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龙在野》渝辰

4、启程

　　百年未见的乾卦如石子投湖，在龙栖滩溅起了不小的波澜涟漪。
　　距龙君下令不到半个钟头的时间，平日里空荡荡跟个摆设似的二楼会议室里已是座无虚席。
　　身姿曼妙的各色蛟人穿梭在坐席间，为在座众人添置好茶水浆果后，才逐一退出房间，走前不忘将门从外关上，只留两人在门外侍奉。
　　说是会议室，其实空间并不大，只最上方放了一张雕龙御座，坐北朝南，虽然有大半圈椅残缺，扶手上还烙着火烧的痕迹，但仍不掩内里的古朴大气。往下左右两侧各置有两张矮几，每张矮几后面都坐有一人，分别是龙君手下的四大巨妖。
　　与化身白狐充当私人宠物的苏谌不同，在座的这四位无一例外都维持着人身形态，甚至举手投足也跟正常人类别无二致，有的身上还穿着某知名品牌的当季新款，俨然一副时尚潮人的模样。
　　这几人同在龙君手下共事百年，彼此之间早就熟稔非常，此时见龙君尚未到场，便在鲛人退下后，直接略过寒暄，率先一步进入主题。
　　乾卦出世的钟鸣几乎是将整片龙栖滩给震醒了，连持特令在外处理事务的袁裴安都于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当即让同行的周家人催动术法，刻不容缓地从省外送他回来。
　　或许是因为经常与人类打交道，袁裴安的行事风格并不像龙栖滩上的其他妖异一样霸道直接，反而更为世故圆滑。他回到龙栖滩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孙廷褍见了一面，话套话地摸清了这起事件的来龙去脉，之后才掐着点来了二楼会议室。
　　故而还没等龙君和苏谌露面，关于乾卦的事，众人就已经从他这里了解得差不多了。
　　“自请神台设立以来，各路妖神纷沓而至，从未出过一例乾卦，如今竟出在一个没有半点法力的人类手上——”说话的是坐在左上首的年轻女人，她一头及耳短发配上黑色西装，衬得整个人干练利落、英气十足，只是高挑的眉峰平白造出了一股疏离感，合着这似笑非笑的语气，讽刺意味十足，“这怕不是督察司的那些老不死们为了续命，又费尽心思弄出来的一场闹剧吧？”
　　此言一出，四座皆是一静。
　　她说的这件事在座众人都知道，是十多年前发生的。当时请神台还是龙栖滩上的一座亭子，只有过路往来的闲人才会无事进来拜一拜，所求也都是一些杂务琐事，是故所有人都没把这地当回事。直到有一天，某位国家高层官员在南海视察时突发疾病，一度休克，病危通知书也下了三回，眼看是救不活了，才有人提议去请神台求卦，权当碰碰运气，于是他的家人当即就动身去了请神台，不曾想卜出一道风地观，当天这位高官就奇迹般地脱离生命危险，不到两月便可出院调养。经此一事，请神台名声大噪，听到风声的政要权贵纷纷通过各种途径登上龙栖滩，只为求卜一卦。
　　而作为唯一直辖龙栖滩的机构，督察司也是第一次见识到请神台的真正威力，不少人的心思就活泛了起来，其中包括姜家的两位辈分极高的长老。
　　他们瞒着姜家家主与共掌督察司的周家人，和一位政要家的公子合作，在通行手令上做了手脚，利用术法在对方求卦时改了卦象，变出了乾卦，想要以此让龙君答应为他们增续百年寿命的荒唐条件。不过他们最终漏算了乾卦必然上达天听一事，当即便被押送至督察司，最后被判处剔除族籍、监禁终身。
　　虽说在这件事上督察司处理得十分及时，几乎没有在圈内掀起什么风浪，事后的道歉补偿也一样都没落下，但龙栖滩上不少妖类心里并没有就此翻篇，反而让他们对督察司乃至人类越发厌恶。
　　当然，并非所有妖类皆是如此，也有天生就与人亲近，不希望一棍子打翻一群人的，这时就开口道：“铃伽姐姐，你对人类偏见太深了，妖族同样也有不怀好心的，怎么能以偏概全呢？”
　　声音的来处是坐在铃伽斜对面的一位少女，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梳着两个可爱的丸子头，微微一动，风铃花样的发带就跟着晃了晃，杏仁似的眼睛里清澈澄亮，不见一丝杂质，直直望过来的时候，仿佛能够倒映出对方皮囊下最真实的模样。
　　铃伽下意识地错开她的目光，同其余两人一样将视线移到各自面前泛着热气的茶杯上。
　　少女刚一说完，袁裴安也附和道：“且不说花朝所言在不在理，单就一点，督察司里也不全是蠢人，同样的事他们断然不会再做第二次，更不会放任闲杂人等来这里求卦，所以这次的乾卦多半是真的。”
　　见面前两人都是差不多的说辞，铃伽倒不在意这事的真真假假，反而对他们的态度更感兴趣。她看着袁裴安，难得多问了一句：“花朝乃山神精魄所炼，天生就是那种悲天悯人的圣人性子，她向着人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说这话不奇怪，但——你不是向来都看不起人类么？”
　　尽管袁裴安在上层社会混得风生水起，但铃伽等人都心知肚明，在龙栖滩上，除了龙君与花朝，没有任何妖族会对人类抱有善意——袁裴安自然也不例外。
　　铃伽还依稀记得，当初改卦一事事发后，苏谌第一时间就将那三人拿下，拘在了水族馆底层的杂物间里，当天督察司来要人时，袁裴安出面直言要按龙栖滩的规矩就地格杀，丝毫不讲半点情分，最后还是龙君发话交给督察司处理，他才不得不妥协放人。
　　而就是这样的袁裴安，此时却罕见地替人类分辩了几句，这让铃伽在讶异之余，突然生出一种“世界上的每个角落都不可避免地被人类蚕食殆尽”的荒谬感。
　　好在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就被袁裴安接下来的话给打消了。他说：“龙君既然唤我们前来，那乾卦必不可能出错。你若非要拿十多年前的事往这上面套，咬定这是人类的又一次诡计，那你是在质疑天道，还是在质疑龙君？”
　　铃伽哑然。
　　正在两人争论的当口，会议室的大门再度开启，一身纯白华服的玄御缓步走来，在场的以袁裴安为首的四妖纷纷离座躬身，神色恭敬，口中不约而同地唤道：“龙君。”
　　玄御淡淡地应了一声，径直在最上方的御座坐下。肩头的白狐顺着一旁的扶手跳到他膝上，团成一团，晶蓝的双眸惬意地眯起，不时扫过下面正襟危坐的几人，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苏谌的这副模样铃伽等人早已司空见惯，当下也只是例行在心里暗损一句“狐假龙威的臭狐狸”，便将心思转到了正事上面。
　　袁裴安率先道：“听闻乾卦降世，若依天道，当不可拒。我等在此待命，恭请龙君示下。”
　　他一说完，其余三人纷纷应和。
　　纵使于这件事上他们之间尚有争议，但在面对玄御时，无一例外都秉持着“龙君说什么就做什么”的行事准则，哪怕玄御即刻让他们去砸了督察司，他们也绝无二话，甚至还有几分不可言说的期待。
　　然而玄御并不知道他们这些暗地里的小心思，他掌心轻抚着苏谌背上柔顺的毛发，不久后开口道：“此行我将亲自前往，随行的仅苏谌、谢淳二人即可，余下的皆坐镇此地。”
　　苏谌是玄御的贴身近侍，是在场所有妖类中最早跟随玄御的千年大妖，日日侍奉玄御左右；而谢淳原身乃是一只金毛巨虎，对如今的玄御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出行坐骑，被钦点随行也是情理之中。
　　但铃伽等人都很清楚，自龙栖滩建成那天起，玄御就再也没有迈出这里一步，以往无论谁卜出了卦象，统统都是交给苏谌与袁裴安处理，而现在玄御却做出这样的决定，实在是令他们匪夷所思。
　　连袁裴安都没想到玄御竟是要亲自前去，连忙劝道：“孙廷褍只说救人，但黔省那边究竟是什么情况，现下还无从得知，龙君万不可以身涉险！”
　　事关龙君安危，一直没吭声的谢淳也忍不住道：“既然是乾卦，那想必不易达成，龙君若是就此前去，恐生异变。不如将此事交与我们，虽然能力有限，但在督察司的禁制之下会更方便活动。”
　　谈及禁制二字，在场众人皆是神色一凛，齐齐往上方看去。
　　督察司对龙栖滩上的一切妖类都下了不同的禁制，以强制佩戴在身上的法器来控制他们自身的妖力，妖力越强，则束缚越大，像玄御这样的凌驾于万妖之上的存在，在法器约束下就已经和凡人相差无几了。
　　若是搁在平时，是无人敢提起这处被每个妖类视作奇耻大辱的隐痛的，哪怕是眼下事态紧张，也只有谢淳这种直来直去的性子才会毫不避讳地说出这番话，没有半点将会触怒龙颜的自觉。
　　这虎子真是傻到没救了。
　　袁裴安和苏谌同时在心里叹了口气，前者索性调整了视线，开始欣赏起墙上的山水壁画，后者则直接将尾巴拉过来盖在眼睛上，不忍再继续看下去。
　　只剩下谢淳一人硬着头皮顶着玄御投来的视线，后知后觉才醒悟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他们跟随龙君不过百年光阴，就已经对督察司所下的禁制深恶痛绝，更何况是自始至终都在督察司监管之下的龙君呢？
　　谢淳不敢明目张胆地避开玄御的目光，只能暗自懊恼，硬朗的面容上渐渐涨红。
　　最后还是花朝出声解救了他：“大家都是心系龙君的安危，花朝也想知道，为什么龙君此次执意要亲自前往？”
　　玄御看了看她，指尖在狐狸的下颌刮了下，语气淡淡道：“乾卦天定，凡人与妖皆不能解。”
　　花朝突然领悟到个中含义，眨了眨眼说：“该不会……乾卦之所以百年难遇，是因为必须要由龙君亲自来实现？”
　　凡人与妖皆不能解，唯有神明可破。
　　这就能够解释为什么迄今为止请神台都没有出过一起乾卦，为什么玄御所说的遵循天意便是要离开南海、亲去黔省。
　　为了求证这一说法，不敢贸然直视龙君的众人只好将视线都集中在苏谌身上。
　　苏谌跟随玄御多年，早知其中玄机，当下便点了点头，道：“乾卦为天，飞龙在天，是为龙君解卦。”
　　——果真如此。
　　想通了这一层后，谁都再也说不出劝阻的话，只暗暗将这蛮不讲理的天道拉出来遛了一圈，面上倒是默认了玄御之前的安排。
　　只有一人除外。
　　铃伽从听见“黔省”一词起就陷入了沉默，直到玄御离座时，她才像是突然回过神来，起身请求道：“不知龙君此行可否让我随侍左右？我出生黔省山区，对那里的地形环境再熟悉不过，应当能派上用场。”
　　她句句说得都不过分，语气也异常平静，但一对上玄御的目光，心底的惶然就跟藤蔓似的从各个角落探出头来，任凭她用尽力气也压不下分毫。
　　好在玄御只看了她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在离开会议室之前留下一句：“那里是你的来处，你想回去便可回去。”
　　铃伽听后脸上并没有露出想象中欣喜的神情，她微微低头，碎发遮住了她的半边面容，只能看见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谢过龙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