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歌》琉轩

4、合

　　云城
　　秋棠猛地从梦中惊醒，接着才意识到自己又睡着了。秋棠揉揉眼睛，看看一旁的六枝银灯已经暗了不少，便去了黄铜签子拨了拨灯芯。这几日被庄瑾派出去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三堂七阁的首领们也递了每半月一次的报告上来，秋棠不得不一一过目。白夜之死的调查毫无结果，而庄瑾又要过两天才能回来。秋棠端起案边的茶水喝了一口，勉强打起精神继续查看报告。
　　夜风突然间吹开了窗棂，秋棠却没有注意到这些，她的眼睛完全钉在了听雨阁阁主的密报上。
　　……汤筠纯，现年二十四岁，十年前由慕云阁阁主汤平引荐进楼，称其是汤氏族人养子。经查，汤筠纯实为逆风盟盟主郑天义之庶子，本名郑飞，与逆风盟暗中来往已有五年之久……
　　布帛掉在了地上，而秋棠只是怔怔的望着虚空，半晌，才捡起那张布帛又细细的看了一遍。密报是一刻前递上来的，听雨阁阁主的密报中说他在这次任务中亲眼见到了逆风盟盟主郑天义，虽然化了妆，但还是被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今天值夜的可是慕云阁？”秋棠大声问。
　　“是。”秋棠的婢女从屏风后走出来。
　　“你去把三堂堂主、暗阁阁主，还有听雨阁阁主请到这里来，不要惊动其他人，尤其是慕云阁的人。要快！”
　　婢女急急忙忙的下楼去了。那份密报被秋棠紧紧的攥在手心里，一口银牙险些咬碎。
　　汤筠纯若真的是叛徒，那么楼主将会性命不保。商人出身的庄瑾既不会武功又不会法术，此行又只带了汤筠纯一个人，只怕是要回不来了。
　　“大事不好了！”一个楼众惶惶的跑了上来，秋棠一怔，忙道：“出什么事了？”
　　“清霜阁阁主急报，禁军已经包围了整个东坊，是冲着我们来的！”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秋棠一阵头晕目眩，向后退了一步，险些要绊倒过去。
　　难道浮云楼真的如同三个月前那个相术师说的那样，气数将尽了么？
　　“你们阁主呢？”秋棠急忙问。
　　“正在赶过来的路上。”
　　“我知道了。”秋棠深呼吸了几下，大步向楼上冲上去。
　　庄瑾把浮云楼建在了东坊，白夜曾经建造浮云楼的地方。与白夜不同，庄瑾把浮云楼的主楼修了五层，平日里只用其中的四层，第五层则安放了一块人头大小的火云晶石。这晶石据说是白夜建成浮云楼时一个朋友送的礼物，若是在晶石下面点上火，就会有红光射出照亮整个云城，凡是戴了这块晶石碎片的人都会感觉得到。因此这块晶石就被用作最紧急事态下召集楼众的密宝，而现在，是用到它的时候了。

　　合谷
　　铜锏扎下去的那一刻，汤筠纯心中沉了一下。手中的兵器上并没有传来扎进肉中的触感，而是像扎进了软绵满的棉花中一样。被刺中的庄瑾身上也并未出现任何异样，汤筠纯拔出锏后退一步，整个身体都绷紧了。
　　“幻术！”汤筠纯狠狠地向地上啐了一口，愤怒地环顾整间屋子。看样子庄瑾对自己的戒心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跑掉了，也许是在刚出暮阳的时候，也许是在尚未到达合谷之前，也许是刚才自己出去的时候……虽然在庄瑾身边跟了五年，汤筠纯还是低估了庄瑾。
　　“这间屋子有结界。”一个黑影道。
　　“老子知道！”汤筠纯气急败坏的低吼，“这条老泥鳅，一定是溜回云城去了。你们俩把这间客栈好好找找，你们俩去镇上找，你跟我去追！”
　　分派完任务，汤筠纯等人下楼去了，只留了两人在楼上。
　　“四公子想要继承老大的位子没可能啦。”其中一个拿着大刀在屋里东戳戳西戳戳，“跟在庄瑾身边五年都没能得手，还让他给跑了，老大怎么会把盟主的位子传给他？”
　　“我看未必。”另一个拿鞭子的向角落里嗖嗖挥了几下鞭子，“要不是看好四公子，盟主又怎么会费那么大的精力把四公子安排到庄瑾身边？盟主对四公子的评价很高的。”
　　“再高也没有二小姐高。”拿刀的人鄙夷的说，“二小姐现在都快掌家了，要不是……”
　　话说声突然间消失了。持鞭的人猛地转过身来，只见到同伴的身体软绵绵的倒了过去，一点声息都没有。
　　“该死！”鞭子甩了出去，那人还没看清楚，就感到什么东西勒住了自己的脖子。他忙伸手去摸，摸到的却是自己鞭子上细密的倒刺。
　　“幻……”
　　庄瑾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冷冷的看着地上打滚的人，踩住了他的脑袋，冷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
　　“说。”
　　“逆，逆风盟。”
　　“哼。”庄瑾举起手，指尖开始散发出微光。
　　“不……不要……”庄瑾脚下的人惊恐的的叫了起来。
　　“要杀我，你们还不够资格。”庄瑾平静的望着他。白光一闪，惊恐的叫声停息了。
　　庄瑾跨过地上的尸体，开门走了出去，竟是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大半夜的吵什么吵？叫魂呐？”隔壁的房客气哼哼的打开门准备破口大骂，看到庄瑾半张露在月光下的脸，硬是把话生生咽回到了肚子里。
　　“你今天晚上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对不对？”庄瑾平静温和的声音竟让那人打了个寒战。
　　“是是是，小的什么都没听到。”那人连忙关上门。庄瑾轻哼一声，不再理会那人，径自下楼去了。
　　走到院中，庄瑾从怀中摸出一个缀着四色穗子的小袋子，从里面掏出一粒晶莹剔透的淡青色晶石来。
　　“就剩这么一颗了，真可惜。”庄瑾摇摇头，念动咒文。周围的空气开始出现波动，伴随着一声巨响和耀眼的白光，庄瑾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云城
　　叶云升半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比自己高过一个头、一脸大胡子的禁军校尉，然后看了看在一旁看上去一脸凝重实际上眼神掩饰不住激动的城主长子，轻蔑地哼了一声。虽说叶云升现在不管事了，但是到了浮云楼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这把老骨头还是得出来撑门面。
　　“桑公子，这是怎么一说？”中堂堂主杨枫瞥了瞥堵在浮云楼外面的大队禁军。整个浮云楼被五千禁军包围的严严实实，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叶云升在心中叹了口气，今天这场面，和当年的情形是多么相似啊。
　　“杨堂主，前月公子墨在回府的路上被刺客射杀，这又是怎么一说？”桑梓闻反问。
　　“哼哼，卫所抓不到犯人，就跑来找我们浮云楼的麻烦了？”杨枫道，“城主可有凭证？”
　　桑梓闻冷笑一声，挥了一下手。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被抬到了杨枫等人的面前。一个侍从连忙地上一叠卷宗，杨枫不易觉察的皱了一下眉头，接过卷宗和东堂堂主宇文朗两人翻看起来。
　　秋棠暗暗叫苦，那个被绑着的人正是浮云楼有名的杀手“白刃”，这该如何是好？
　　“叫庄瑾出来！”大胡子校尉似是不耐烦了，向杨枫吼道。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杨枫斜眼看了看他，伸出一根手指一弹，那校尉突然间就飞到了一旁的墙壁上。若不是有几个倒霉的兵士接着他一起倒在了地上，这力道非让他下半辈子都在床上过不可。
　　“庄楼主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杨枫的目光十分犀利，那校尉又羞又怒的从地上爬起来，眼见着就要发作，一旁的副官按住了他拿长斧的手臂。
　　“杨堂主，这人证物证都在，您可不能不给一个说法。”桑梓闻道。桑梓闻的父亲打浮云楼主意不是一两天了，若不是汤筠纯事先和自己通了气，他断不敢来浮云楼抓人。
　　杨枫和宇文朗对视一眼，心中惊诧，暗暗焦急。这案子确实是浮云楼的人做下的，从布局到出动的人手都是庄瑾一手安排的，而主顾就是越国国君的儿子、公子墨的哥哥公子陵。在场的人都清楚，公子陵总认为公子墨是自己登上王位的最大的阻碍，因此找到了浮云楼。而庄瑾却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不在城中。本来这件事从都到位都做得很完美，现在重要的证据却在城主手上，这只能说明庄瑾身边的人里有内奸。
　　“杨堂主？”桑梓闻很是得意。若是能够借此一扫浮云楼在云城的势力，那么他父亲桑镗就会成为越国国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爷，甚至对国君那几个公子谁坐上王位都有了一定程度上的决定权，“犯人供出是庄楼主要他这么做的。在下也不信啊，但是不论如何拷打他都不改变证词。若是误会，可否请庄楼主出来澄清？”
　　“桑公子。”杨枫正欲开口，庄瑾的声音却越过众人传到了桑梓闻耳边，众人皆是一惊，“多日不见，您别来无恙啊？”
　　秋棠惊喜的向里面望去。庄瑾一身素袍，不紧不慢的顺着众人让开的路走到了桑梓闻面前，就连那个大胡子校尉也惊讶的瞪着他。
　　“庄楼主。”桑梓闻的牙根差不多都要咬碎了。汤筠纯的明明说庄瑾不会活着回来，而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桑公子，您可是稀客，我这开酒楼的不能不尽一点地主之谊。我庄瑾在云城这些年受令尊照顾了，有什么话可否到楼上一谈？”庄瑾温和的笑着，眼神却如同寒冬腊月一般冰冷。
　　“庄楼主，有什么话在这里说好了，您的酒，我桑梓闻可喝不起。”桑梓闻紧盯着庄瑾，突然安下心来。父亲交代的任务是此番必定要剿灭浮云楼，而庄瑾这个本在计划之外的人，现在也将纳入他的猎物名单里。
　　庄瑾望了望密密麻麻的禁军，摇了摇头转向叶云升：“二爷，五十五年前的那天晚上，是不是也和现在的情形差不多？”
　　叶云升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庄瑾拍拍叶云升的肩膀，转身对桑梓闻道：“五十五年前，禁军就在这里折损了一半以上，整个东坊的尸臭味凝聚了三个月之久，桑公子没见过这些，但是令尊不会不知道吧？处理这件事的，可是令尊呐。”
　　桑梓闻一愣，不知道庄瑾要耍什么花样。
　　“浮云楼并不是和朝廷作对，若是桑公子想把东坊再次变成人间地狱，那我庄瑾也没有什么意见。”庄瑾冷笑道，“桑公子你也不是不知道，浮云楼也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庄瑾指了指被五花大绑的的杀手白刃，“他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桑公子，不如这次就算庄某欠你一个人情，如何？”
　　桑梓闻气的浑身发抖，如此蔑视自己的人，他还是头一次见到。
　　“你奶奶的！”已经完全恢复过来的校尉大吼一声，举着斧子向庄瑾冲了过来。
　　庄瑾摇摇头，杨枫伸出一根手指，对着校尉轻轻指了一下。那校尉突然间瞪大了眼睛钉在原地，手中的长斧当的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桑公子？”庄瑾笑着又问了一遍。
　　桑梓闻狠狠地瞪着庄瑾的笑脸半晌，末了吼道：“我们走！”
　　兵士们潮水一般的褪去了。浮云楼众这才松了一口气，纷纷收好亮出的或是没有亮出的武器，望向庄瑾。
　　“楼主怎么回来的如此之快？”杨枫问。
　　“汤筠纯想杀我，我猜到云城这边必定出事了，就赶过来了。幸好断风石的碎片还有一片。”庄瑾呼出一口气来。
　　众人皆是一惊。秋棠突然想起听雨阁阁主的密报还在自己手里，连忙呈给了庄瑾。
　　庄瑾一眼不发的看过后传给了杨枫，听雨阁阁主向庄瑾向西汇报了他查到的汤筠纯的事件。庄瑾脸色阴沉的听着，直到听雨阁阁主说完之前，一句话都没说。
　　庄瑾向人堆里看了一眼，一个楼众点了一下头，悄然退出了人群。
　　“杨堂主。”庄瑾道，“逆风盟的余孽，就劳烦你处理了。”
　　“遵命。”杨枫领命。庄瑾拍了拍秋棠的肩，扶着叶云升向主楼走去。
　　庄瑾坐在正堂里听完秋棠和三堂七阁的总结后，揉了揉眉心：“这几日我不在云城，幸苦诸位了。交给诸位的事还要继续查下去，请诸位务必细细查访。”
　　“庄楼主，老朽有话要说。”叶云升郑重的道，“楼主之死，庄楼主不必查了。”
　　庄瑾闻言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二爷？”
　　杨枫和清安祖对视一眼，望向庄瑾。
　　“秋棠这丫头，居然找了紫苑陶家来查这件事。”叶云升摇摇头道，“是时候让你知道了，跟我来。”
　　诸人来到院子里，叶云升走到正堂的前的水晶地面前停住了。杨枫走过去在正中心画了一个符咒，默念了几句咒文，一个银质的坛子从地下缓缓上浮，最终浮出了地面。杨枫抱起坛子慢慢交给庄瑾。
　　“这是白大哥的骨灰。白大哥死于五十五年前激战中。”杨枫沉声说，“当时浮云楼中也有叛徒，否则白大哥断不至于力竭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