君门客学作鸡鸣，蒙骗了关守的心。但是所用的‘荧惑守心’四字在星象中不正是大凶之兆吗？荧惑守心，是有大人物要离世了，今日的诗会上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句子呢？”

　　神乐不忍看到晴明为此事忧愁，用温言宽解道：“不过是偶得的一句诗而已，会不会是你太敏感了？”

　　晴明长叹一口气：“毕竟是末法时代。但愿是我多虑了吧。”

　　诗会继续进行，虽然大家兴致很高，但是玩得久了，肚子依然会饿。天皇玩兴大起，让侍卫们就在莲花池里将所养的鱼捞上来，就地做成美食，款待在座公卿。

　　侍卫们为取悦天皇，争相到池中捕鱼。他们正推推搡搡挤下池塘时，忽而一条硕大的鲤鱼飞跃上岸，正巧落在天皇席前。

　　公卿们一时俱惊，不知是谁带头说了一句“当初周武王遇白鱼入舟，如今鲤鱼主动将自己献给陛下，这是何等的祥瑞，陛下洪福齐天”，所有人便跟着喊“陛下真命天子，万岁万岁”。

　　看着恭贺天皇的群臣，晴明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心想：“鱼离开水，到了干旱的地上，这不是自投罗网、龙困浅泽吗？”

　　这话他不敢再对神乐说了，怕神乐担心自己，只好默默在心里哀叹。

　　不久后的一天，博雅正在和晴明一起玩双陆，有藤原兼家的一个家人来，说兼家请二人过府一叙。

　　博雅疑惑道：“太师不是在兴福寺静休吗？找我们有什么事？”

　　那家人道：“太师已于三日前回来了，您到府中一看便知。”

　　晴明似乎知道了什么，放下了手中的游戏，说：“不必问了。我们去了就什么都知道了，博雅。”说完就走在前面，跟着那家人到了藤原兼家府上。

　　博雅一路上强忍着好奇，终于到了兼家家中。一进大门，博雅就感觉到气氛不对，所有人脸上都有一丝阴翳，也不见藤原家的主要人物出来待客。

　　“太师在后院房中歇息。”那家人密不透风，只管带路，什么旁的也不说。

　　两人的心这会都砰砰乱跳，跟着转进后院，迈进兼家房中，往前一看，晴明、博雅立时如遭雷击。

　　只见老兼家躺在床上，干瘪得如同僵尸一般，瘦得不成人形，须发都是乱蓬蓬的，眼皮无力地垂下，出气多进气少，哪有一点仪容俊伟的老太师的样子！

　　还记得十几天前，兼家突然出现在近卫府阵定中，言笑自若，谈笑间摧毁高丽人的阴谋，不费吹灰之力就让藤原公任铩羽而归。那时看他意气风发、红光满面，思路依旧那么犀利，谁都以为他再活个一二十年不成问题。

　　谁能想到，这才过去几天，就成了这副模样。

　　“太师……”晴明有点心酸。不管兼家的一生做了多少正确的事，又犯下了多少错误，在见到这样一个垂危之人的时候，任何人都会有恻隐之心。

　　“这这这……”博雅语无伦次起来，“怎么就成了这样，就成了这样啊……”

　　“是晴明公和长秋来了吗……”兼家听到响动，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两位且先等下，我还有几句话要对几个不成器的儿子说……”

　　博雅往旁边一看，只见以道隆等人都在这边。

　　难怪刚才前院没个主心骨，乱成一团。兼家的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一个养子都在榻前守着，现在兼家的时间可以以秒计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再也见不到老父亲了。总要陪父亲最后一程吧！

　　道隆兄弟四人和藤原槿、藤原道信都偎到兼家身边，兼家一个一个握过他们的手，看着道隆，说：“你是大哥，我主要跟你交待交待吧。关于本家今后在朝堂上该怎么做，我早都已经教过你了，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还要啰嗦的只有一句，我家的权力来自陛下，若无陛下之威严亦无摄家之执掌。我家当世世维护天皇权威，讨伐篡贰小人。

　　至于家事，就拜托你们了。你们是亲生兄弟姐妹，我走之后，本家就靠你们支撑。你们要相互亲爱，万不可兄弟阋墙，让别人钻了空子。凡是叙定官爵，都按照长幼次序，当初我与你们两个伯父也是这样的；凡是赏赐，均按人人有份，不可厚此薄彼。若是谁有违背，就不是我藤氏子孙，春日大明神必然降罪于他。

　　道隆你是大哥，所以我把摄政、关白都让给了你，你要多多照顾弟弟妹妹。道兼、道长的才能在你之上，你可以多提拔他们，他们会成为你的得力臂膀。你两个儿子性格躁厉操切，与你大不相同，要好好打磨，不然恐生祸患。你岳丈高阶吏部为人质直，可托付大事，你要留意。

　　道纲不要怨恨为父，送你去神社并不是为父嫌弃你。你是庶子，这是个多么美好的身份。庶子可以不必进入浑浊的朝堂，这也是为父让你去神社的本意。侍奉神明可比侍奉君王容易得多。大伴金村、苏我入鹿、惠美押胜、菅原右府，俱是权倾朝野，恩宠无涯，富极贵溢，可是最终仍不免或死或流，倒不如不沾红尘。

　　阿槿是我老来得女，对她过于娇惯放纵了，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摄家的女儿代代嫁入宫中，或是与其他重臣联姻，她的三个姐姐都是如此，但是她就不必了。我兼家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能让她快乐就好了。到她谈婚论嫁的时候，你们一定要给她找个好人家，可不能让她被欺负，否则，我就是托梦也不会饶了你们几个混小子。

　　持盈来我家不过短短几年，但是你们待她要如同嫡亲姐妹一般。阿光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个忠贞勇敢的真武士，我对他很满意，持盈对他也有意思。你们尽早让他来提亲，了却我这桩心事。”

　　说完这些话，兼家看看还有时间，便把晴明和博雅唤来。

　　“我们两家相交也是许多年了，我祖父贞信公[1]与您为忘年之交，从这一点来说，您还是我的长辈。”兼家看着晴明，讲起以前的事，“我活了一辈子，朋友越来越少，敌人越来越多，到最后我的亲哥哥、我的侄子都成了敌人。您和长秋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所以我想把这几个臭小子拜托给二位。若是他们什么时候犯了混，希望您二位能保住他们性命……”
　　[1]指藤原忠平。封信浓国公，谥贞信。

　　晴明面带难色：“我们怎么有这样的能力呢？”

　　兼家恳求道：“或许全日本就只有你们二位能做到了，请万万不要推辞。”

　　晴明和博雅不愿拒绝这样一个不久于人世的人，便答应下来：“我们会尽力的。”

　　兼家把眼睛眨了一眨，权当是点头，接着又说：“陛下不要为老臣悲伤。您虽然幼而颖悟，但还是要多听听朝臣们的意见，咨诹善道，察纳雅言……”

　　嗯？天皇没来这里，兼家在跟谁说话？

　　道隆心里暗道一声不好，赶忙拨开前面的人，赶上前来。

　　只见兼家最后一丝精神消散，勉力睁着的眼睛慢慢闭上，嘴角挂着微笑，人的气息转瞬间消逝于无形。

　　“父亲！”道兼等人不顾仪容，扑了上来。

　　满屋由内而外，渐次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最终嚎哭声连成一片。

　　六朝元老，故摄政、关白、太政大臣、藤氏长者、橘氏是定、劝学院别当，被称为“东三条大臣”的藤原兼家在永祚二年夏天撒手人寰，享年六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