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刃，寂寞刀》客吾

3、割喉

　　莫小蝉与谢送秋，在那一条小道上走了很久。
　　这条小道，似乎很长。
　　“莫小蝉，你说这条路会连在一条大路上去吗？”
　　“我不知道。我不关心这个。”
　　“你现在不关心这个了吗？”
　　“是的，我不关心了。”
　　“二十年前我认识一个人，他很欣赏一位古人。”
　　“谢送秋，你怎么又开始说二十年前了。”
　　“好吧，那我不说了。”
　　“不，话已经说出来，不妨把它讲完。”
　　“我不愿意说。”

　　“呵呵，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
　　“莫小蝉，你以为你了解我么？”
　　“我当然不了解你。不过我知道你的那位朋友欣赏的人是谁。”
　　“是谁？”
　　“他喜欢喝酒，是不是？”
　　“你想起来啦？对，他就是终日力里烂醉如泥的阮籍。阮籍喜欢驾着一辆马车，沿着一条路一直往下走，走啊走。等到他看不到路了，他就会大哭一场，赶着马车回去。”
　　“哈哈，原来他叫阮籍。”
　　“你竟忘了他的名字？”
　　“我根本不知道你这位朋友欣赏的是谁，只是古人值得欣赏的，多半与酒有关。谢送秋，你真好糊弄。”

　　“呵呵，没关系，我原以为你知道的。”
　　“不过你说的这位古人，倒是真的很有趣。”
　　“是的。”
　　“你这位欣赏他的朋友，也一定是个妙人。他现在在哪里？”
　　“他呀，他在……其实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正在找他。”
　　“哦？你正在找他？”
　　“嗯，我找了他二十年。”
　　“可是现在你不可以走开，你要给我证明，我的寂寞，就在你的相思刃里。”
　　“嗯，我不会离开的。就算是闭着眼睛，我也正在找他。找一个人，不一定要用眼睛，不是吗？”
　　“不要告诉我是用心。心就如同玄言一样不可靠。”
　　“假如你要的是真实，那么你一定会很可悲。因为没有人能得到真实。”

　　“哦？我不懂。因为我不需要懂。”
　　“对，你是不需要的，你一向如此。”
　　暮色渐渐起来，西方的山，吞下了越来越弱的太阳，最终只吐出一片绚烂的霞光。
　　“莫小蝉，你有没有仔细看过晚霞？”
　　“晚霞？没有。不过我经常躺在一块大石头上，透过寂寞的镂空，观看月色。”
　　“那么你现在可以看看晚霞。它是即将死去的太阳。”
　　“太阳是不会死的，从不会。明天你会看到它的新生。”
　　“可是这一刻，它的确在死亡。”
　　“死亡有什么可怕。”
　　“莫小蝉，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么？”
　　“我不知道。虽然我同你说了这么多话，不过，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是一个容易亲近的人。你的感觉，说不定是错觉。”
　　“你能告诉我这个，真是莫大的善意。不过莫小蝉，你忘了，我自信我很了解你。”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霞光都要消失在黑暗里。星星就要一颗颗跳出来。
　　“莫小蝉，前面像是没有路了。”
　　“不可能。”
　　“我们走过的这条小路，路上的草越来越多。你看，这条路左右都是荒草，前面是一块断崖。”
　　“你是说，现在我们如同那位叫阮籍的古人，无路可走了？”
　　“嗯。可惜现在没有酒，否则，莫小蝉带着他的寂寞，谢送秋带着她的相思，可以在这里大醉一场，大笑一场。”
　　“我是不会没有路可以走的，谢送秋。我不是那位姓软的。”
　　“哦？”
　　“他不能放下他的马车。所以他找不到他要去的路。”
　　“这……像是一句很聪明的话。”

　　“你还会听到很多这样的话。”
　　“呵呵，不错。阮公须借着一壶酒和一辆马车，想要遍访天涯。可是莫小蝉只带着寂寞。所以莫小蝉永远是有路可以走的。只要你有路，我就会有。”
　　“只是还有一个重要的，你没有讲出来。”
　　“还有什么我没有讲出来？”
　　“我和姓软的一样，并非想要去哪里。”
　　“呵呵，莫小蝉从前就喜欢叫他姓软的。只是谢送秋从前不许他这样叫。”
　　“哦？现在呢？”
　　“现在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呵呵。你刚才说的话，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为什么要以自己的名字称呼自己呢？”
　　“这个，莫小蝉，或者谢送秋都不知道。”

　　“谢送秋，你是谁啊？”
　　“我……暂时叫谢送秋。”
　　“哦。这里我又多了一个好奇的地方。不过不急的，我未必要知道。”
　　“嗯，现在我真的不知道，不是在逗你。你觉得你就是莫小蝉么？”
　　“我不知道啊，从进山的那个时候我就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了。不过后来发现寂寞上空着莫小蝉三个字。寂寞上空出的字，必然是寂寞的主人。我是寂寞的主人，所以，我应该是叫莫小蝉。”
　　“嗯。那我也叫你莫小蝉。”
　　“我叫你谢送秋。”
　　“好。有个家伙跟了我们很久了，你发现了没？”

　　“呵呵，谢送秋，你低估了我。”
　　“这么说，你是发现了那个跟着我的人。”
　　“我不仅发现了。我还知道他是个胖子，手里拿着两把刀。他虽然胖，但是跑得很快，脚步很轻。”
　　“啧啧，都说中了。那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
　　“我在等你说出来，然后告诉你我早知道了。”
　　“莫小蝉，坏蛋。”
　　“哈哈。他爱跟着，就跟着吧。”
　　“你难道不关心为什么他会跟着你？”
　　“为什么一定是要跟着我，而不是你呢？”
　　“因为他们都知道，你要在今天下山。”
　　“哦。他们。”

　　这时候，起风了，但是风并不冷。星星已经跳出来许多，先跳出来的星星总是最亮的星星。仰首看去，一定是天顶的星星最多。
　　“莫小蝉，你刚才想起什么了么？”
　　“没有啊，我其实是想问你，他们是谁。但是转念又想，我并不需要知道他们是谁。”
　　“这位跟在我们后面的朋友，让我不能随意地和你说话。我讨厌他。”
　　“你不该讨厌他啊。”
　　“我不喜欢说给你的话，被第三个人听见。所以我讨厌他。”
　　“这个理由很充分。但是你真的不应该讨厌他啊。”
　　“为什么？”
　　“因为来的不是他一个人。”
　　“啊？”
　　“八十丈外。”
　　“什么……八十丈外？”
　　“嗯，他们很快。现在他们在六十丈外。”
　　“你……说的是，跟着我们的人？”
　　“对，有二十个。”
　　“呵呵。都是知道你今天要下山的。”
　　“嗯，为什么我下山了，他们就要跟着？”

　　“这个……我现在说不清。他们似乎要到了。”
　　“我们接着赶路吧。”
　　“嗯，我们要走快一些么？”
　　“不用，随意就好。”
　　“好的。只是现在我想走得快一些。”
　　“呵呵，谢送秋，你没有寂寞陪伴，所以匆忙。”

　　有二十个瘦子已经赶上来。他们都是长得很精致地人，手里的兵器，无一例外，都是刀。
　　“莫小蝉，他们把我们围起来了。”
　　“那么我们也不走了，让他们休息一下吧。”
　　“嗯，好的。”
　　人群后，那个胖子叫道：“谢送秋，你跑不了啦。”
　　“谢送秋，原来是你的仇人在找你啊。”
　　“呵呵，就算是我的仇人吧。”
　　“你跟着我，是要我帮你摆脱他们么？”
　　“不，不是的，莫小蝉。”
　　“好吧。在你没有证明，你的相思里有我的寂寞之前，我不会让别人动你的，哪怕是用眼光。”
　　“呵呵，谢谢。”
　　“等我，我去跟他们谈谈。”
　　“嗯。”

　　莫小蝉转过身来。胖子又叫了一声：“谢送秋，今天你该死在这里了。”
　　“哦？为什么要杀她？”
　　“什么杀她，她自然也活不久，可是首先死的人是你。”
　　“我是来劝你们走的。”
　　“谢送秋，你还认识我么？”
　　“她不愿意多看你一眼，我代她回答你吧，不认识。”
　　“什么他他他，我说的是你。”
　　“你这个老头子，跟你说话费劲。”
　　“谢送秋，你是不是在山上住久了，神经打结了？”
　　“请你你对她说话礼貌些。”

　　那胖子忽然大笑起来。
　　“谢送秋啊谢送秋，你到底是真疯，还是在装疯。”
　　“她没有疯。是你疯了，你说的话，我听不懂。我来告诉你，你带着这些人赶紧走吧。”
　　“走？哈哈哈。我等了二十年，才等到今天。”
　　“你真是很有耐心。”
　　“不错。谢送秋，你还认识我么？”
　　“我已经告诉过你，她不想多看你一眼。”
　　“你一个人杀了我两位大哥。”
　　“哦，原来是向她寻仇的。是二十年前的事？”
　　“你想起来了？”
　　“你们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
　　“哈哈哈，笑话，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你可知道，江湖上多少人，都把你记得清清楚楚。”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当然，我也懒得听清楚。我现在告诉你，我要托谢送秋为我做一件事，等她做完这件事，我就不管她了。到时候，你想怎样就怎样。不过现在，请你们走吧。”

　　胖子忽然不笑了。
　　谢送秋一句话也没有说。二十个瘦子，一步一步围上来。
　　莫小蝉摇了摇头。
　　“你们赶紧走吧。”
　　没有人听话。
　　莫小蝉又摇了摇头。
　　他抽出了他的寂寞。
　　寂寞是一把乌黑色的刀，在没有月亮的夜里，它一点亮光也没有。它与夜色融在一起。
　　莫小蝉把寂寞拿在手里，像往常一样，无意地看着。
　　它完全就是莫小蝉的寂寞，没有第二个人，能这样把它拿在手里，这样看着它。

　　黑夜里，莫小蝉似乎什么动作也没有。
　　胖子忽然感到紧张，他只是用用袖子擦了擦汗。
　　然后，他看到那二十个人，都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此时莫小蝉已经收刀。

　　他跑了。二十个人跟在后面往回跑。没有人知道他们能活多久。
　　谢送秋这才转身，看着莫小蝉。
　　“莫小蝉，你这一招，是叫什么名堂，我都没有看清，你便割破了他们二十个人的喉咙，没有深一分，也没有浅一分。”
　　“除了抽刀断水水更流，我没有第三招。”
　　“哈哈，那么这一招是没有名字的了？”
　　“我没有觉得它有什么特别之处。不错假如你喜欢为它取一个名字，那么我也会从此记得这个名字。”
　　“好啊，我想想。嗯，他们这么快就不见了，你的刀有如流水，那么叫它‘空山碧水流’吧，哈哈。”
　　“空山碧水流。抽刀断水水更流。都是以流字收尾。你很聪明，知道我记性不好。”
　　“当然。有谁比谢送秋更了解莫小蝉？”

　　“只是不知道那些蠢蛋能活多久。”
　　“就算不死，也是三天喝不下水，七天吃不下饭，四十九天说不出一句话，哈哈。”
　　“先不管别人。谢送秋，你自己没事吧。”
　　“嗯？你在说什么？我能有什么事？”
　　“那胖子，刚才抬手，用出了一些药。”
　　“哦。”
　　“这些药，是没有味道的。”
　　“非但没有味道，而且是研磨得极细、遇风即散的。”
　　“你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的多着呢，莫小蝉。不可以轻视我。”

　　“那你现在怎么样，谢送秋。”
　　“哈哈，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你。”
　　“我自然没有问题。一个在瀑布下洗刀的人，不仅要做到身体纹丝不动，而且连呼吸也不能有。”
　　“唉，还以为能靠这些解药，让你欠我一个人情。”
　　“哦？你怎么会有解药？”
　　“那是。我怎么会没有解药？”
　　“呵呵，这样看来，你是不会中毒的了。”
　　“非但不会中毒，还能随时为某人解毒。”
　　“那么，你身上的伤，还好么，谢送秋。”

　　谢送秋忽然睁大了眼睛，夜里她的眼睛深地看不见底。
　　“莫小蝉，你……怎么知道……”
　　“你对我问这样的问题。看来你并不了解我。”
　　“就算我再了解你，莫小蝉终究是莫小蝉，谢送秋还是谢送秋。莫小蝉，你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我在山腰就知道。”
　　“哦？你是怎样知道的？”
　　“用心。”
　　“太俗气了吧。”
　　“哈哈，谢送秋，是的，很俗气。我当然不会用心去看别的东西，心是不可靠的。”
　　“说吧，你是怎样知道的。”
　　“你的刀，是一把好刀，可是你只能把它送我胸前半寸的地方。”
　　“这有什么奇怪的。”

　　莫小蝉微微一笑。
　　“这当然不值得奇怪，因为仅仅是你怕相思伤到了我。”
　　“你接着说。”
　　“相思是一把很强的刀，你怕你控制不了它。当你受伤了的时候，你就控制不了相思。”
　　“哈哈，好一个聪明的莫小蝉。你说的都对。”
　　“你怎么样了，谢送秋？”
　　“我……”
　　谢送秋觉得有些头晕，接着身子一软，就往地上滑去。她最后能感觉到的东西，是漫天的星星。

　　这个时节的秋夜，是略带一丝燥热的，所以，今天一定有很多人在看星星。他们有的坐在院子里，重复着很多人都做过的事情，趁着星星又大又亮，一颗颗地数它们。有的在和别人谈天，偶尔去看一眼。而有的人，则会在一个没有人看到他的地方，全身放松，带着没有边际的想象，去看星星。
　　事实上，他并不是在看星星。他一定是在想某个人。

　　莫小蝉现在就处在一座深山之中，没有人能看到他，只有他在看着星星，却没有想某个人。
　　他看着星星，只是想起了月亮。
　　一个简单的人，不会辛苦地去想那些复杂的东西。
　　因此有人说，人越简单越好。
　　当莫小蝉从山中出来的时候，他真是一个简单的人，简单到他只记得自己的寂寞。

　　“你醒了，谢送秋。”
　　“这……”
　　“你先不要说话。你真傻，为什么要用药，透支自己的体力。你不知道你受伤了么？”
　　“呵呵……”
　　“让你不要说话。你已经在这个山洞里躺了好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莫小蝉，你现在就像一个啰嗦的女人。”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就算我的话，显得我很关心你，但是，也请你最好当它是你的错觉。”
　　“哦。”
　　“只是我很奇怪，为什么他们要追杀你，你有很多仇人么？”
　　“你让我不要说话……现在又问我两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我……”
　　“哈哈。莫小蝉，我饿了。”

　　“我已经烤了好几只山鸡，现在不烫不冷，你醒了正好可以吃。”
　　“莫小蝉，假如我渴了呢？”
　　“我顺道摘了好几个果子，自己尝了一个，味道还不错，并且没有被毒死。”
　　“哈哈，都给我端上来。”
　　“这个好办，只是你千万不要觉得，我让你欠了一个人情。否则我就不给你吃。”
　　“我当然不欠你的人情，莫小蝉。就算你现在给我烤一万只山鸡，每一只都一样大小，每一只都外焦里嫩，每一只都能叫我流下一斤口水，我也不会感激你的。”
　　“哈哈，这样最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