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灯行》临末

5、凌烟少主

　　第五章

　　凌烟少主

　　“呕……”望着眼前一滩滩已半渗入土地的脓血水，蓝田玉再也忍不住，俯身呕吐起来。直到呕出来的是一口口清水，她仍无法抑制住胃里不断泛酸水的感觉。
　　云楚站在两步开外背对着她，直到她勉强站起身来才开口，“你是不是怪我手段太狠毒了些？”
　　蓝田玉踉跄着站起身，面色苍白，唇上血色褪尽——多年来素闻凌烟阁少主杀戮决断，手段狠辣，可真得直面这样冷酷到毫无人性的局面，还是第一次吧？
　　原来，杀人竟可以无情……或者说……卑劣……到这个地步——对人如此，对天下又能如何？自己暗地里的赈灾布施，赠药扶伤，在这样血色浸透的巨大罪恶中，又岂是不值一提几个字能够概括的？
　　也许，这双手上沾染的鲜血比自己料想的更多……也更罪恶……
　　叶云楚回身，看着低头望着自己双手的紫衣女子瘦削如薄叶的肩头微微颤动，冰冷的神色终于产生了几不可感的震动——阿颜，你这样便受不了了么？物竞天择，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本就是要在江湖生存下去的最基本的法则。至于权谋诡计、狠辣决绝不过是为了达到目标所使用的手段而已。这么多年，你竟连这个道理都没明白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当初，我把你留在身边，实在是太过自私了……
　　尽管内心震动，白衣公子的视线仍如同昆仑山顶万年凝冻的冰川般冷锐，直视着倔强着不肯开口的女子渐渐僵直的背脊。
　　沉默良久，清冷月光下俊美如天神的白衣公子开口低叱，眼神凌厉冷傲，“你以为来的岂是善类？这剑上淬着七日散，一旦触及血肉剧毒便将侵入血脉，七日内若无解药，必将生不如死。何况，里面还参着南疆的蛊毒。”
　　“若我晚了一步出手，恐怕如今躺在地下的就该是我们了。”
　　背身而立的女子神色冰冷，恍若未闻。
　　看着女子僵硬而倔强的姿态，叶云楚不由眉间隐隐有了怒意——面对凌烟阁的少阁主，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样当面违逆了。
　　眼里寒光一闪，叶云楚顿了顿，接着道：“扈尚书如今是神熙帝面前红人，年初奉命押运粮草前往嘉峪关的便是他手下得意门生。朝中乱党无数，你以为，若阁里不派些下属伪装士卒沿途押运，这批粮草到得了西北？！此事事关重大，若不给他些甜头，他又岂能如此轻易答应？”
　　阜阳、开封、运城、平凉、酒泉、张掖……山远水长，这一路上有多少人虎视眈眈！便是阁中暗探众多，这一次也不敢掉以轻心。嘉峪关士卒数十万，都指着这批粮草过冬，若是被山贼草寇夺去，来年一战，如何有望？何况，朝内暗通款曲的人亦不在少数。
　　他精心权谋布线数载，到了临阵时，又岂能为了区区一个柳萧萧而功亏一篑！
　　白衣公子一字一句缓缓低叱，纵使素来不动声色，说到最后少年冷淡的语气里也不由带了丝难以掩饰的怒气——阿颜，你今日怎还是如此妇人之仁？成大事者若太拘泥于小节，必将受其反噬啊。
　　蓝田玉闻言微微一震，急急转过身来——这件事背后竟还有如此复杂的渊源？她一直以为，她所守护的，不过是乱世里一份纯澈的爱情，却没有想到，用来作为祭奠的，竟是背后数十万生灵的未来！
　　她微微抬头，直望着白衣公子微透碧色的双眸，似乎要看看他说的话究竟有几分是真。然而，那双漠然的眼里神色冷澈如常，早已看不出一点点波动。
　　其实……她不是丝毫没有想过吧？见白衣公子不动声色，蓝田玉缓缓收回目光，微微苦笑，后退几步，能劳驾的日理万机的凌烟阁少阁主亲自插手，这背后又岂能如此单纯。只是，她一直不敢深想，也不愿意深想，她宁可相信他们间的爱情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是“东市有女，颜容绝世”一般简单明澈的感情，不用承担太多，不用顾虑太多，可以在能够爱的时候尽量爱。
　　可是，这样卑微的希冀，也将最终被无情的命运洪流所摧毁吗？
　　看着内心挣扎的女子眉目间深刻的痛楚，叶云楚终于忍不住低声叹息——阿颜，这世界岂是你眼中所看那般单纯？别的先且不论，你以为，你一出门兰州十二煞便跟上了身是偶然？
　　——世上最黑暗的地方莫过于人心！你为什么总是不肯相信？阿颜……阿颜啊……你这般……却让我如何放心的下！
　　蓝田玉抬头一点点打量着淡淡负手而立的白衣少年公子——弱冠少年临风而立，未完全束起的长发轻轻飘动，愈发显得眉目清华。而他平素清冷的眼神，竟透出淡淡的温度，仿佛……是关心……而那一点点的温度，竟似全面改变了他的气度，往日冷静淡漠的凌烟阁少主身上头一次显露出温和的一面。那样的眼神，真像当日在长街乱巷中微笑着向她伸出手的小小少年啊……那样纯澈、关怀、温雅、安慰的眼神……明净、温暖的善意……
　　十年前，那一场把一切都摧毁的浩劫之后，她以为再也看不见那样的眼神了——蓝田玉的眼中渐渐流露出某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愫……或许，他那样做，亦有他的不得已吧……
　　风大了些，白衣公子的衣角被翻卷起来，露出底下一点点微微的黄色水渍般的痕迹。——是刚才化尸的脓水！
　　仿佛被尖刺刺到一样，蓝田玉刚才微微恍惚的眼神倏然凝聚起来，闪过一丝清醒的尖锐——不，不，一切都不一样了！什么粮草，什么苍生？！少主，这些果真如你所说一般光明正大？你真的就毫无一点点私心？扈尚书……呵，只怕也是上元夜‘屠龙’所必不可少的一步棋子吧。
　　“呵呵，”一直沉默不语的女子微闭了闭眼，低低笑了几声，“真是正大光明的理由啊……”她眼中闪过一丝一闪即逝的嘲讽和痛楚，然而不过瞬间，女子长久以来内心的艰难挣扎竟似有了决断，她陡然单膝跪地，双手相拱，平执于眉前，冷声道，“少主，你若能让萧沈二人先行离开，蓝田玉必歃血明志，誓死为凌云阁效忠。”
　　歃血明志，誓死为凌云阁效忠……那样冷静的语调，似乎所说的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 凌烟阁少主却不知为何猛然转身，眼中光芒大盛，定定望着单膝跪地的女子。
　　蓝田玉只微微低着头，双眼低垂，视线并不与叶云楚相接，继续维持着这个看似谦恭实则不满的姿态。
　　“歃血明志，誓死为凌云阁效忠……”叶云楚怒极反笑，低低重复了一遍女子刚刚说出的誓言，语音里却带着某种说不出的讥讽之意——阿颜，你如今也学会要挟我了？
　　七年前，凌云阁刚刚在江湖崭露头角，某次大捷后，众皆举杯欢庆。手下堂主背着他招了秦楼楚馆的花魁前来助兴，当着众人，他亦不好拂了大家的意。当下只微微笑着看堂下倾城的舞姬挥出长长的彩绸，款款伏身。直到——那女子一曲舞罢缓缓摘下脸上蒙着的轻纱！
　　云颜一直是极聪慧明理的女子，甚至……有着超出他设想的坚忍执著。不过一个错步，她眼里那点点最初的错愕已消弭，恢复成寻常青楼女子的妩媚。
　　待屏退众下属之后，弱冠少年眼神淡漠的看着站在眼前一袭华服的青楼花魁，第一次有了无话可说的急促与紧张——难道竟要说你如今过得可好，说三年间你是如何度过的么——其实，他并没有想过他还能再见到她吧？
　　沉默半晌，一直低眉敛目的盛装女子却忽然开口——然而，她第一句话却并不是责问他为何三年前不告而别，甚至，在以后的漫漫相守岁月中她亦从未曾提起过。或许……就是因为当年他有愧于她，如今凌厉决然不容他人置喙的凌烟阁少主今夜才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退步吧——蓝田玉愿歃血明志，誓死为凌云阁效忠，望少主成全。
　　白衣公子淡淡望了她半晌，却最终无视少女眼里热切的光芒，摇头——江湖事太过于污浊，一旦插手，或许再无漂白的一天，纵使他这三年间知道了很多当年养尊处优的叶府少爷不知道的事，心肠冷硬的……近乎绝情。他……仍不希望她涉足于此。而且，凌烟阁，那是一个一旦进入几乎就再也无法退出的组织啊。
　　后来，他暗地买下倚红楼作为收集情报与筹集资金之所。她坚持着不肯离开，而阁内拉党结派之风愈烈，关系网错综复杂，他也实在需要一个能完全放的下心的人打理倚红楼，是以默许她留下了。
　　就这样，她再没说过要加入凌云阁的话，却一直在风尘之地苦苦周旋，用全部心力去维护这个组织。他亦尽可能的减少她与凌云阁人员接触的机会，甚至不惜丢下阁内纷繁冗杂的事务，为了她一句话深夜快马加鞭赶至城西——这样做，至少有朝一日，她要离开，没有人能再用任何东西缚束住她吧——午夜被噩梦惊醒时，凌云阁少主常常这样苦笑着安慰自己。虽然自己内心也深知这样的理由是那样的单薄没有说服力，但终究……自己还是尽了最大可能去维持那份最底线的自由吧。
　　可如今，为了不相干的人，她竟、竟如此要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