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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贰、长相记,何曾忆(上) ...

  •   破晓之初,水汽氤氲着庭院四周,干净的空气,令人忍不住想多呼吸那么几下。
      梅花深处,有人席地而坐,他身前有小小一方紫檀茶案,上摆着上好的青瓷茶具。他左手执着茶壶,将一旁的茶盏用第一泡茶水洗净。
      “那东西,你带来了?”他没有回头,只将茶盏里的茶倒掉,又添上。
      远处脚步声渐近,白墨伸手轻轻撩开挡住去路的梅枝。
      “城主的吩咐,白墨自当办到。”说着,便将右手上拿着的东西扔了过去。
      青鸾城主放下手中的茶盏,伸手接住。
      那是个纯白色的面具,一尘不染。
      青鸾城主淡淡勾起了笑,一手轻轻抚着那个面具。
      白墨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嗤笑,语声却是平淡:“你要这面具究竟做甚?你是,那人也是,你们伪装成至此,所求,可得到了?”
      “青鸾和火凤之间这弦将绷紧,我不能不闻不问了。可你也知,我究竟不是他,纵然瞒得天下人,却终有一日瞒不过她。”
      “不是他?呵,当初你决之时,不当已留了自己退路了吗?何况,你何时在乎过他人如何看你,你在乎的不过只她一人。为青鸾,也不过是你的借口。”白墨摇头,“其实,你只是不愿她知道,毁了火凤的人是你。”
      青鸾城主笑着将杯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不语。
      “可她回来的那一日,傅秋辰和洛弈云已认出你是青鸾城主了。”
      青鸾城主嘴边笑意变苦:“那是意外。”
      见白墨蹙眉,又道:“只要事关她,我总有意外。”
      “那当游戏玩到了结局,一无所有,也会是意外中的一种吗?”
      青鸾城主将茶盏满上,不答,只抬头看白墨:“坐吧。”递给他一杯茶,不等他喝下,便问,“世人说,茶如人生,你怎么看?”
      执杯的手微微一顿,白墨看着盏中的茶,通透而又深沉,一圈又一圈的水晕,扩散如人的思绪。
      “才走上这条路的人,只觉人生如茶,因为茶太苦,却也甜。走到最后,或会嘲笑当初自己多傻,一盏茶香,如何道尽人一生各种滋味呢。”
      看着轻风扶落了一地落英,恰一瓣落入了自己的杯盏中,掀起了层层涟漪。“那么情又算什么?”
      白墨抬眸定眼看了青鸾城主:“情就如这花瓣,轻易抚乱了原本静谧的心湖。”
      乱了的心湖⋯⋯是啊,原本岑寂的一片就这么毫无准备的放进了一只凶猛的小兽,不停歇的冲撞着心壁,撞的人不安生,却甘之如饴。也许那时才发现,有心跳的感觉,会是这般的好。青鸾城主微笑,和着花瓣将茶饮尽。
      “是啊,茶似一则故事,故事则似场闹剧,看尽了一场场序幕与落幕,我们的人生也该到头了吧。那时,一无所有也好,手掌天下也罢,只要那一份回忆仍在便好。”他放下茶盏笑道。
      而白墨却未接话,低首浅尝着微凉的茶:“这是什么茶?”
      青鸾城主倒茶的手顿住,将悬滞半空的茶壶缓缓放下,道:“这是当年她亲手种的茶,她叫它‘千年’,我叫它——‘长眠’。”
      转眼已经千年,你从长眠中苏醒,忘却一切。而我呢?我却仍然长眠在那千年前的记忆中。
      “白墨。”青鸾城主将手中面具抬至面前,透过面具双眼留空处远远的不知在看什么,“那个傅秋辰是什么人?”
      “查不出。”白墨摇头,“只知他与洛弈云师出同门,最精湛的是一手可生死人,肉白骨的医术。据说,他能破人命格。”
      青鸾城主双眼微微眯起:“他师傅是何人?”
      “不知。”
      “破人命格?”青鸾城主挑起丝讽刺的笑意,“这世上绝无可能有人天生有此异能,人的命数不是什么人都能破,若是能知人命格,改人命格。想必他与你一样,逆天之人。你应该也想到了。”
      白墨的身形愣住,低头看着双手。白皙的掌心却布满了暗红色的图腾。苦笑着摇头。
      “只是,不知他换取的代价是何。”将手中的面具移近,缓缓俯在脸上,“这种问题,还是问他本人来得方便。”
      “白墨知道该怎么做了。”
      “喝完这茶再走吧。”
      “不喝了。她这茶,真不好喝。”
      “呵呵呵⋯⋯”青鸾城主闻言低笑,将刚满上一杯茶洒在了满是落梅的地上。瞬间,被泼洒的地方便什么都没有了。
      痴等了千年,肠断了千年。

      主苑。
      是夜。青鸾城主刚从议事厅里回来,刚近了书房,便唤了阎竟来。
      “城主。”
      见阎竟站在书房外,青鸾城主颔首,道:“进来说话。”
      阎竟闻言犹豫,却还是踏了进去。城主的书房除了白墨与几位近侍,是常年不许人踏入的,城主让他进来,是否说明,自己获取了城主的信任。
      刚踏入书房,便看见青鸾城主正对着铜镜将面上的面具摘下。
      阎竟不好多语,只躬身静静候在一旁。
      青鸾城主拿下了面具,默默端详着阎竟。他跟在自己身边已十年有余。当初是战乱之时见他孤苦无依,便让他做了自己的小厮。如今,当年的那个孩子也已经长大了,只是依旧如初时的那般谨慎。
      “今年多大了?”
      阎竟一时愣住,不知城主为何问这种问题:“回城主,入秋便十七了。”
      原来才十七啊⋯⋯青鸾城主看着眼前的少年,心想,自己当真是老了。
      “在我身边十二年了,你可愿继续帮我做事?”
      阎竟一愣,立刻跪下:“阎竟愿终身为城主效力。”
      青鸾城主拿出了一颗丹药,递给他:“若愿意,就服下这药。这是长生丹,服下后便能长生不死,无病无痛。”
      接过长生丹,阎竟一脸难以置信的欲服下,却又听青鸾城主道:“你当真想好了?服下后,你便再也体味不到人间的生老病死,拥有不了作为人可以享有的感情了。”
      “回城主,阎竟想好了。阎竟的命是城主救的,十二年来,若非有城主的悉心教导,阎竟早已惨死在战乱之中。城主的恩,阎竟无以回报,只望今生能为城主尽一份力。”
      青鸾城主心中有丝不解,面上却依旧淡淡颔首。见阎竟坚定的服下了长生丹,不由的想:为何有人明明可以选择感受人世的各种滋味,却仍要选择放弃,做一个不能有情,不能有欲的⋯⋯怪物?他摇头苦笑,究竟是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叫他们什么。不是人,也不是神,明明有人的身体,却可以长生不死。这样的生物一辈子只得摒弃所有的感情与欲望,因为心知,永远没有结局。这才是比死更可怕的折磨。
      将阎竟唤起身,将摘下的面具交在阎竟的手中:“今天起,这面具便由你保管。今日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明日便搬来偏苑的常青阁。”他顿了下,又道,“你的身体不会再长大了,其余不会有任何变化。不过,你记住,从今往后,不可生任何感情与欲望。”
      “是,阎竟记下了。”接过面具后,阎竟恭恭敬敬又是一礼,退下。
      “往后,这礼也可免了。”
      正欲步出书房的阎竟闻声,应了是。
      青鸾城主走到屏风后。
      四周窗户紧闭,还蒙上层深色纱帘,房间暗得几乎看不到东西。
      他径直走到房间最深处,将上了锁的柜子打开。柜中只放着一只小小的盒子,看不清是什么样子。一只手小心翼翼的将盒子拿起,走向了一旁的窗户。将纱帘掀开,推开窗户,月光倾泻而下,照亮了窗沿下那惊如天人的容颜,而他手中的锦盒也同样呈现在了眼前。
      紫檀木的盒子,长约一尺,宽约一寸。整个紫檀木盒都爬满了暗金细密的图腾,图腾上刻有各式的祥云纹。而在这金色图腾的正中央,包裹着一个圆月型的玉石,在月色下还发着淡淡的光。
      轻轻一点玉石,锦盒竟自开了。外层的木盒与玉石是由插销组合而成的精致机关,按下玉石开关,作为插销的暗金图腾瞬间收缩分离,表层向四周展开,露出其中小小的底盒。暗红色的绸缎中央放着一块散发着光芒的千年寒冰,而寒冰中封印着的是颗爬满了深红色藤蔓的球状物质。寒冰之所以会发光,就是因为它,耀眼夺目却又时亮时暗,另人不可直视,似是充满了能量,却又似是在不停的挣扎。
      青鸾城主将手俯在那块千年寒冰之上。看不懂他脸上的表情,似是笑,又似是哭。他从底盒下层抽出一如信笺般的东西。是张叠了三层的宣纸,中央的缝隙用火漆印上了印记,而那印记,则是一轮被血染的弦月。与其说那是逢信笺,更像是份契约。
      久久凝望着手里的东西,青鸾城主低声叹息:“阿凰⋯⋯就算你恨了我,忘了我,有些事,我仍是希望你永远也不要知道。”

      凌霄大殿之上,天帝面无表情的看着殿下跪着的人。
      “三妹与长天有私情,虽有违天条,却也罪不至此。还请父神从轻发落。”
      “父神,二弟说的在理。纵使三妹犯下大错,也是您的女儿。难道,难道父神忍心看着自己的女儿魂飞魄散吗?”
      “放肆!”天帝怒喝一声,看着底下一群不成器的子女,“本尊命尔等分管九州是为了维持这个世界秩序。你们当知天界之规乱不得,失之毫厘,差以千里,天界任何一点动荡,便关系到九州的覆灭。丹鹜,你执管戒律,若天神有私情当如何论处?”
      丹鹜闻声,将身子压低,道:“戒条第七章第二十四条有载。”
      “四妹!”“四姐!”
      跪着的众人顿时看向了伏在地上颤抖着身子的丹鹜。他们都知,这戒条若是说出口,便是非执行不可了。
      天帝蹙眉:“说!”
      丹鹜浑身一怔,仰首看了眼高高在上的天帝。那是她的父亲,却为何如此无情?
      “戒条第七章第二十四条有载:凡天神有通私情者,取其灵魄,毁其神体,灭其三魂,散其七魄,永生永世不得重入轮回。”
      任身边人喊破嗓子,丹鹜也没有停下,只是闭着眼,细若无声的把话说完。
      就在话音刚落时,殿外传来了一个突兀的声音,像是竹简掉落在地上。
      “既来了,不如入殿。”
      来人推开殿门,一身月白色长袍,玉冠束发,淡然走到大殿中央,撩起下摆,径直跪下,却扬着头,直对天帝,声音清朗:“上月恳请天帝三思。”
      天帝淡淡扫了一眼上月,不理会他的求情,只是继续说道:“念在这万年来凤凰治理有方,将功补过。再者如今九州仍处混沌之期,论能力,也无人可替代凤凰,故,这罪且暂缓万年,待万事平定后再行。至于长天⋯⋯”他顿了顿,看向上月,“你和长天是孪生兄弟,从小也是本尊看着长大的。”
      “上月愿代兄受罚!”上月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急切。
      天帝看着他,摇头道:“当初你们跟在我身边,皆是出类拔萃之才,本尊也十分放心。分管九州之时,凤凰她年轻有为,但毕竟不足之处繁多,本尊命你兄弟二人助她,却不想长天他竟令本尊如此失望。
      “本尊知道,这万年来你二人伴着凤凰,你对她有情,想必不亚长天。”天帝看着跪在殿下的上月身子颤了一颤,又道,“但你毕竟只有一人之身,如何能代乘两人之罚?”
      “上月愿代兄受罚。”
      “哦?可以,本尊允了你,长天之刑你可以代受。”天帝从上殿走下,在上月面前停下,“那凤凰呢?”
      “天帝此话当真?”
      “本尊的话,你不信?”
      “上月谢天帝成全。”恭恭敬敬行得一礼。不等天帝说什么,便自行起身,转身离开。几步后,又停住道,“阿凰的命,我也自是会救。”言罢,他头也不回的离开。
      不求今世得永生,但求你生生世世的轮回。
      不求你还记得我,但求这世上还能看见你的身影。

      青鸾城主缓缓收起那紫檀木盒,唇畔溢出一丝苦笑。
      或许,我还有那么些奢望,奢望魂飞魄散之后,记忆还可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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