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龙在野》渝辰

3、请神

　　这一句话如同平地惊雷，将沉浸在这抹世间少有的美色中的几人全部惊醒，倏然紧缩的瞳孔深处都还残留着一丝惊艳。
　　饶是老练如孙廷褍也没有想到对方行事竟然如此狠绝，甚至不给一个辩解的机会，就自顾自地给他们下了一封“判决书”。
　　而且看样子还是那种即刻执行、绝不接受任何上诉的霸王法令。
　　在场的三人显然被这句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寒意的话吓得不轻，除了自少年出现后就一直闭口不言，努力降低存在感的看门人外，其余的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到了唯一还算镇静的孙廷褍身上。
　　孙廷褍虽然对龙栖滩上的一切都心怀敬畏，但他始终还是个身居高位多年的掌权者，再加上手下特殊事件调查组从事灵异志怪调查的缘故，他跟这些非人类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并不会被这一两句似是而非的恐吓给轻易震住。
　　“请这位……小同志见谅，我并非有意冒犯，只是人命关天、事急从权，”他一边说着，一边开门下车，顺手将贴在车窗上的手令揭了下来，连同自己的身份证件一起递到少年眼前，“希望小同志能够看在姜家的面子上，通融一下。”
　　他这一番话说得和颜悦色，又将督察司这尊大佛搬出来，本想着软硬兼施之下，对方必然不会再继续为难下去。
　　谁知少年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一眼那张还泛着微光的手令，脸上笑容丝毫未改：“姜家算个什么东西，凭一张废纸就想号令吾等，未免太过嚣张。”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就连之前作壁上观的看门人都被激出了一丝身为姜家人的血性，脱口怒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少年似是被逗乐了，一边笑着一边无奈地摇了摇头，“姜家后生竟然这么沉不住气，真是代代不如前。你不妨问问这位孙局长，我的话可有半句不对？”
　　闻言，年轻的看门人下意识地看向孙廷褍，希望能从他的嘴里听到一句铿锵有力的辩驳，但最终只得到对方的一声叹息。
　　别人或许不了解，但孙廷褍却是再清楚不过。当时姜家家主亲自签下手令给他的时候就说过，姜家的手令在别处可能会有大作用，但到了龙栖滩上最多只能当个敲门砖，只要这扇门一开，那这张手令便形同废纸了。
　　他之前还对这话半信半疑，如今算是真的见识到了——连御前督察司都不放在眼里，龙栖滩的地位恐怕比他想象中更加超然。
　　面对这样一种超脱俗世法则的存在，孙廷褍深知权势和财富都毫无用武之地。他早已过了热血上头的年纪，比起捍卫所谓的家族荣誉、不值钱的脸面，还有更多更为沉重的存在。
　　故而孙廷褍在默认了少年的说辞后，没有任何犹豫地收起手令，也彻底打消之前试探施压的愚蠢念头，放下身段诚恳道：“小同志误会了，我绝对没有要以此号令诸位的意思。只是我听说凡是持这手令来龙栖滩的人，都有卜卦一求的机会，小同志既然开了这扇门，说是机缘巧合也好，说是我不到黄河心不死也罢，于情于理，都好歹让我尽一尽心力吧。”
　　他说到最后，心中不免生出一股怅然——时至今日，面对这些未知的、怪力乱神的东西，人类终究还是得依靠所谓的神明么？
　　不知少年是不是看出了他穷途末路下的无助，这回竟然没有一口否决，而是难得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最后眉眼一弯，一脚跨出门槛，单手虚抬做了个“请”的姿势：“既已来了，那便带你去请神台一求罢。”
　　话音一落，他也不管孙廷褍等人是什么反应，率先一步往前区水族馆的方向走去，直到只远远地留下一道背影，其他人才后知后觉地匆匆跟上。
　　大概是先前“吸□□气”和“准备遗言”给人留下的阴影过大，一路上谁都不敢跟这位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昳丽少年搭话，以致于当少年发话让无关人等留在原地时，孙廷褍才知道原来请神台在前区的这座只在周末才向外开放的水族馆内部。
　　关于请神台的来历，孙廷褍也是一知半解。在他出任国安局副局长一职之前，龙栖滩的“南海神庙”之称就已经在业内流传开来了，据说只要拿着督察司的手令到龙栖滩，就能上一次请神台，以问卦的形式来请求神明实现自己的心愿。
　　当然卦象也分三六九等，并非所有都能上达天听，甚至有的卦象还代表着惩处，是故跃跃欲试的人很多，而真正能拿着督察司的手令来此卜卦的人寥寥无几。但一旦来者求出了乾卦，那无论许下什么愿望都一定会被“神明”实现。
　　对孙廷褍来说，请神一事听起来玄之又玄，没有一点可操作性，若非这位白发少年半道阻了他的路，他是绝不会考虑这个下下策的。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最终还是不得不站在请神台前，将一切的抉择都交给天意。
　　请神台位于水族馆最底层，在一间不起眼的小房间里，摆设都十分简单，只有一张看上去很有年头的红木桌，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三枚铜钱，其下仅安置了一座蒲团，连传统的香炉、烛火都没有，和想象中的神庙相去甚远。
　　领他来的少年在推开门后，只说：“请神台在此，你自便吧。”
　　说完便要转身离去。
　　“等等，”孙廷褍急忙喊住他，“如果……如果摇出了卦象，该找谁解卦？”
　　“很可惜，我们这里没人会解卦，”少年轻轻一笑，在孙廷褍不解的目光中伸出一截指尖，往天上指了一指，“你只要卜出卦象，自然就会知道答案了。”
　　这一番话说得隐晦，令孙廷褍百思不得其解，但当他跪坐在蒲团上，潜心默念所求之事，将三枚铜钱最后一次从掌心扔下后，他才明白少年之前话中的真实含义。
　　三枚铜钱几乎同时从半空落下，在蒲团前那块狭小的空地上摆成了一道罕见的乾卦，孙廷褍还没来得及惊喜，一阵钟鸣在他头顶轰然炸响，随后向四周层层荡开，仿佛响彻了整片南海上空。
　　——也传到了龙栖滩上所有人类与非人类的耳里。

　　龙栖滩酒楼顶层
　　阵阵钟鸣持续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自第一声响起，就将正靠在温泉池壁上浅眠的人唤醒了。
　　氤氲的雾气肆意弥漫在偌大的内室中，像是给屋内的一切都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也遮挡住了他浸在泉水中的身躯，远远地只能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苏谌？”他的声音异常清冷，没有半点被吵醒的倦怠，“这是谁的乾卦？”
　　话音刚落，原本空无一人的外室突然多出了一道身影，正是刚送孙廷安去往请神台的白发少年。
　　“禀龙君，是国安局的孙副局，”此时的苏谌收起了之前那副言笑晏晏的模样，神色中多了几分敬畏，“他带着姜家手令前来，欲请龙君出手救人。”
　　“救谁？”
　　“国安局下特调组一行。”
　　苏谌答完，内室中久久没有回应，直到有轻微的水声传来，他才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取下妖仆细细薰染好的长袍及外衫，在一旁静候着内室那位出来。
　　内室与外室虽为一体，但雾气却被术法尽数禁锢在内室中，那道影影绰绰的轮廓在一片通明的外室里渐渐显露出来。
　　无论是在备受天道眷顾的人类里，还是在以美艳绝色闻名的妖异中，龙君玄御都是无可比拟的存在。
　　作为世上唯一一只非妖近神的真龙，他的人身不似其他妖类带着挥之不去的妖气，反而是承袭了上古神族的神圣和威严，周身内外不沾染一丝人间的烟火气，若非那双黄金竖瞳过于显眼，俨然如同传说中的神明降世。
　　纵然是一个眼神就足以勾人心魄的苏谌，在最初窥见龙君真颜时，也不免自惭形秽。
　　——妖可肖人，人难肖神。
　　哪怕是到了现在，这道天堑也没有被数千年的岁月填平，每每到了龙君跟前，苏谌都会下意识收起原身骨子里带着的那股媚色，眉眼间的妖冶尽数褪去，甚至耳濡目染地带上了几分肃穆。
　　他如同往常一样仔细侍奉着玄御更衣，将衣上的每一处褶皱都轻轻抚平，末了从袖中拿出一把檀木梳，顺着柔顺得仿若丝绸的长发梳下，将被泉水沾湿的发梢一一打理好。
　　等到这一系列工作做完，玄御才似是满意地掀起眼皮往镜中看了一眼，也不多言，只从广袖边缘探出手来，苏谌便闻音知意，当即化作一只形态娇小的白色狐狸，用额头在那只莹白如玉的手上蹭了蹭，随后跃上肩头，乖巧地趴伏在人颈侧，不时撒娇似的呜咽两声。
　　这时钟声已停，玄御也站起身来，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搔挠着肩上狐狸的耳廓，之后像是才想起有人卜出了乾卦这事，漫不经心道：“既然出了百年不见的乾卦，那他所求之事皆可应允。”
　　苏谌却道：“可情况不明，龙君怎能贸然前行？”
　　“所谓卜卦乃是天道之选，”玄御缓步走到门前，广袖一拂，大门即开，“既是天道的意思，我岂有不从之理？”
　　“传令下去，乾卦已出，众妖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