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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回家 ...


  •   10

      如果不是当年那个与她同样叛逆的我的学生,对我们的感情横插一脚,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意识到,我竟然也爱着方朝月。

      我带的第一届学生,在90年上了高二,其中有个叛逆的姑娘,家里父母也是有名的混子,却不知为什么要送这个聪明却不愿念书的女儿来高中读书。

      那小姑娘耳朵上打着一个耳钉,身上纹身一堆,在当时算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典范。

      也许是方朝月来学校接我的时候,被她斜眼看了去,从此这小姑娘就和中邪一样,每天笑嘻嘻地找着和我熟悉的其他老师问方朝月的信息。

      在我意料之外的,这姑娘找到了方朝月的住处,并且简明大胆地对着方朝月说着她的爱。

      当时对于这样的学生,我已然是嫌恶至极,更何况她还说出这种不伦不类的话,我毫不留情地将她的行径报告到了学校上级,也许是那姑娘招惹的事情实在太多,竟真的让那个姑娘退了学。

      方朝月却没给我好脸色。

      她和那个小姑娘没什么渊源,当那个小姑娘和她说爱情的时候,她也很耐心地去调节她,只是惊异于她的大胆,羡慕于她的坦率。

      “你的学生都比你懂什么是感情。”

      这是她留给我的话。

      方朝月知道我举报那个孩子的事情以后,和我大吵一架,像高中时候一样,我却不小心挑起她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关于同性的爱情。

      我曾经一直以我腐朽至极的思维去看待我所理解的世界,并不觉得这个世界会出现我意料之外的那么多不同。

      方朝月打开了这一切不可能。

      “林又夕,其实我一直不想和你多说这些,我不打算打扰你正常的生活。”那时方朝月直视着我,眼中复杂的东西,让我一瞬间竟不知如何与她交流。

      “表达爱其实并没有什么错,两个姑娘的爱实际上也并没有错。当年跳河的两个同学,她们在临走之前乞求我...她们乞求我放过她们!

      她们浑身脏臭,却依旧彼此搀扶着,从未放弃过对方;我当时不明白什么是她们所说的,想要一辈子在一起;但我眼睁睁地看见她们一同投河,没有任何一个挣扎,她们拥抱着彼此离开这个对她们有偏见的世界。

      她们没有错啊,只是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不认可罢了,你从内心就习惯了那等不成文的逻辑。

      相爱又有什么错呢?只是在你们的规则里,习惯性将异者抹杀,不允许在你们习惯之外的东西存在而已。

      你什么都不明白,你根本不配当老师。”

      那天方朝月吐露了她多年以来的痛苦,像是虚脱了一般,她的泪水不住地往下掉,我沉默了,离开了她居住的出租房。

      等下一次我再来到这个出租房,她知道了我去找那个女孩谈话的事情,因为我后来执拗地想要找到答案,我想知道是不是有人唆使她和我灌输这些东西,我只能把矛头指向最疏远的那个人。

      那姑娘此后彻底地混了,她觉得自己无可救药了,她也不知是怎么了,也许是绝望了,也许是认为没有活头了,竟用尖锐的刀子划破她自己年轻漂亮的脸蛋,看到了,那满面血痕的面庞,都会做噩梦。

      方朝月因为我对那姑娘的再一次“逼迫”,四处找我。

      半夜,我打电话和她说我在她的出租屋里,她红着眼眶来找我,看我拿着尖锐的刀片,刀片掩藏在床单里,她失控地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的回答只是简答明了的——我讨厌那个姑娘。

      那天我们算是厮打了一场,我怎么也想不到那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她带着伤离开了出租房,我总天真的觉得她会心疼我,会回来和我好好说,结果她只是托人给我带了一份姜汤,然后再次一个人只身前往广州生存。

      后来我才明白,她是真的绝望了。

      也许在她看来,我的行径和曾经批判她的国语老师没有太大区别,偏见占多成因素;她明白我对和她一类人群的厌恶,她认为我同样也会厌恶她莫名地以爱情的方式介入我的生活;她也觉得我始终都没有爱过她,也不会爱她,未来会有自己的家庭,她只会从我的生活里淡去。

      她连留在出租屋里的东西都没有动过,除了一些必要的金钱,其余都原封不动。

      她是真的要彻底抛弃什么,再也没回家乡,再也没来见我。

      我不得不佩服方朝月是个多么残忍的女人,丢弃物件的时候果断至极;可我也觉得她实在是很可怜,我们都可怜,像我从未认清自己的感情,像她从不敢公然表露一点有关情欲的心思。

      学生被我“逼疯”的事情传出校外,昔日和蔼可亲的家长联名要求将我调离家乡。

      尽管我只是和校方说了那女孩在校外的恋爱行径,尽管我第二次去找那个女孩,只是和她谈了谈关于感情方面的事情,并没有过度刺激她。

      墙倒众人推。
      无可挽救。

      我去了一个乡下的高中教书,婚期也就耽误下来,后来竟也因为方朝月同我讲的那些话,我深深思索着那一切,也未在找到答案前结婚。

      我往后回忆,想起她会心疼,记起她高中时候意气风发的样子会有一种莫名的高兴,甚至想起先前夜晚我们相拥而眠,有那意想不到的心动。

      我确实想和她生活在一起。

      可惜当时我没想通,我始终觉得她是错的,自己永远是正确的。

      其实把那个姑娘的一切都原封不动地放在她身上,我一瞬间就不会觉得厌恶了。

      因为那是方朝月。

      11

      关于她的离开,我只记得,我一直在期盼她回来。

      那是数九寒冬里最普通的日子,如往常一样的寒冷,雪落在我的发丝上,我似乎预见了那惨淡的一幕,她离开的消息让我的整个世界瞬间进入了冰川。

      我至今脑海里依旧留存着我们二十三岁再见的场景,刻骨铭心的记忆。

      我不明白,她爱与恨的支撑点何来,她明明可以爱别人,明明可以放弃一些并不需要去坚持的事情。可是她好固执,在各种反叛主流的固执,薄弱的抵抗在整体效果上往往差强人意,在我看来这并不能改变现实。

      执着到最后,伤害最深的永远只有自己。

      我们像蜘蛛一样,在回忆复盘里把一个又一个的破洞补好,试图补成最初的样子,却再回不到从前。

      那天雪很大,第二天清晨放晴了,昨天晚上没有看到月亮,今天也没有看到朝霞。

      朝月就这样,没有风声地消失在这个冷漠的世界里,伴随着她多年执着却炽热的爱情一起,离开了。

      12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会写文章。

      我去找过她两次,一次是千禧年,一次是现在。

      三十五岁,我到南方找她。在海南的一家报社里听到了方朝月的名字,我恍惚地看向那个报社,逐个询问,一直在那儿待到天黑,也没看见方朝月的影子。

      她那时候就在报社,只是躲着我。我在里面耗,她在外面熬。

      无法相见,无缘相悦。

      现在再启程去找她,我年纪也大了,身体远没有以前好。

      今年回老家,听说了先前那个自残毁容的女孩开了一家小公司,收入很高,再见到我比从前尊敬很多,也会圆滑地和人聊天了。

      可她问起朝月,我内心就忽然被刺痛了。

      我在海南的一个地方偶然知道了方朝月的笔名,循着一直找过去,才发现,朝月她在97年就没有了消息。

      听认识她的人说,她30岁时生病了,靠着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写作,生活得很艰难。她有时候生活穷的揭不开锅,没有结婚也没有找男朋友,只知道在在几年前有个女人频繁出入她家,估计是住在一起,后面这个女人结婚了,她就离开了中国去治病。

      期间因为一个知名作家抄袭她的小作品,她东拼西凑钱去申诉,最终胜诉,但赔款不多,她就靠着这笔钱出国了。

      方朝月的笔名为空响,写着一些并不算主流论调的故事。我在她的遗物里找到了她写给我的东西。

      迎着她居所前的海风,我无法想象她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我只是看着她的文字,我觉得她沧桑了不少。

      她托邻居寄信给我,但我的住址早就变了,信被退回,直到现在才交到我手上。我看到她写给我的那些话,时隔二十多年,我总算是明白了当初方朝月的想法。

      以及她的固执来自于何处。

      “阿夕:
      你从未选择我,只是顺应着世俗的概念去生活。
      我一直在奋力抵抗命运的杀戮,精神上,肉_体上。
      我知晓我们都将无可避免地被磨平部分棱角,
      但我的背上也可以长出反骨,继续抵抗这杀戮;
      无关性别,有关偏见,有关爱与真实;
      不论胜利与否,即使背水,我都会与之一战。
      我们选择各自的生活方式没有错,
      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意志,而不是随波逐流
      只是不要批判彼此的选择。
      我最终理解我爱你好多年,我也确定我恨你好多年。
      我的前二十八年都与你有太多撕扯,我希望我的世界有更多不同的景色。
      你曾经是光明,温暖我,也灼伤我;那是绝对的白色,
      灰色在其中无可争辩;
      相信你现在已经看懂世界的颜色是彩虹,不是黑白。
      可我还是愿你好,我们都会更好。
      我从来没想过怪你,你一直在我心里。”

      13

      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张纸上,最末尾的话解了我多年的心结。

      那时夕阳映照,海风习习,一切都像是美得刚刚好。

      那被余晖照耀的信封上,
      写着:

      “我们的爱情,本来就是一场没有风声的孤独之旅。”

      话语极尽简单,却含着她二十多年对感情的悲哀。

      我从前从未觉得相爱会如此悲伤,我们也许爱着彼此,但是从未相爱。

      夕阳落下后,天很快暗下来,一切都蒙上温热的黑影。

      月升起来,末尾的夕阳遗留的火烧云依旧沉寂在西边的山顶。

      朝月,又夕。我未见朝日的旧月,我望见夕阳远别的新月。

      朝月在多年前留下给我的一切,我用一簇薪火,燃烧尽她遗留给我的所有;将她的痛苦,悲伤,内疚,不安,她悲凉的爱情;化为孤火,散为尘埃。

      我依稀梦回年轻时,山岭上,短衣衫的姑娘朝我回眸一笑,她手中捧着那束要带往河岸的开的正艳的野花。

      她要送给她的信仰,予一束开于山野烂漫处的繁花。

      她将带着这份执着与反叛行尽天涯。

      她虽一无所有远行至此,她虽满身风霜,却依旧,满怀爱意。

      朝月在山岭上招手喊着又夕的名字,她要带着她和她温柔的爱,回到...最初的家。

      _完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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