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精神病人》钟离夏秋冬

3、J姐

　　J姐是我所亲眼见到的患者中，我认为最神奇的一个。大体上她也是走Y阿姨的幻想路线，但是所达到的境界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

　　J姐不是我主治的病人。我们定期会有一个全科范围的讨论，把各个区一些有趣或者有争议的病人请来，然后科室所有医生一起检查。我就是在这样的场合认识J姐，总共接触不过一上午的时间，所以对她性格、背景等方面了解比较少，只知道她从事文娱行业的编剧策划之类的工作，一直是个活泼开朗、想象力丰富的人，并且在事业上能算小有所成。但是她的症状给我们都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简直颠覆三观。
　　J姐也是精神分裂症患者，不过她不同于我之前说的“大多数”，她属于还能够保留一定逻辑性的，尽管她对事情的有些解释并不严谨，无法让人信服，但那些说辞确实可以称作一种“解释”而不是胡扯。

　　J姐说，她不是人类。
　　或者说此刻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她，内在上已经不是人类了。J姐教我们认识一个字，就是把“不”字旋转九十度横着写，读作“yuan2”，下面姑且用“元”替代。“元”是一种散布在整个宇宙中的高等级智慧生物，但是体积非常微小，小到目前我们拥有的显微镜还不足以发现它们。“元”充斥着宇宙空间，依靠寄生在其它生物体内生存并繁殖，繁殖速度非常快，因此它们通常都是成群结队出现，很少单独行动，那些我们周围无处不在却又看不见摸不着的“元”，J姐称它们为“我的好朋友们”。“元”寄生的方式并不会让宿主出现什么形态上或者生理上的变化，但是它们善于控制人的大脑，直到完全取代宿主的思维和意识，就像附体一样，借用宿主的“肉身”执行它们的意念。“元”的文明不需要文字、语言、动作，所有一切都通过意念来交流。
　　此刻的J姐，已经被“元”完全占据了，谈话中J姐一直管自己的“肉身”叫做“J女士”或者“她”，从不使用“我”。用J姐自己的表述，元和它的好朋友们先是一点一点进入J姐的身体，给她灌输高于人类物种的智慧，由于J姐接受性好，所以逐渐同意“元”的观点，并且主动愿意把自己的身体奉献给“元”，以便通过J姐的语言把“元”的先进智慧表达出来，教化人类，从而完成向更高级物种的进化。这里她用到的动词是“翻”，称“元”本来就在J姐体内，但是长期压在“下面”，对外表现一直是J女士占据主导，当她决心把主导权交给“元”的时候，就好像是一张纸翻到背面，“元”翻上来，就把属于J女士的精神世界压下去了，并且不断压缩，如今J女士的思维没有破损，但是蜷缩在一个很小的角落里，有可能最终会彻底消失不见。

　　被问及为什么需要语言表达时候，J姐解释说，“元”其实在大多数生物体内都有寄生现象，它们也曾试图直接用意念来传播智慧，但是大多生物接受性不好，抵触甚至根本无法理解这种高层次的交流手段，于是只能借助低层次的语言交流模式。
　　偶尔也有一些人类和J姐一样能够接受“元”的观念，但是他们也和J姐一样都进了精神病院……因此，“元”意识到，精神病院可能是它们在地球上传播智慧的第一道阻碍，所以它们“刻意”让J姐进入医院，首先从医生开始宣教，如果能争取到医生和部分“同道病友”的支持，下一步工作就很好展开了。

　　这也就是据说平时在病房沉默寡言的J姐，今天不厌其烦回答我们各种问题的原因——“元和它的好朋友们”一直在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给医生集体上课的机会，至于平时病房那些人，“元”认为他们水平比较差，教了也白教。
　　说到“教化”，我们都很好奇“元”到底打算传授给我们怎样的高超智慧，但是J姐说来说去，总是绕到“宇宙有很多生物、智慧分很多等级、进化可以通过高等生物带动低等生物的方式进行”等等这些气势磅礴的命题上，几乎说不出什么具体的东西。很多分裂症患者都有这样的症状，说话假大空，但是听起来都很正确，就像领导讲话[误]，我们称之为“诡辩性思维”。
　　J姐说到的唯一听起来相对有谱的，是她举了一个例子，说桌上放的水杯，现在人类只能看到杯子颜色、大小、形状、有没有水，但是等“智慧升级”之后接受的信息量变大，一眼就能看出来杯子的材料、容积、里边水的成分和温度等。我们当场惊叹不已，让她帮我们看一个，可是J姐拒绝了，并且教导我们：知道一两个答案不重要，本事还是要靠自己学……

　　J姐完成“翻”的蜕变也是一个很辛苦的过程。据“元”描述，它们为了说服J姐相信它们，曾带领J姐解读许多事物的“密码”——就是控制J姐的目光，让她有选择性地看到组成密码的信息（这也是一种常见解密手段，就好比看报纸，它们能控制J姐的眼睛隔三个字看一个，于是读出不一样的内容，但是“元”做得更高级，把世间万物都用这种方式看），所以有一天，J姐的肉身在夏天中午顶着大太阳，站在马路边，从天到地，从楼房到广告牌，就那么直盯盯看了3小时，看得眼睛红肿流泪都停不下来。
　　那一定是一场非常痛苦的经历，说到这一段，J姐不由自主地开始哭起来，和她用平淡的语气说着“这是一种基础的智慧训练”很不协调。我们可以感受到属于“J女士”的那部分精神活动，在“元”强烈的压制下还是会本能地挣扎着表达出来，在“元”口中轻描淡写的事情给她造成怎样的磨难，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精神分裂症的常见症状之一，包括“异己感”，就是患者感觉到思想或者行动并不是发自内心，而像是别人强加的，有时做事情就像被操纵的傀儡，身不由己。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出现这种感觉，我可以想象这是多么恐怖的体验。很多时候我们调侃的精神病人形象总是傻吃傻乐的，可他们真正经历的巨大痛苦，我们大多数人可以说从未体会过。

　　当然，以上提到的症状都是说“精神分裂症患者也常常如此”，至于J姐的情况是否这样，虽然我个人认为答案肯定，但本着减少主观评判的精神，还是应该给相信这种超自然力量的读者留一些想象空间。当天时间有限，我也无法就J姐体系中的一些细节进一步询问，以证实或证伪。

　　总之那天短暂的晤谈过程让我们在场的医生都生出一些工作之外的感悟。随着与各种患者的不断接触，类似的感悟常常会有，我想对于我来说，这可能算是从事精神科工作的一项人生福利吧。

　　之后我就没有再见到过J姐，她回到她的病区继续接受治疗，据说半个月之后她就“恢复得判若两人”，基本就是“J女士翻回来了”那种感觉吧，对之前种种言行，她自己也充满羞愧和惊讶，但是那些离奇的事情她还是记得的。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真的出现类似素材的文娱作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