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元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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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历三年二月十五，神都太初宫，九州池，柳墙东，秋千上，一个绿衣绿饰的少女，凝望着水蓝的天穹，小小地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有多小呢？
小到只有她自己知道。
屏退了宝桔，果儿一个人坐在秋千上发呆。
她想象得到，如果自己是个白菜精，那么现在也一定是个发皱的白菜，一口咬下去又涩又苦的。
她对未来充满了迷茫。她有些得意忘形了，沉溺在穿越的奇遇中，把自己置身事外，从未把自己真正当做安乐郡主李裹儿，可是今天的经历又在提醒着她，她已经确确实实存在在这里，并且暂时没有回家的法门。原本该安乐郡主李裹儿面对的，现在成为了她的人生。
生活在这个时代，这个武周与李唐权利角逐的时代，风起云涌，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卒子，要顺应这里的规则，或许就要面对被利用，被牺牲，盲婚哑嫁...
剪不断，理还乱。
“奴婢参见郡主。”
果儿如梦初醒般，倚着秋千的头转过去，看向面前年纪尚幼的小宫女。
“郡主，陛下宣您瑶光殿觐见。”小宫女声音稚气，逐字惊慑到果儿。
谁？
谁要见她？
她没听错吧...尽管这一个月里也有拜见过这位千古女帝，可是每次都是乌泱泱一帮人同去，隔得远远的，也不过多停留。可现在，明显情况不同了，是女帝要她主动觐见。
说不定殿里还是乌泱泱一群人呢....果儿自我安慰。
必须得承认，她现在很紧张，很不知所措。
可身体的本能比她的大脑先做出了反应，她一路跟着小宫女，很快就到了瑶光殿。
现实很残酷，女帝的确是单独召见她。
“孙儿拜见皇祖母，皇祖母万安。”果儿乖顺地跪伏，不敢四处乱瞟。
不得不说一句，唐朝的问安还是很有人情味儿的，即使面对的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人，可是只要是亲缘关系，私下无人时也不必称殿下陛下之类的，仍以亲情相称。
“裹儿，怎么离朕那么远，近些，让皇祖母好好看看你。”
女帝的声音沉稳却不显老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缥缈而来。
果儿垂头，恭谨地起身，目不斜视地走到距离殿中正榻十步开外的位置。
女帝没有说话，沉默地端详了她一会儿。少女半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头顶的一朵硕大的碧色牡丹也随之花瓣下垂，整个人看起来蔫了吧唧的。
“噗嗤。”女帝笑出声，声音不禁放柔，伸出手示意果儿靠过来，“怎么了这是，谁惹着我们小寿星了？”
果儿有些意外地抬头，这样家常的口气，让她心中紧绷的弦松了些劲儿。
果儿走至榻边，大着胆子看向这位传奇的女帝。
和教科书上吊梢的眼角不同，眼前的女帝眼角是下垂的，这是人老了的自然特征。或许是后天保养的原因，她看上去比实际年岁要年轻些，皱纹虽有，但不多。慈眉善目，倒真的很像是小区楼下提着早市买来的菜说着家长里短的寻常老太太。还抹了口脂，嗯，还是个爱美的老太太。头发也是白的多黑的少，满头华发绾成饱满的半翻髻，一只金簪固定其中，再无更多缀饰。女帝穿着深蓝与深紫色调为主的大袖衫，庄重，又不失繁丽。
女帝伸手抚过果儿冰凉的发丝，用大拇指摩挲她的额角。
这是...摸头杀？!
果儿的惊喜难以言表。
“怎么这宫中最闹腾的小猢狲，今日这样安静？”语气似是调笑，又带着一丝宠溺。
“没什么，孙儿只是觉得脑袋太重了，想歇一歇。”果儿一手撑脑袋，顺便小幅度活动一下僵了一天的脖子。
女帝拍了拍榻边，“坐吧。”
果儿当然没有坐在榻边，和女帝平起平坐对视什么的，光是想想就压力山大。她坐在女帝踩着的床踏边，一只胳膊顺势放在女帝膝上，是一个伏在女帝左膝边的姿势，这样一来，留给女帝的就只有她高耸的发髻了。
“呵呵，你还小，喜欢这些叮叮铛铛的钗呀环呀，自然梳得重些。”
“朕差人给你送礼物的时候传说你不在，席面吃了一半，你这个主人翁抛下客人跑哪去了？”
果儿微微直了直脊背，又觉得刚才半倚的姿势更省劲儿，还是松泛下去。
“阿娘唤我拜见了几位舅母姨母。”果儿实话实说，没想在女帝面前变戏法。
女帝自然听得出这句话的弦外之音，手抚在果儿肩头，语气淡淡，“你母亲做事是有些急躁。”
...
过了好大一会儿，女帝没有再主动和她说什么，而是抽出榻上摞着的一本奏折在看，果儿识趣地没有打扰，安静地打量起内殿。
花朝节对于这时的人来说是个君民同乐的重要节日，需要大操大办，所以这一日皇帝也从太初宫迁至北缘的九洲池与民同乐，只是没想到这样的节庆日子，从明堂到了瑶光殿，皇帝依旧在办公。也难怪，历史上称武则天“政起开元，治宏贞观”。
内殿多是檀木陈设，因此色调以棕色为主，间以明黄，但都蒙了一层纱，所以并不刺眼，布置得典雅温馨。殿内伺候的人并不多，两三个年轻的小宫女，沉默着做自己事，偶尔女帝翻阅奏折响起轻微的纸张摩擦声，这一刻，倒是十分安宁。
果儿看到方才领她来的小宫女正在侍弄熏炉，她拿着一只铁钳拨弄灰中炭火，不着火也不出烟，随着她的动作，一股浓郁的香气荡开来，在偌大的殿内，丝丝袅袅钻进鼻尖。
果儿忍不住抬头细嗅，嘴唇不自觉翕张。
“小狗鼻子，什么好东西也逃不过你。”女帝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了奏折，右手食指轻点果儿脑门。
果儿咧嘴一笑，“皇祖母这里燃的什么香，好是奇妙，孙儿记得方才还是如梅子酸涩，现在又是满室乳香了。”
“这是安南进贡的棋楠，你若稀罕，便带走一些。”
果儿眨眨眼，看着女帝，忽又笑眯了眼。她现在是真觉得她与寻常找奶奶讨糖吃的小孩无异了。
“陛下，狄大人与李将军已经侯在殿外了。”一个宫女进来通传。
“传。”
狄大人？哪个狄大人？
武周时期...是她想的那个狄仁杰狄大人吗？
果儿伸长了脖子向殿外看，却没有瞧见什么所以然。
倒是一群宫女内监搬了两块鸟纹纱屏架在了果儿十步开外。
其实这纱屏什么也挡不住，只不过顾忌着果儿未婚，常处内闱，摆个纱屏走个形式。
果儿还是看得真真切切的，墨绿袍的内监领进来的，身着紫色圆领袍衫，配金鱼袋，头戴三梁进贤冠大腹便便的长须老者。嗯，狄大人是个胖大人。
半步之后，一道颀长身影随之踏来，青年身穿深绯色袍衫，戴二梁进贤冠，带钩钩系束腰的革带，标准的虎背蜂腰螳螂腿。而一张好看的脸上，双眼目视前方，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在看。
果儿愣愣地看着那张让人见之难忘的脸，那日的回忆全又涌入脑海....
“今日之恩，没齿难忘，万望少侠留下姓名，好教我日后报答。”
青年低头与她对视，音色澄冽：
“江湖游侠，四海为家，居无定所，也就无拘报答。倒是姑娘，出门在外需要多加小心，这世道并不如姑娘所想的一般太平。”
...
“臣参见陛下。”
“卑职参见陛下。”
“赐座。”
果儿的思绪转回，她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场面与当日的恩人再见，自那次之后，她再出宫的确收敛了许多，毕竟，若是没有那日的于危难相助，她可能会遭遇一些很可怕的事情。
小时候看过《神探狄仁杰》，那时候就很崇拜武功独步天下的李元芳，可是...果儿不禁困惑，李元芳不是电视剧里的虚构人物吗？难道其实确有其人？
果儿思索着，就忍不住直勾勾地盯着半垂着眼坐在胡凳上的青年。
纱屏这边的李鄢一早就感受到了那灼灼的目光，他一向敏锐，自进殿起就被少女行注目礼。他是刚刚见过她的，在曲江畔，少女的语气都带着被强迫的不情愿。而在这里，她伏在陛下的膝头，漂亮繁复的碧色裙裾铺开在脚边，明眸善睐，整个人就如同一朵娇养在温室的欧家碧。
少女的眼神明亮而坚定，穿透纱屏直直地看向他，很难让人忽视，他半垂着眼，希望就此错开那眼神。
“怀英此去并州，一切可还顺利？”即使是话家常，女帝的声调也没有太多起伏，让人联想到佛音，威仪与慈爱并重。
她一手搭在果儿雪白的后颈，指腹摩挲着，好像是在给猫儿顺毛。
果儿随之看向另一边坐着的狄大人。
胖大人扶了一下肚子，起身道：“劳烦陛下挂心，一切顺利。并州一切都好，百姓都很感戴陛下的德政。”
“你坐下，在我这里不必拘束。”这次，女帝的声调有了起伏。
果儿发现女帝面对狄大人时的自称是“我”而不是“朕”。
“说起来，我已经很多年不曾回过并州。”女帝的脸上露出向往的神色。
果儿这才想起，似乎这位狄大人与女帝都是并州人士。
胖大人悠悠地坐下。
“又到了飘雨的季节，怀英你的腿疾可还有犯？”
“还是老样子，天一阴沉就有些酸痛，倒也无妨。”
女帝点点头，“上了年纪就该多多保养，太医院的章共上了张方子，你可以拿回去试试。”
“谢陛下体恤。”
“说起来，还未来得及祝贺你添孙之喜，这里是一副银项圈，是宫外的能工巧匠打造，我瞧着模样新鲜有趣，给小孩子压祟正好。”
....
狄大人又说了什么果儿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们你来我往又叙了很久。室内的乳香幻化成了甘糖香，甜甜的，暖暖的，烘得果儿有些昏昏，不自觉的，眼神又放到了那边品茗的青年身上。
茶盏轻轻沾了沾唇，喉结涌动，放下茶盏，双手交握，安静如斯，只是始终不曾将好看的眉眼抬起。
那地板上有花吗？
“你这小猢狲，怎么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还跑神？”
果儿感到后脖颈被轻轻拍了一下，她懵然地抬头，看到女帝一脸不赞同地看着她。
果儿环顾四周，突然发现狄大人和那始终看向地面的青年都在同时看着她了。
果儿立刻自省，是自己的眼神太过强烈吗？
“呃，孙儿觉得这纱屏上的鸟儿画得跟真的似的，好像要飞出去了，不自觉看呆了。”
看着小东西闪烁不安的眼神，女帝笑着摇了摇头，也没拆穿她，而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提点了那边一直默不作声的青年。
“李将军少年英才，此次平乱功不可没，朕欲擢升你为千牛卫中郎将。”
闻言，青年起身单膝跪地，利落地行了武将礼。
“卑职李鄢谢陛下隆恩。”
女帝抬手，青年又起身。
李鄢？
“不是叫李元芳吗？”
“回禀郡主，元芳是卑职的表字。”
!!!
果儿的脸爆红，怎么想什么就脱口而出了。
李鄢放下执礼的手，重新坐回胡凳上。
果儿瞥他一眼，觉得脸热一路烧到了脖子跟。
尴了个尬，这次她想用脚趾扣出海景别墅。
“哦？裹儿是怎么知道李将军表字的？”
怎么知道的？果儿大囧，总不能说是看电视看的吧。
“呃，孙儿也是无意中听父亲夸奖过，说狄公身边的李元芳将军年少有为。”果儿咬着下唇。
...
后来果儿再也不敢神游发呆了，就是看地，好像势必要从地板上看出花一样。
＊
“好了，他们都走远了，怎么还像个蔫儿茄子似的。”女帝揉揉果儿的后脑勺。
果儿苦巴巴一张脸，抬头看女帝，强迫自己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女帝噗嗤一笑，“知好色而慕少艾，但下次要注意些，再不能这么直勾勾盯着人家看了，给旁人落了笑话。”
“是....”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元芳
