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回转》流光问彩

2、第 2 章

　　爷爷死的那天，全家人还是没能到齐。大伯父一家飞机晚点，赶到医院的时候，老人家尸体已经拉去了太平间。尹亦父亲为此很不高兴，故意摆了张臭脸给大哥看。
　　尹亦自己也有些不开心，觉得大伯父真是冷血到了极点。虽说多年前为了娶自己的助手甩掉结发妻子时，已经和爷爷断绝了来往。可在老人形容枯槁地躺在医院里，含糊不清念叨着自己三个儿子时，大伯父居然一直不肯回国。钱倒是寄了一些。不过，尹亦一点都不明白，为什么非要用钱表示自己的关心。订一张机票回国有那么难吗？

　　不过，在宣布遗产分配以前就起程回美国，倒是让男孩子对大伯父的印象终于上升了一点。最起码，他不是冲着爷爷那点钱回来的。

　　尹爷爷年轻的时候在江浙一带做茶叶买卖。那时候，生意远谈不上好坏。利润就和现在马路边卖小面的档次差不多。后来国家政策的放宽，使得那一批敢于下海闯荡的商人本钱差不多全翻了好几倍。老头子比较聪明，除了茶叶出口，后来又干起了加工粮食作物的生意。最后逐渐蔓延到玩股票、炒房地产。那句‘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政策里，很明显，尹亦爷爷就是先富起来的那个。只可惜，随着生意越做越多，涉足的行业愈加的繁复。终于，在一次谈跨市合同的时候，尹家被骗了不少钱。乃至于现在分配遗产时，除了那家营业额不怎么样的公司，其余的财产也没剩多少了。

　　不过，尹亦从来不会担心这个问题。反正他是有正当的工作。工资不算高，养活自己倒也足够了。而且他的父亲尹庆明，是T市某大学教授。出什么问题，他总会有办法替儿子解决的。

　　所以，分配遗产那天，他也只是象征性的坐在律师行。律师念遗嘱的时候，他也没怎么听，就恍惚记得，爷爷将公司给了二伯。郊区的一套房子留给了大伯。剩下的财产大部分给了爸爸。还有一个十分陈旧、甚至封口处起毛的暗黄色信封，是特意留给他的。

　　那天晚上，尹亦回到爷爷为庆祝他自己找到工作而买的江景房时，第一件事就是蹿回卧室，打开信封，看里面装的东西。
　　结果只有一张泛黄的纸片。上面模模糊糊有黑墨钢笔抄的一个地址。

　　尹亦有些好奇，不自觉在心里皱了皱眉。然后从抽屉里掏出那个黑色的小盒子。爷爷刚刚过世，他还没来得及打开看里面装了什么。此刻谜底就要揭开，尹亦倒是不怎么慌了。先起身去客厅的饮水机那儿倒了杯凉水。捧在手里，站回卧室的落地玻璃窗前。尹亦低头看了看底下街道的人头攒动。圣诞即将来临，平素没怎么修剪的树枝此刻全都挂上了小巧的彩灯，闪闪烁烁迷人眼睛。

　　他叹一口气，回过身拉开椅子坐下，埋着头，很正式的打开那个黑盒子。里面放了一个方形的黑色小记事本。看样子年代有些久远了，因为现在的记事本封皮，大多不会描一朵兰花上去。

　　他端起杯子抿一口凉水，翻开第一页。里面的字刚劲有力、笔锋犀利，全用的是有些正式的楷体。纯蓝墨水写的，大约是以前比较流行。现在的孩子多用签字笔。一元五毛一只，便宜又方便。

　　垂着脑袋，借着书桌上台灯的明亮光线，仔细看着笔记本里的内容。那是爷爷以前的日记。时间是三十年前。1978年，高考恢复的第二年。

　　十分不解的看着日记本上的日期，尹亦不懂，爷爷为什么要将多年前的日记交给自己，按道理来说，似乎给父亲应该更为妥当。

　　一连往后翻了十几页，内容并不太详细，除了年、月、日、星期和天气，只零星记了些身边的琐事。大都与父亲有关。起初讲了些发生在大伯身上的事，什么知青返乡之类的，总之自己看得并不是很明白。
　　那段历史，严格来讲，于尹亦并不算太遥远，可与现在的一切都大相径庭，相去甚远。从小看着童话书，开着玩具小汽车长大的孩子，哪里还能懂得过去的辛酸与艰苦？

　　最多就是看见与父亲相关的内容时，尹亦稍稍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有些严肃的父亲，三十年前也有年轻气盛的时候。行事嚣张，态度轻狂。

　　翻到二十页时，尹亦只简单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不禁惊奇的瞪大了眼。

　　“1978年 X月X日晴
　　这是我第一次打了庆明，那个傻孩子，居然没有去参加考试！我希望他能在学校里多学些东西，他却顶嘴说要跟我学做生意。唉！只看见表面风光的孩子，他还小，还分不清孰轻孰重。我真后悔自己当初没能好好督促他！……”

　　没有参加考试？
　　尹亦不懂，他的父亲，尹庆明，明明就有参加78年的考试啊！怎么日记上写得竟是没去考场？！难道说……父亲还有另一场考试？

　　他吸口气，颤抖着手翻开了下一页，里面记载着父亲开始跟着爷爷跑生意的事。

　　那些陌生的厂家名字，盈利亏本的天文数字，很突兀地从字里行间跳出来，一下子跃到他眼前。让他吃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自己的爸爸，压根就不会做什么生意，他从来也没进过商场！那年高考，父亲考中了全国不错的师范院校，毕业后成了一名中学老师，三十年的奋斗努力，现在已然成了某大学英文系的教授。
　　根本不是什么商人！

　　手有些抖，尹亦往后一连翻了好几页。

　　“1979年 X月X日阴
　　今天F市下了一场雨。我带着庆明一起去谈茶叶收购合同。我们谈得比较顺利。让我吃惊的是，庆明居然拿出了自己的见解。对方老板一直我夸我养了个有出息的儿子。那笔生意一谈成，只要情况正常，利润又可以翻一番。看来这孩子真的有些天赋！只是，唉！商场中的那些似乎学得太快了点！”

　　79年……
　　尹亦抬起头，表情隐隐有些木然。那年刚好父母结婚。可翻遍了所有与79年相关的文字，爷爷的日记上居然片语未提！

　　于是，他跳过了中间的一些内容，几乎一目十行，飞快浏览着爷爷的日记。找到自己出生那一天的日期。……没有……居然连自己出世的事也一字未提！

　　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爷爷患有臆想症？！

　　尹亦呆了两秒，开始从最后倒着往前翻。
　　前面几页一直空白，直到第八页时，终于有了些内容。简体字，换成了碳素墨水。

　　“1981年四月十六日
　　今天尹家又添了一个孙子，名字用的是之前想的那个，亦。简单明了，掷地有声。……现在看见庆明如此的幸福，我感到很欣慰。当初的决定果然没错！……

　　81年四月十六日，那天是尹亦的生日。
　　这则日记的出现并没能平复他心中惊诧的情绪，反而让尹亦更加疑惑不解。

　　迅速翻到了前面靠中间的一页，上面有着相同的日期，可是记载当天所发生的事却与后面完全不同。

　　怎么会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强压着心中升腾起的丝丝恐惧，尹亦开始一页一页的仔细翻阅，企图从中找到些什么，来解开自己的困惑。
　　几分钟过去了，尹亦如愿以偿的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1981年 X月X日阴
　　今天去了C市，遇见许久未曾见面的老邻居。聊了些往事，期间提到了最近庆明发生的事，伤心之处，难免掉了些眼泪。徐却说还有回旋的余地。我不大相信……听了那些之后，只觉得是前所未闻。”

　　那些？
　　尹亦有些好奇。那些究竟是指哪些。会不会与日记前后内容混乱无逻辑有什么特别的联系？

　　往回翻两页时，男孩子一连愣了好几秒，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严肃的长者，三十年前的日记里，居然记录着这样的内容。

　　“1981年 X月
　　原本不想相信，但实在没有任何办法，庆明躺在医院里，医生说活不过一个月。我寻遍了F市的名医，都说已经病入膏肓。
　　我没法看着庆明年纪轻轻就丧生在医院里，只得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传说上。我跑去C市找老徐，希望他能够帮我回到以前。老徐告诉我，这样做很有可能付出惨痛的代价。可是，还有什么事是比面对爱子死亡还要残酷的？
　　即使是拿我的命去换，我也在所不惜。
　　别人都说今世的孩子是前世来向父母讨债的，本来不怎么相信。但庆明，是否我真的是前世欠了你什么？……”

　　父亲生过那么重的病？甚至随时有可能死掉？
　　尹亦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此刻，更能勾起他兴趣的却是那个关于回到过去的神奇传说。理智告诉他这不过是一种荒诞无稽、毫无根据的谎言，绝对没什么可信度，可潜意识里却很想相信。确切的说，是希望它是真的。

　　接下来日记里又是几页空白。紧接着下一页里夹了一张那个时候的国库券。已经旧得快看不清上面写些什么了。尹亦轻轻移开那张陈旧的国库券，上面有写：

　　“1978年 X年Ｘ月晴
　　庆明终于走进了考场，一切将与从前有所不同。徐说过，这种事情最多只能发生一次。人生重来一次，得到从未有过的同时，必然会失去什么。一切只看自己选择。”

　　真的……可以重新来过？
　　尹亦合上了日记本，靠坐在黑色转椅上，眼里隐隐流露出了兴奋的情绪。
　　不管是不是真的，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要尝试一次。不为别的，只想救回舒晨。那个曾经和他关系最好的朋友。

　　第二天清晨，打电话回公司请假，部门主任不知是加了工资还是受了老板表扬。总之心情很不错，听说尹亦有急事要离开T市，也没怎么细问，立刻口头批准了三天的假期。

　　找到徐姓爷爷并没花多少时间，先前那个暗黄色信封里抄的地址，正是徐的住处所在。那条街有些陈旧。与C市的中心地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尹亦找上门时，巷子口正好有工作人员来帖布告。上面有写：接政府通知，此处将于三个月后予以拆除。
　　他有些庆幸，幸好是在拆迁之前找来。不然C市这么大，仅凭一个原来的地址与模糊的姓氏，怕是再也找不到徐姓爷爷了。

　　此外，说服徐也没花多少时间，严格说起来，那根本称不上什么劝说。一经自己讲明了来意，徐姓爷爷立刻豪爽的点了点头。奇怪的是，提及爷爷因恶性肿瘤去世的事，徐爷爷也只是淡淡的说了句‘是祸终究躲不过’，随后看了尹亦一眼，和蔼的笑了笑。

　　真正需要时间的是，说服自己相信真的可以借由某种法术回到过去。我们姑且称它为神奇的八卦阵。
　　徐称世间万物皆有阴阳之分。相生相克，相辅相成。在特殊的时刻颠倒阴阳之时，可以使得时空扭曲。借此机会，方可越过时间的界限，去未来或是回到过去。

　　站在莫名其妙符阵中央时，徐姓爷爷告诉尹亦，境由心生，心中要紧紧念叨想要回去的确切年代。人的大脑倍加集中一件事时，所放射出的电磁波会与平素有所不同，与古代便相传下来的八卦阴阳相结合，才能打破时间的限制。

　　2003年2003年2003年，尹亦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心里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否变成了神经病患者。相信一本尘封已久的老记事本，相信只见过一次面、连说话都不太利索的老人摆的从未见过的奇阵。单凭信封里墨水笔抄下的地址，只身一人来到了C市。
　　不过为了舒晨，自己宁愿放手一搏。

　　对了，隐约想起舒晨死于2003年11月17日，男孩子心里慌忙开始补充：2003年月11日17日。

　　对了，那一年，父亲正好娶了那个女翻译。之前同妈妈离了婚。仔细想来，似乎很久未见母亲一面了。即使感情不如与父亲来得深厚，但与生俱来斩不断切不了的血缘关系，使得自己蓦地开始想念自己的妈妈，想着若是真能回到过去，定要想方设法留住母亲，不让她出国深造，也好断了那个狐狸精的念想。
　　……狐狸精？！尹亦为自己心中猛地冒出这个词隐隐有些吃惊。原本以为自己并不大介意她的存在，如此看来，终究还是有些介怀的。

　　白色……
　　他的眼睛一直紧闭。却始终感觉前方迷茫了缭绕的烟雾，烟雾的尽头，似乎是光亮、俑长、没有出口的隧道。

　　恍惚间感觉自己在不停前行，踏出的每一步感觉都是轻飘飘，仿若总踩在软绵绵的云朵上，又象一脚踏进了松软的泥潭里。每一步都在往下陷。似乎鞋子上还沾满了黏稠的泥浆，抬脚时总得很用力。

　　大脑仿佛没法再思考，感觉无尽的黑暗就如曲折攀爬的蔓藤逐渐绕住了自己的身体。

　　因为没法思考，尹亦脑海里只隐约出现乐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三个人的名字，不停交替闪现。
　　父亲，母亲。舒晨，父亲，舒晨，母亲，舒晨………母亲…………
　　舒晨。

　　朦朦胧胧中，觉得徐姓爷爷张大了嘴，冲自己叫出了什么，很想仔细去听，很想睁眼认真看看，可惜全身气力已被抽空，意识终于渐渐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