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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雷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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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只怪物挺着胸口的大洞缓缓倒下,身躯抽搐了几下后便再无动静。
玄御松开弓把,金弓又化为小粒光团悬浮在半空中。他摊开左手,掌心已是皮肉绽开、血肉模糊,淌出来的血早被热气蒸干,只留下几道暗红色的痕迹。
自千年前姚时晴身亡后,在督察司和龙栖滩众妖的层层保护下,玄御再没有身陷险境的机会,也再没有碰过那柄金弓。
如今掌心被禁制灼伤,又疼又麻,他的心里却难得地生出一丝痛快来。
他突然想到,他本该就是这样自由肆意、无拘无束的。
玄御正看着手心的伤痕出神,忽然从旁边伸出一只手,径直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过去。
“还好没有伤到骨头,”秦樾小心翼翼地扒开他的手指,仔细检查了一番伤势后,从兜里掏出一粒白丸,捏碎成粉后抹在伤口上,“没带酒精过来,只能用这个先凑合一下。”
说着,他又拿出一卷绷带,将玄御两只手掌都包扎好后,才抬头冲玄御一笑:“一时情急,唐突龙君了。”
他说是心急而为,但在涂药粉的时候动作却很轻很慢。尽管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一条腿上,他替玄御包扎的手却异常地稳。
按理说,处理伤口这种小事让苏谌来办就行,甚至都不需要旁人开口,但是秦樾比他更快一步,明明自己身上的伤比玄御要严重得多,却像是见不得玄御受苦似的,两三下就替人包扎妥当了。
一旁刚摸出灵丹的苏谌:“……”
自从进了这个法阵之后,这两个人类行事真是越来越教他捉摸不透了。
玄御脸上仍旧没有其他多余的神情,他默然地看着被白布层层包裹的双手,再抬头对上秦樾那双微微上弯的眼睛,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倒是秦樾又开口道:“现在阵法已破,我们应该是能从这里出去了。”
江北闻言往身后看了看:“雾好像散得差不多了,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尽早出去吧。”
说着,他费力地撑起身子,强忍着腹部的疼痛,试图站起来。
而另一边,苏谌正看着倒在地上的怪物尸体出神,神情颇为凝重。
玄御察觉到他的不对劲,道:“怎么?”
苏谌想到方才嗅到的那股气味,虽未查证,但依他看是八九不离十了:“龙君,若我没想错,这三只怪物的真身是……是人类。”
秦樾和江北听到后齐齐一愣。
这模样可怖、形如野兽的怪物竟然是人类?!
玄御抬手的动作顿了下,旋即无比自然地理好袖口,语气平淡道:“无妨。”
他不着急,苏谌却急了,但始终还是顾忌到有外人在,声音急切却压得很低:“龙君但凡伤到人类,天道绝不会罢休。说不准还会跟之前一样……那可如何是好?”
早知道他当时就应该拦住龙君,换自己去对付这些怪物,哪怕是破了禁制也不打紧。
玄御没应声,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蜷起,在碰到掌心的绷带后又一下松开了。他又再一次说道:“无妨。”
苏谌:“可龙君——”
他还想再劝说几句,却被秦樾一个噤声的手势打断了。
“等等,”秦樾凝神听了一会儿,“你们……有没有听见雷声?”
江北茫然:“雷声?”
周围安静得连一声虫鸣都没有,哪来的雷声?
苏谌脸色大变,顾不得其他,当即拔腿奔向站在不远处的玄御。
“轰隆——!”
一道闪着电光的落雷穿透山壁,从天而降,毫不留情地劈在了玄御身上。
天雷威力非凡,甫一触地便震起半人高的尘土,雷电将气流和砂石灰屑卷成一团,像是平地掀起了一阵风暴,随着“砰”的一声炸响,如狂潮般向四周荡开。
苏谌还未靠近,便被雷压击飞出去,将洞壁砸了个凹坑,碎石登时哗哗地堆了一地。
“苏谌!”
眼看无数砂石裹挟着罡风飞射而来,秦樾再顾不得其他,从还在发愣的江北手里夺过串珠,往腰腹的伤口上一擦,沾了鲜血后,绕回手上紧紧捏住,快速而急促地喊了句:“起!”
话音刚落,一面暗红的盾墙拔地而起,立在他们面前,及时地挡下了碎石砂屑,但仍是抵不过天雷的威力,被强劲的气压削去了半壁。
秦樾半跪在盾墙后面,捏着串珠的手上骨节泛白。随着一粒玛瑙圆珠碎成齑粉,消散在风中,他缓缓咽下了涌上喉咙的一口热血。
而独自承受雷击的玄御更是痛苦不堪。
这道天雷并没有直接击碎他的肉身,而是从天灵盖刺入,勾住他寄托在人身上的魂魄,一下又一下地鞭挞,不留一点痕迹,却比落在身上更为难捱。
“呃……啊……”
三道天雷接连降下,玄御紧咬牙关,箍着上臂的手掌不由得攥紧,指尖险些掐进肉里,却还是免不了从唇边溢出零碎的呻吟。
汗珠从他的额头接连滑落,沾湿了鬓发和衣领,他的眼神逐渐由冷漠变成狂躁,金色的双眸迸出夺目的光芒,给人一种骇然之感。
——如一只发怒的金龙,正在向世间宣泄自己的满腔怒火。
“轰——”
排山倒海而来的龙威令方圆百里内的生灵都不得不跪倒拜服,不光是秦樾和江北,就连身怀千年修为的苏谌,都被这股威压压得直不起身来,只能跪伏在地,费力地喘息着。
“龙……龙君……”苏谌勉强说出一句话,“危险……你们别、别靠近……龙……君……”
他说完这句已是耗费了不少气力,只得先闭上嘴,紧紧地盯着那处雷光大盛的地方。
天雷是对违逆天道的生灵降下的神罚,无论是妖魅精怪还是凡人草木,挨上一击都有可能当场魂飞魄散,更何况是三次雷罚。
秦樾离玄御最近,每一道天雷降下,都在他的眼里炸出一团电光,而玄御的身影被裹在电光之中,痛苦而又扭曲。
秦樾的心脏像是被谁一把攥住,疼痛从心尖蔓延到四肢百骸,令他喘不上气来,恍惚间他看见玄御抬头对他露出一个苍凉的笑容,纯白的衣袍上被鲜血染成一道又一道刺目的红色。
玄御朝着他的方向迈出一步,身形一晃,倏然倒下,露出背上数十道血淋淋的伤痕。
“龙君……玄御……”
掌心的刺痛唤回了秦樾的神智,他猛地抬头看去,雷光已收成手腕粗的一束,随着“轰隆”的一声,在玄御周围炸开,化作星点碎尘,落进泥土中消散无影。
玄御踉跄了两步,双腿一软,眼看就要摔下去,最后却意外地落入了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
秦樾半跪在地,温热的手心贴着玄御的肩头,将他稳稳地接下,搂在怀里。
此时龙威早已散去,玄御为扛下雷罚耗费了不少心神,只掀起眼皮看了秦樾一眼,似是认出他的模样后,才阖眸睡去。
见玄御还有呼吸,秦樾提着的一颗心才缓缓落了地。
看着怀中人苍白的脸色,秦樾心想,大概也只有玄御这样被天道选中的金龙,才能硬生生扛住三道雷击,从雷劫中生还。
若是换成别人,恐怕现在只剩一具尸体了。
苏谌一从石头堆里翻出来就赶到了玄御身边,伸手贴在玄御额间,用灵识探查一番后,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还好,只是精力透支,没什么大碍。”
秦樾听他的语气好似很有经验,不由得问:“以前也有过这种事?”
“很久以前有过一次。”苏谌答道。
他这才发现面前这个大胆的人类正抱着龙君,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说:“龙君便由我来照顾吧。”
他深知玄御向来都不喜别人碰触,洁癖得不行,如果醒来发现自己竟然靠在一个“陌生”人类的怀中,必定会心生不悦、大发雷霆。
于是,苏谌以“你还有伤在身”为由,顺理成章地将玄御接过来,再小心地安置在随身带着的貂绒毯上。
秦樾忽然回想起自己在雷光中看见的那一幕血色,连忙往玄御的后背看去,入眼的却是一片雪白,别说伤痕,连泥污都不曾有过。
那抹苍凉的笑容和满身的血痕仿佛只是秦樾的一场幻觉。
或许是太过疲惫,玄御睡得很沉,苏谌不敢惊动他,只得和秦樾、江北待在一处,研究这三只怪物的真实身份和来历。
秦樾和江北身上的伤口都已做过止血和包扎处理,江北因为伤及内脏不便移动,前去检查尸体的只有秦樾和苏谌二人。
自他们从阵法里脱离出来,洞窟内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杂草丛生,白骨成堆。
三具身披黑鳞的尸首在这样的场景中尤为显眼。
苏谌率先将一具趴伏的尸体翻过来,此时没有了那双怪异的血红竖瞳,面前这张略显清秀的人脸更好辨认。他大致端详了一番,将这具尸身的年龄初步定在十八九岁。
尸体除了脸庞外,身上的其余部位都被黑色的鳞片覆盖,从下到上,一直蔓延到耳侧,连原本细长、不堪一折的脖颈也被黑鳞包裹得十分坚厚。
苏谌拉起尸首的手看了看,发现这三只怪物的四肢都非常壮硕,比一般人的要大两三倍左右,手指又长又尖,指尖似爪,锋利如刀,尖端微微向内弯曲,形状有些像一种空中猛禽的勾爪。
身如人形,皮似蛇鳞,指同鹰爪……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苏谌一时间也辨认不出这到底是什么物种。
一旁的秦樾突然道:“你之前说它们是人类?确定吗?”
苏谌摇了摇头:“先前我只是推测而已,但是雷罚一至,便证明了它们确实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秦樾皱眉:“雷罚?”
既然被秦樾等人亲眼看见了,苏谌也不打算做无谓的隐瞒。但他没有直接说明,而是问:“龙君乃天下妖族之主,灵力强大可比肩神明,你认为区区人类是靠什么才困住龙君的?”
他所说的,也是秦樾一直以来都想不通的一个问题。
自古以来,飞龙一族都是被世人尊为神袛的存在,就连古代的帝王都要自命为真龙天子,以昭君权神授,令天下百姓拜服。然而,化形为人的真龙玄御却被督察司的禁制所约束,不仅常年不出龙栖滩,身上更是半点法力都没有。
明明世间万物皆不是他的对手,他却甘于屈居人类之下。
这实在是令人费解。
秦樾问:“为什么?”
“因为天道。”
苏谌往后看了一眼,接着说:“天道不许龙君伤害人类,但凡龙君伤了一人性命,天道便会降下一道雷罚,以示惩戒。同样,在天道的干预下,龙君不会有任何性命之忧。”
“所以,”苏谌指了指面前的尸体,道,“既然雷罚降下,这三只怪物必然都是人类。”
他的话头已经拐到了正事上,但秦樾的思绪却还停留在他的前一句话上,秦樾说:“你的意思是,就算是遭遇了天雷,龙君的身体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自然。”
秦樾眉头一松,算是彻底放心了。
苏谌忽然从中品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滋味,狐疑道:“你不关心这三只怪物,反而去关心龙君做什么?”
秦樾道:“龙君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关心他也是情理之中,总不能做那些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他态度坦坦荡荡,倒让苏谌不好再说什么,只道:“这样最好,你要知道,龙君虽受天道约束,但我等却非如此。你若是想对龙君不利,必先死在我的手下。”
他说这番话时神色不变,但语气森然,令人不寒而栗。
秦樾被这股突然而来的杀意震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妖有重情重义之辈,人自然也有,不是吗?”
苏谌没有回答,他盯着面前这个浑身血污却笑得风轻云淡的男人看了好一会儿,才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两人说话间,又将这三具尸体翻看了一遍,没有再得到其他有用的线索。
就在他们准备折返时,秦樾目光一动,凑过去认真地端详起其中一具尸身的胸口。
玄御用弓射出的金光穿透怪物的躯体,在胸口留下了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暗红的血液从中流出,有两三点溅到了怪物的脸颊上,竟在白净的肌肤上灼出小块小块的孔坑。
——像是被什么物质给腐蚀了一样。
秦樾几乎是在看清这些痕迹后就确定了一件事:这些怪物体内的血液具有极强的腐蚀性。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想,一具具的尸身上开始响起“滋滋”的声音,每一处被玄御射伤的伤口逐渐连成一片烂肉,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向周围蔓延。
伴随着呛人的焦臭味,在半分钟不到的时间内,三具完好的尸体被腐蚀成一滩黑水,无论是柔嫩的人脸,还是坚不可摧的鳞甲,转眼间都融为一体,慢慢地渗进这片荒芜的土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