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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   很小的时候,在我经历的第一次师门比武中,我完胜对手,可当最后我拿着木剑抵住对方太阳穴时,师傅却震怒了。
      我仍旧记得师傅那时候的怒斥:
      “心术不正,小小年纪出手如此歹毒,甚至招招欲至对方于死地,你若不趁早将此劣根加以更正,休怪我将你逐出师门!”
      逐出师门?可逐出师门,我又能去哪里?回去当一辈子可悲的乞丐么?
      为了留下来,我跟师傅发誓我一定改过自新,并从此在打斗中收敛了全部杀意。
      这并不容易,就如鸟类要抑制自己飞翔的本能,野兽要遏止自己食肉饮血的欲望一样。我为此放弃了适合的尖刃类兵器,改习棍棒,即使力气和内力天生便是我的弱点。
      内心里,我无法认同师傅。那种将自己削弱于敌人刀剑下的打斗方式,遇到强大的对手时简直与自杀无异!
      若说习武只是在学习如何怜悯,博爱,我还不如去修佛。
      因此,我从未真正拾弃自己的方式,即使那意味着我必须付出双倍以上的汗水,像鼠类一般躲在阴暗的角落偷偷摸摸练习。
      “……所以说,你真是个背叛师门,忘恩负义,见色起异的小人!”
      指腹厮磨着手上的木棍,我并不作答,权当是默认了,心中却不由得苦笑。
      师傅于我恩重如山。
      我的命,是师傅赐的,还是那句话,他一日不驱逐,我便一日不会叛离。
      答应紫风他们只不过是权宜之计。
      毕竟倘若拒绝,以我和云鑫的实力只有死路一条。只是即便答应了,这七日之后我若不去北玲赴约,鬼门的杀令一下,我仍旧必死无疑。
      我不想死,而云鑫,也决不能与我在一起,将她气走是最简单的方法。
      至于这最后一条见色起异……也不知是谁看见长相俊俏的就酥了半边身,蒙了一对眼!
      “从此我与你再无瓜葛,莫要说我云鑫认得你!”
      见我屡劝不听,油盐不进,云鑫的一双桃花眼中满是失望和愤慨,手一挥便是恶狠狠的一巴掌。
      我没动。
      并不是不能躲过去,只是这件事明面上看来怎么都是我离经叛道,投靠了鬼门,不忠,不孝,不义,实在已经称得上是罪大恶极了,便是云鑫要替师父清理门户,一剑将我刺个对穿也是使得。
      只盼这一巴掌能多少让她消消气……
      “啪”!
      突兀的响动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痛感却并没有袭来。
      白嫩的右手狠狠地击打在身侧粗粝的墙壁上,瞬间红了一片,配上眼眶里要落不落的眼泪,倒像是我欺负了她一样。
      迎着她的目光,半晌,我只呐呐道:
      “……抱歉。”
      她似是不敢置信,一刹那露出一种甚至是有些悲伤的神色,继而狠狠一跺脚,便胡乱抹了把脸,转身跑走了。
      我心底发堵,却是没动。
      那对红衣人来得实在蹊跷,手段不甚高名,但下手毒辣,目的和身份偏偏又无迹可寻,云鑫这丫头不算机灵,是个性子上来了就分外忘我和糊涂的人,就这样放她自己上路我实在不放心。
      但有什么办法呢?我自己如今都自身难保了,跟她一起只会牵累她。
      目送云鑫气呼呼离开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我暗自深吸一口气,回到客栈,给掌柜赔偿了一些桌椅酒菜钱后要了一间便宜的房间,就这么住了下来。
      北岭离这里大约三日左右的路程,现在略微休整一番明日再走也来得及。
      傍晚下了一场小雨,晚风凉飕飕的,挟着温润的泥土腥气顺着窗口吹拂进来。
      我懒懒地倚在窗檐边,望着远处的沉沉日暮,芊芊草长,一手百无聊赖地转着一柄剑刀。
      剑刀狭长且薄如蝉翼,似镖非镖,似刀非刀,是我一次下山时偷偷瞒着同门师姐叫人打的。
      抹起脖子来,居然格外顺手。
      萧末回那五枚棋子的样子从晚饭后便一直萦绕在我脑海中,那样的角度,那样的距离,只那么随手一掷便如此精准齐整地穿透层层阻碍没入了红衣女子的眉心,这等使暗器的功力,我便是苦练一辈子,怕也达不到。
      驾驭暗器需要极强的内劲,然而就内力来说,我这辈子大抵也就是这样了,天资所限,就好似一个固定的瓶子,容量已满,再怎么装也不可能再多。
      “扑啦啦”。
      羽翼扑闪声响起,一只灰色的鸟儿在夕阳的映照下轻轻落到了窗檐上,腿侧绑了一个小小的暗红色囊袋,金色的绣线反射出一片灼灼余晖。
      我挑了挑眉。
      还是这么穷讲究。
      打开小囊,里面有一块通体漆黑的令牌和一方折叠的信笺,微黄的信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小楷,明明是方正平直的字体,却偏偏被那人写出了狂放不羁的形骸来——
      好酒一坛,无人相陪。
      我笑了笑,寻来笔墨纸砚,提笔写了两个字——
      等着。
      遥望着那鸟儿咕噜叫着飞走,夕阳的轮廓一点点地完全沉沦,迎来清亮通透的夜色,我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对着不知名的远方微笑着略举示意,然后仰头,一口喝尽。
      ……
      陇间杂草交错生长,虫鸣声声凄切,不知名的野花将荒凉泼洒出一片又一片惊心动魄的斑斓,随着呼啸的浊风轻快地摇曳出阵阵波涛般的纹。一棵老树静静地伫立在其中,枝干枯靡,形容苍凉,纵横全身的疮疤在密密摇摆着的榕须掩映下若隐若现,盘综错节的根块蛮横地顶起一寸寸土地,像是一位遍体鳞伤的亲切老人,在天地间骄傲地展示着他不屈的岁月。
      远远的便望见树下有两个人。
      一人持枪,一人握扇。
      正是紫风和萧末回。
      “寒凌姑娘,这边请。”仍旧是那副油腻腻的不正经腔调,紫风眯着眼笑着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沉默着跟在他们后面往草陇间漫步而去,脚下枯枝断叶随着每一步迸发出尖利的吱嘎声,在一片略微扬起的艳丽红土间显得分外扰人。
      我不由地在心里记起关于北岭的一些传说,什么地底埋着万千骸骨,色泽独特的红色土地是由鲜血日复一日浸染而成,夜间群狼环伺,却偏偏骨瘦如柴,也不袭人,就只睁着幽绿色被饥饿染上疯癫的双眼死死瞪视过路的旅者……之类的。
      传说的真假无从考据,多多少少有被市井夸大的成分,但作为江湖人首选的解决恩怨的场所,北岭的沙尘底下的确埋藏过许许多多的死人。
      不知走了多久。
      或许很短,或许很长,我早已迷失在了一般无二的荒凉景色中。
      在眼前蓦然呈现出一处高耸如云的小楼时,我想,这多半是有什么及其精妙的阵法在其中的。
      只可惜,有点像是穷尽机巧地作了一幅画,赏画的却偏是个愚人。
      因为我对阵法实是一窍不通。
      进了楼,也没有什么守卫和机关,来去的人不多,却各式各样。有美艳惑人的窈窕女子,也有满面风霜的白鬓老媪,有笑面迎人的普通青年,也有凶神恶煞的冷戾大汉,有的人行色匆匆,有的人却会和见面的所有人招呼微笑,有的人精神抖擞,也有的人血淋淋蜷缩在角落不知死活。
      像个不太热闹的江湖人的集市。
      “这里就是鬼门。”萧末回轻轻说道,接着打量了我一眼。
      或许他是期待着什么讶异或者疑惑的表情的,毕竟江湖人人谈之变色的鬼门,看起来是这么的寒酸和寻常,像是随便来几个厉害点的二三流门派就能轻易攻破的样子。
      但我却不是很意外。
      总是无形胜有形。
      谁说拥有一个看似固若金汤的据地就一定是最安全的呢?
      一个不落根的门派,才不会轻易消亡。
      所以我只是点了点头。
      萧末回见状,唇角弯出一个温柔的弧度道:
      “果然,你是适合这里的。”
      鬼门接任务的地方是一个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棕色牌匾,每日卯时会有人专门过来挂上鬼门令,正面写有任务的酬劳,背面是要杀的对象,如果有额外信息,则会在牌子上方的铁环处挂上相应的香囊。
      完成的鬼门令则各自留下独属的记号,之后会被挂到另一块灰色的牌匾上,一周后的卯时,相应的酬劳交付,任务完成的情况也会有专门的人去确认。
      牌匾上的鬼门令一日一换,没有例外。
      更换和收取鬼门令,交付报酬,与确认任务对象死亡的人统称为鬼影。
      当然,他们还有另外的职责——
      谎报任务完成者,抹杀。
      背叛脱离鬼门者,抹杀。
      任务能力低下者,抹杀。
      因此鬼影们在杀手间又得了个别称,叫作三杀。
      “没事了罢?”随手取了一个酬金不高也不低,背后刻着陌生名字的鬼门令,我问道。
      紫风玩味地挑了挑眉,却是轻笑着摘下了另一个鬼门令,指尖一挑,令牌便疾风般带着煞气朝我面门袭来。
      “不再仔细看看么?我觉得,倒是这个更适合你。”
      我一惊,猛退两步,堪堪在令牌没入眉心前握住。
      毫无疑问,但凡慢上哪怕那么一丁点儿,现在的我,就已经是一具无名的死尸了。
      摊开手,入目便是双倍于我选取酬金的价格,令牌背刻七个大字——
      铁手判官方青画。
      青门派二师叔,在正道中颇有威信。
      我冷冷地望向犹自勾着一抹无辜浅笑的紫风,蓦地反转鬼门令指向了他。
      一如他方才的起手。
      “怎么?”他笑意不减,整个人气势暴涨,“爪子藏不住,我不介意给你剁了。”
      明明没有什么动作,却叫人寻不出一丝破绽来攻击,眼神挑衅且充满自信。
      我面无表情地挑了挑嘴角,答道:
      “不必。”
      在周围或明或暗看热闹的目光中,在紫风蓄势待发跃跃欲试的兴奋中,我突然手心向下,轻飘飘地任手中鬼门令啪地狠狠坠落在地上。
      就好像绷紧到极致谁都以为要断裂的弦陡然松垮下来了一样,响亮的声音在忽然安静的周遭显得分外刺耳。
      紫风脸色一僵,接着笑容渐渐消失,有如实质的杀气弥漫开来。
      指尖蓄力扣住剑刀的时候,我问自己——
      值得吗?
      在鬼门的地盘上挑衅鬼门先生的得意弟子?
      在明知技不如人的情况下选择冲动的反击?
      单枪匹马,一无所有,却可笑地好像突然就有了一辈子没有在乎过的尊严?
      我不知道。
      但我就是那么做了。
      其实比起地面,我更想那声啪的脆响来自对面那人的脸上。
      我想用薄刃撕开那人的喉咙,剥裂那讨人厌的笑容。
      就像剖开毒蛇恶心的外皮,露出其中肮脏的内脏供人嫌恶,践踏。
      那一定足够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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