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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   “到此为止。”
      一声呼哨打破了我们之间凝滞的战意,萧末回收回唇边的叶片,意味不明地一笑。
      “不自量力!”紫风轻嗤一声,轻蔑至极。
      没有再应些什么,我又变回了那个一贯平静的自己,沉默着离去。
      作为江湖第一的杀手门派,鬼门只接最高等的任务,鬼门令百两起价,按黑,红,白三级价值由高至低排列。鬼门不养闲人,三杀的规矩是一年内没有完成两千五百两价值的任务,或者任务失败超过三次者,格杀勿论,而任务完成排名前十者则有特殊的奖赏。
      我的头一个任务是白令,对象是赤蛇门一个叫唐宗的人。
      三流的门派,没听说过的人名。
      我花了五日的功夫打探,确认,然后在一个飘着小雨的夜晚潜进了赤蛇门。
      唐宗是个眉目浅淡的青年,作为赤蛇门年轻一辈中的大师兄,颇受掌门倚重,与雪庆帮帮主独女燕独玉缔结了婚约,此时正无知无觉地在床上熟睡着。
      没费什么功夫,也没有什么犹豫,我破开窗锁,用利刃撕裂了他的喉咙。
      鲜血划过一道暗沉的弧线,溅落在地上,犹如窗外的雨。
      青年在雨夜中沉眠,也将永远地沉眠下去。
      我回到住处,冷静地清洗了沾上血迹的黑色衣袍和收割了生命的短刃,无声地坐在桌旁。
      屋内有过客,窗边地面处有雨水浸湿的痕迹,桌上冰冷的酒壶下压着一小片白纸,在刚刚点起,火光不定的油灯下摇曳出参差蜿蜒的黑色魅影。
      纸上是一个有点奇怪的锥形,简单几笔勾勒出一个中间一竖的倒三角符。
      我知道,这便是我以后在鬼门当中的记号了。
      在鬼门令上留下那个符号的一刹那,我突然觉得它很像此时此刻割裂着它的那把白刃,这个认知让我莫名有了一股反胃的感觉。
      我重新冲洗了剑刀,将纸片丢入烛火中,看着它壮烈的被蚕食殆尽。
      和衣躺在床上,听着外面淅沥沥不停的雨声,我的心里却出奇得平静。
      没有厌恶,没有后怕,没有自责,当然更没有内疚。
      没有任何蓄意杀完人后应有的情绪。
      若要说的话,反而有一丝解脱,就好像饥渴了很久的野兽微微尝到了血的甜头,放松而疲倦。
      这一夜,我难得睡得十分不错,没有纷扰不息的噩梦,也没有不能入眠的空洞与麻木。
      当天光初露之时,我从睡梦中睁开眼,听着窗外渐渐喧嚣起的热闹叫卖声,熟悉的焦躁和沉重感才渐渐回笼。
      接下来的数月便在不甚光彩的忙碌中度过,我徘徊于不认识名字的白令之间,没有碰黑令的打算,也鲜少接红令,很快便凑到了一千九百两的数目,一千两作为酬劳,一分未动被我存入了钱庄内。
      之后取了两个白令,路途遥远,我没有立刻动身,短暂地彻底闲了下来。
      人一得空难免想得便多,我第三十八回地摊开信纸,执起笔后却又第三十八回地落不了一个字。
      师傅……会如何呢?
      震怒?伤心?失望?
      我该如何用笨拙而苍白的文字,去解释我残忍而狠毒的暴行呢?
      告诉他我无意背叛师门?加入鬼门是不得已而为?
      那要如何解释我对无辜的人痛下杀手却又无动于衷?
      诚恳地致歉说对不起师傅我错了?
      然后呢?
      那么多的人命我用什么偿还?
      未来的杀孽又要如何停止?
      “咕噜”,“咕噜”。
      熟悉的古怪叫声将我从理不清的思绪中拉扯出来,灰不溜丢的小鸟东倒西歪地从窗缝中挤了进来,圆润的身躯出乎意料得柔软,一身揉着蜜味的辛辣酒气瞬间在房里弥漫了开来。
      这次的信笺用大红色绸制囊袋包裹,上面用银色丝线细致地绣了一只圆滚滚的小鸟,惟妙惟肖,格外神似面前眯缝着眼,醉醺醺沐浴在阳光中的小家伙。
      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信中是简简单单一句诗词,怀揣满满的幽怨。
      我忍着笑意,收好信,回头慢悠悠地踱到房门前,一开门,果然就瞧见某人一脸哀哀怨怨地伫在那里,俊逸的脸上一双飞扬的眉毛极不协调地微微皱起,总是神采奕奕的双眼幽幽地凝视着我,那诡异的神色让我忍不住别开了视线。
      “左右候不到你,无法,只得我自己来找你了。”
      “……来就来,带这么大一份厚礼做什么?”我指了指刚进门就被粗鲁地摔在墙角昏迷不醒的黑衣人。
      “出门会友,空手而至,总是不成体统。”易炎耸了耸肩,非常不客气地撩开袍子坐在桌前,把手中拎着的一大坛酒重重地掼到桌上,潇潇洒洒地右腿往椅子上一翘,咧嘴而笑道:
      “来来来,我这次特意寻来了西北荒原里一个部族酿制超过一百二十年的蜜酿,烈得很,绝对可以把你灌醉!”
      “呵,每回都这么说,你哪次成功过?” 我微微挑眉,也落了座。
      一根指头把寻着酒气歪歪扭扭冲过来的小灰鸟弹开,他满上两大杯酒,从怀里又掏出一个油纸包,隔着封皮也能闻到那浅淡悠长的梨花清香。
      “去去去,都醉成这样了还想偷喝……喏,特意为你捎带的老陈家桂花糕,闻起来倒是挺香,但味道也真的是淡。”边打开纸包,边摇头晃脑扔了一块到嘴里,他咕哝道。
      “嫌淡你倒是别吃啊。”
      我一口喝干杯中酒,感受着从舌尖一路侵略到胃部的霸道劲头,自顾自又倒了一杯。
      “淡有淡的滋味,若是单独吃难免缺了些甜蜜,但配这酒却是正好。不过我就不懂了,你寻常饮食口味如此清淡,怎的偏偏如此好酒?还越是烈的酒越是欢喜?”
      “谁知道呢。”
      “怪人一个。”
      “呵,连自家传信之鸟都是异类的人有脸面说我?”
      “说到这儿,我令牌都让葫芦给你了,怎的不来找我?回了个‘等着’便了无音讯,我墓碑都给你刻了好几种了。”
      “……你现在又是个什么身份?幽冥堡那地方的令牌你怎会有?”
      “我现在是那里的地支分堂副堂主,具体这个中情况嘛,要从我在荆罗镇遇到了一位恬静美好,清丽脱俗的女子说起……”
      我话题转得生硬,他也没反应,转而说起了他的又一桩奇事,话匣子一打开便止不住,偏偏说得十分有趣,总轻易叫人听得入迷。
      或许他发觉了,只是不明说而已,毕竟他总是有分寸的。
      不愿意说的,便不问,交情才得以长长久久。
      记得初见的时候,他不请自来地在吵嚷的逼仄客栈里落坐在我对面,当时还不是这副面孔,而是尖嘴猴腮,精于算计的商人模样,身上一股子香料混着发霉棉絮的味道。
      “哟,姑娘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喝闷酒哪?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巧不巧,在下易炎(言),这酒一喝啊,那可是什么话都往外漏的,不如作陪一二?”
      拒绝的话在我看到那双十分磊落率直的眼睛时没能说出口,鬼使神差地便默许了这么一个酒友,在成群结队的食客中,刹那间便不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了。
      一言剑,易炎。
      我是有听说过的。
      据说他的剑很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据说他擅长易容,所有跟他交过手的人之中,没有一个见到的是同一副面孔。
      他跟很多人打过交道,但没有人知道他究竟长什么模样,性格如何,喜好什么。
      他跟我说他爱美酒,爱美食,爱美人,更爱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我信吗?
      或许吧,但其实信不信也没那么重要。
      他有很多故事,说得也有趣,我便听着,临走时他似乎格外高兴,送了我一只相思鸟。
      寻常人传信会用信鸽,但更加注重机密的信笺传递则大多选择相思鸟。
      相思鸟痴情且专情,分开再远也能找到彼此。
      这种鸟儿一生只认一主,只需要喂一滴血,这只鸟便会跟随一个人一生,直到死亡。
      需要传信时,一只相思鸟会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伴侣身边,把信笺传给伴侣的主人,而且相思鸟飞行极快,身材瘦小,几乎不可能追踪。
      大师兄曾想要买一对跟鹤门兰师姐方便传递消息,但直到现在都没攒下足够的银两。
      我收下了馈赠,但回到住处便把他放了,没有认主。
      萍水相逢而已,何必深交?
      谁知第二天,床头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只灰扑扑胖得找不见腿的不知名鸟类,带来了一封本以为是过客的人的信笺——
      葫芦为名,又蠢又丑。赏顿酒吃,可否可否?
      名叫葫芦的鸟很配合地用短喙啄了啄酒壶,歪头紧紧盯着我。
      这孽缘,便结下了。
      ……
      “你把鬼门监视我的三杀弄晕了是想做什么?”我问道。
      “我找你吃个酒,还要被人监视,如何能够痛快?”眼看黑衣人有醒来的迹象,他一刀背又给人放倒了,同时挑开了黑衣人的面罩,露出其下一张方正年轻的脸,“哎哟,你别说,这青年长得还挺忠厚老实,一点不像鬼门那地方出来的……”
      “啪”。
      我把酒杯重重地拍在桌上打断了他,用指腹描绘着杯上的纹路,低头并不看他,声音却是冷的。
      “易炎,你管得太宽了。”
      屋内有那么一瞬间变得十分安静,我们二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呼吸声缠绕在酒香中渐渐失去温度。
      他越界了。
      我清楚,他同样清楚。
      他给了自己退路,却把选择权交到了我手中。
      若我不在意,大可以顺着他不着调的借口和打岔将这事揭过不提。
      但我不愿意。
      我没有他的圆滑,也没有他的风度。
      而偏偏,在唯一的好友面前,我同样没有“我”的隐忍。
      他开口打破了沉默:
      “离开吧,寒凌,鬼门不适合你。”
      易炎很少有认真说话的时候,他的腔调总是两分生动,八分调侃,那种能把最无趣的故事说出味道来的不正经。
      而直视着我的那双眼睛,那双初见时说服了我的眼睛,此时没有了一丁点的笑意,锋锐得如同罡风打磨过的刀刃,犀利而透亮。
      我避开了他的目光。
      “呵,人人都言我生来便适合此道,怎的就你偏偏劝我离开?”
      “人人都言我易某生来便是吃这江湖饭的,怎的就你偏偏说我不是江湖中人?”
      “……”
      “鬼门不适合你,瓦山那门派同样不适合你,你啊,生来便同我一样,该是自由自在,浪迹天涯的旅人。”

  • 作者有话要说:  “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出自南宋,黄公绍,《青玉案.年年社日停针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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